第 1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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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九生怕杜兆半路上为难王家,一路跟着囚车走了。崔九前脚一走,赵蒙立马就活了,趾高气昂的拿着圣旨去抄家,却怎么也没想到,王家这么穷,除了桌椅板凳家具,摆设也都是寻常东西,根本就没有赵蒙所想的金银珠宝,明显就是知道信儿,把好东西藏起来了。
  而且,身后这些当兵的根本不听他的指挥,抄家抄的跟做客似的,就来回溜达了一圈,就算交差了,倒是管家沈定富,非常大方打开了库房,让赵蒙进去查看,库房里空空如也,都能跑老鼠。
  赵蒙阴测测的道:“藏匿罪臣家产,可是要杀头的。”沈定富只是不搭理,就不信他敢搜旁边两个院子。
  赵蒙见王家的侧门竟然跟旁边的宅子连着,哼了一声道:“定是藏到旁边去了,给我搜。”说着带头走了过去,还没进门呢,迎面跟人差点儿撞上,赵蒙刚要喝骂,抬头看见来人的脸,忙躬身:“微臣见过二皇子。”
  慕容鸿点点头:“赵大人如今高升,威风见长啊,怎么,连爷的宅子也想搜。”
  二皇子的宅子?赵蒙愕然,指了指相连的侧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慕容鸿挑挑眉:“莫非爷开个侧门,还得跟赵大人报备不成。”
  “不,不敢。”虽说二皇子比九皇子和善的多,也不是赵蒙惹的气的,只能咬咬牙:“下官告退,告退。”这边儿不行,就搜另一边,老子就不信那边也住着皇子。
  那边儿没住着皇子,却住着东篱先生,赵蒙一看东篱先生,头皮都发乍:“先,先生。”
  东篱先生德高望重,赵家族里的小辈儿见了,没一个敢放肆的,东篱先生看都没看他,就叫人把门当着赵蒙的面咣当一声关上了。
  赵蒙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气的不行,暗骂杜兆老匹夫狡猾,肯定早知道没油水可捞,才把抄家的差事丢给自己,虽心里不甘,可慕容鸿跟东篱先生,他一个也得罪不起,只能灰溜溜的走了。
  等赵蒙走了,沈定富指挥着人收拾,丫头婆子小厮人人各尽其职,有条不紊,就跟主子还在府里一样。
  崔九看着碧青一家子进了大理寺天牢,自己转头就去了皇宫,却在清和宫外被周路拦住了,崔九自来对周路就没什么好印象,每次看见他那双毒蛇一样的眼,崔九就恨不能挖下来。
  以前周路这些人都在暗处活动,不会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宫里,如今真长了行市,竟然大摇大摆的在宫里拦自己。
  崔九看了周路一眼冷声道:“闪开。”
  周路躬身:“九皇子,皇上正在清修,下了口谕任何人不许搅扰。”
  崔九哼了一声:“任何人不许搅扰,爷今儿就搅了,怎么着吧。”说着毫不客气,手里的鞭子一挥,狠狠抽在周路身上。
  后头周路的手下刚要上前,被周路拦住,九皇子以前就是宫里的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成了南蛮王,更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只能硬抗。
  挨了一鞭子的周路丝毫未动,只是弓着身子道:”九皇子不能进去。“
  崔九正要硬闯,忽听后头急促的脚步声:”老九,不可。“
  见太子殿下来了,周路也暗暗松了口气,要是九皇子非要硬闯,自己真拦不住,慕容湛拉着他:“先跟我回东宫再说。”
  崔九道:“可是碧青那丫头……”
  慕容湛低声道:“此事尚有余地。”看了眼周路,拉着崔九走了。
  后头周路两个手下上来道:“头儿咱们是皇上的暗卫,便太子殿下也须礼让三分,头儿何必受此侮辱。”
  周路看了后头的清和宫一眼,因终日炼丹,这清和宫总是烟雾缭绕,从外头看去真仿佛仙境一般,可是不是仙境就难说了,这五年,周路亲眼看见皇上一点点衰弱下去,长生丹越吃越多,皇上的身体却越来越羸弱,到如今,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
  清虚老道说,皇上正在睡梦中修炼道法,当自己好糊弄啊,有这么修炼道法的吗,不过,皇上并未糊涂。
  其实,对于当年沈碧青跟九皇子救走崔凤林之事,皇上早就知道,这京城内外,一草一木有什么能瞒过他们这些暗卫,更何况,那么个大活人。
  皇上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路猜测,也是不想赶尽杀绝,崔家毕竟不是赫连一族,当年的拥立之功不算,太后皇后皆是崔家人,皇上自己也流着一半崔家的血,崔凤林是崔家人,却也是皇上的外甥,太子跟九皇子的嫡亲表弟,这亲上套着亲,皇家跟崔家打折了骨头也连着筋呢。
  崔家虽获罪,皇后娘娘却并未废,可见皇上对崔家留了情,故此,即使知道沈碧青伙同九皇子救出崔凤林,也装了糊涂,如今被杜赵两家翻出此事,皇上不得不表态,毕竟大齐律法在上头摆着呢,还有一个,皇上大概想以此来试探沈碧青,试探王家。
  对于沈碧青,周路也觉着万分诡异,彻查了沈家的祖宗八代,都是最老实的深州百姓,祖上莫说像沈碧青这么聪明的,就连识字的都没有,世世代代都是大字不识的庄稼人,这样的人家竟然出了沈碧青这么个女儿,着实说不通。
  她身上很多本事跟能力,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并非一个武陵先生的关门弟子就能解释的,而岭南一行,自己更亲眼见了她的本事,那诡异到极致的石笋阵,她轻而易举便解开了,并且,再回到武陵源的时候,很快找到了木圣人留下的算学术,经由二皇子的手呈送上来。
  沈碧青太聪明,聪明的事事都谋划在前,让人捉不到一丝把柄,却忘了越如此越会引人怀疑,更何况,前朝富可敌国的宝藏至今不见踪影,木圣人费了这么多心思,难道就是一个木头盒子,这实在说不通。
  不说皇上,自己也始终怀疑沈碧青知道些什么,总觉着她跟数百年前那位木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究竟宝藏在何处?沈碧青会不是真的知道什么?这个难解的谜只有沈碧青才有可能解开。
  只不过,皇上如今这般大肆缉拿王家,也颇出乎周路的意外,王大郎的赫赫战功,沈碧青对大齐百姓的善举,皇上很清楚,虽说有大齐律法,法外施恩也并非不可能,而且,近些年杜兆跟赵家联合起来,也让皇上颇为不爽。
  杜兆聪明了一辈子,临老却成了糊涂虫,皇上之所以把崔家跟赫连家连根拔起,就是不想看到世族独大,没了崔家赫连一族,他杜赵两家又起来了,皇上前头那些年的功夫岂不白费劲儿了吗,相比之下王家算很聪明的,只不过王家无意间聚拢起来的人心,或许更让皇上忧虑。这一次究竟王家的命运如何?周路觉得还是要看沈碧青的态度。
  崔九被慕容湛拽到了东宫,一进书房,慕容湛就忍不住拉着打量半晌儿方道:“黑了,却比过去壮实了,这一晃都五年了,怎也不说回来瞧瞧,母后天天惦记着你呢,若不是王家出事,你是不是还不回来呢?”
  崔九:“孟氏统驭南蛮日久,虽我当上了南蛮王,想要让部落蛮族真正归服,奉我为王,仍需时日,更何况,南蛮历经战火,百废待兴,前年又闹了一场瘟疫,若不是王记源源不断运去的药材,跟碧青那些防控瘟疫的法子,还不知死多少百姓呢,太子哥,碧青是有本事,可碧青的本事不会造反,不会对大齐有任何威胁,她建武陵源的初衷,不过就是想让乡亲们不再忍饥挨饿,这些年一步一步走过来,即使她制作了连,弩跟震天雷,也是为了大齐,我大齐如今之所以能如此昌盛,她居功至伟,她跟大郎并无野心,父皇为什么如此疑心于她?”
  慕容湛叹口气:“父皇之所以疑心,或许还是因为前朝的宝藏。”
  崔九一愣:“当初在岭南,周路不是已经把木圣人留下的盒子拿走了吗,我们其他人连里头是什么都不知道,碧青跟我们同进同出,又怎会隐瞒什么,更何况,她对宝藏从无兴趣。”
  慕容湛点头:“你我都知道她的性子,可父皇却不知,父皇看到的只是她异于常人的本事。”
  崔九:“照这么说,王家岂不没救了。”
  慕容湛摇摇头:“这倒未必,虽王家获罪,可父皇却始终没下旨缉拿凤林归案,这里头留着空呢,只要凤林不投案,此事便能推脱。”
  崔九一愣:“可,可是我在武陵源说人是我放的啊。”
  慕容湛皱了皱眉:“这么多年,你这莽撞的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即使如此,你只要不认,就凭你南蛮王的身份,杜赵两家绝不敢追究。”
  崔九:“既如此,我得去拦着他,以我对凤林的了解,若他知道碧青获罪,必会进京。”
  慕容湛笑道:“不用去了,凤林如今就在东宫。”
  这是碧青第二次来这里,不禁暗暗苦笑,自己跟天牢倒真有缘,碧青现在倒安心了许多,武陵源,深州,王记能保住,已是大幸,那么多的无辜老百姓,刚过上几年舒心日子,若是因为自己,没了生计甚至丢了性命,自己就成了凶手,她担起了这些人的生计,却着实但不去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
  这么多年,天牢的牢头仍没变,碧青早不记得他了,可天牢的衙差个个都受过王家的好处,这一回王记并未受牵连,王家出事后,小五就没干别的,上下奔走打点,生怕碧青他们在牢里受委屈。
  尤其天牢,一早就把银子送到了各个衙差家里,可这回竟没一个收的,不是不敢,而是不想收,牢头说:“之前没少沾王家的光,如今王家落难了,这时候趁火打劫,连畜生都不如。”拍着胸脯跟小五保证:“只要在天牢里,保证受不了一点儿委屈。”
  故此,天牢这个被人提起来就哆嗦的人间地狱,如今甚为温暖,所有衙差对王家人都异常恭敬,在有限的条件内,伺候的无比周到。
  碧青他们进来之前,牢头就带着人把几间牢房从里到外刷了三遍,还特意去药铺买了艾草来熏了一个时辰,牢里铺的稻草都是新的,厚厚的铺了好几层,干净柔软,每间牢房里都放了一张干净的小桌子,折叠的,碧青一看就知道是自家作坊的东西。
  一日三餐不说鸡鸭鱼肉,翅肚海鲜,着实不差,还有纸笔书籍,书籍大概是小五叫人送过来的,都是碧青喜欢的,尤其还有师傅所著,正在连载的鬼怪志,已经出到了第五册。
  有时候碧青常有种莫名的罪恶感,感觉师傅是让自己这个弟子给带坏了,因为很喜欢师傅写的鬼怪故事,碧青便作坊印出来,自己看之余还对外卖,却不想卖的极为红火,以至于印刷作坊的管事,有事没事儿就跑到武陵源来催稿,恨不能师傅一天写出一百个故事才好。
  也因此激发了师傅的写作热情,天天有一半时间都耗在上头,东篱先生来了之后,也加入其中,外头那些举着话本追捧的读者,永远也想不到,这些故事是出自大齐双宝之手。
  话题远了,接着说天牢,总之,天牢的舒适程度让碧青有种疗养的错觉,也不再担心爹娘跟婆婆。
  王沈两家都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没有吃不了苦的,而且,这样的天牢说实话,比当初家里不知强了多少,也就有些担心孩子。
  燕子这几年在武陵源,让碧青养的比那些世族的小姐还要娇惯,碧青始终认为穷养小子富养女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对燕子相当宠溺,吃穿用度,所有东西都是最好的。
  王家如今最不缺银子,更不缺工匠,江南的王记开了之后,有了专属自己的绣房,首饰作坊,笼络了不少江南的能工巧匠,碧青又热衷于打扮燕子,所以燕子每一件衣裳每一件首饰都是最好的,哪怕一方帕子,都不是寻常的绢纱,故此,碧青有些担心燕子不适应,拢了拢她的鬓发:“要是觉得不舒服……”
  碧青话没说完就被燕子打断:“娘您不用担心女儿,这几年跟着娘自然过得好,娘莫非忘了,燕子当初在北胡的日子了。”
  碧青一愣,倒真是忘了,只不过自己宠着长大的闺女,总怕她吃苦,见燕子怀里的桂花糕睡着了,碧青想把小家伙挪到一边儿的稻草上,燕子摇摇头:“娘,我抱着弟弟就成了,弟弟还小呢。”
  碧青摇摇头:“武陵源谁家的小子不是泥地里滚大的,哪这么娇气,而且这小子最近又胖了不少,你抱着他一会儿胳膊就酸了。”说着把桂花糕接过来放到稻草上。
  燕子抬头望了望上头的窗户,从木栅栏里飘了几点雪花进来,怕冻着弟弟,拿过被子来给他盖上厚厚的两层。
  碧青也抬头看了看,这一晃都进腊月了,往年这时候,正是家里最忙的时候,各地铺子里的账目拢上来,几十个账房一起,也得算上十几天才能把账结出来,分红,年货,还需分发下去,简直忙的不可开交。
  碧青当年真没想把买卖干的这么大,就想吃饱穿暖就成,后来一步一步的,竟然折腾出这么大的一摊子来,想收是不可能了,牵连着万千家的生计,故此,绝不能让武陵源塌了,哪怕知道世上没有真正的桃源,她也必须尽自己所能撑下去。
  只不过常生千万别回来,从出事开始,她就让常生躲去了北胡,交代他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要回来,贺鲁虽是朝廷封的代州大都督,却仍是北胡的大王,有贺鲁在,常生就不会有事儿。
  只要常生没事儿,这私纵死囚的罪名或许能推脱,常生聪明,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碧青怕只怕,这小子一听自己关进天牢,就乱了分寸。
  见燕子睡着了,碧青给她拉了拉被子,侧头看了看旁边儿,虎子正给婆婆盖被子,懂事儿的样子让碧青不由想起了当年的二郎。
  虎子生的浓眉大眼,小时候都说像大郎,如今大了些,轮廓间反而有了些碧青的秀气,倒更像二郎了。
  二郎跟大郎关在对面,哥俩已经睡了,全家人没有一句埋怨自己的话,却让碧青心里更为难过,但能有一线希望,自己也会尽力争取。
  半夜里周路来了,碧青不大记人,早不记得周路是谁了,但是见牢头战战兢兢的样子,加上周路白面无须的脸,碧青顿时就明白了。
  周路很客气,微微躬身:“请姑娘跟在下走一趟,皇上有些话要问姑娘。”
  果然,碧青站起来,周路的声音不大,仿佛不想吵醒别人,老人孩子们一路惊吓颠簸,早已经睡熟了。
  燕子却猛然惊醒,拉着碧青,有些不自禁的颤抖,碧青摸了摸燕子的脸:“别怕,娘没事儿。”
  大郎看着周路:“俺一起去。”
  周路忙道:“还请将军恕罪,皇上只召见沈姑娘,。”
  大郎担心的看着碧青:“媳妇儿……”叫了一声儿媳妇儿,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碧青冲他笑了笑:“放心吧,不会有事儿,我去去就回。”
  跟着周路出了天牢,马车通畅无阻的进了皇城,这还是碧青第一次进宫,东宫不算。夜里只记得一道宫门连着一道宫门,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一般。
  终于到了清和宫,离着老远就能闻见一股硫磺的味道,碧青抬头看去,缭绕的青烟在笼罩在清和宫四周,即便在夜里也看的一清二楚。
  虽听师傅说,皇上迷恋长生炼丹之术,却没想到迷恋到这种程度,单辟出一个宫室来专门炼丹,而且,这么晚了皇上既然还在,恐是住在这里的。
  炼丹的法门碧青不清楚,却知道所谓的仙丹,无非就是铅汞等剧毒之物,不仅不会长生不老,还会加速人衰败死亡,如今的皇上,也是一代圣君,为什么会忽然迷恋起这种虚无缥缈的长生术。
  清和宫殿门紧闭,周路在外头禀告了两遍,方听见里头叫进的声音,殿门一开,硫磺的气味更浓。
  碧青忍不住皱了皱眉,大殿中间放着一个老大的炉鼎,一个白胡子老道正在炉鼎前的蒲团上闭着眼念念有词,想必这老道就是那个刘盛举荐的那位清虚真人。
  碧青跟周路进来,老道的眼睛睁开了一下,看了碧青一眼,就合上了,这一眼,碧青就断定这老道绝对是个骗子,倒是胆大包天,敢骗到皇宫来了,大概忘了自己怎么死的,或者是想享受几天荣华富贵,死了也值,所以才敢进宫。
  碧青看了看丹炉旁边堆放着许多金,银,雄黄,硫磺,朱砂等物,大概是炼丹的原料。碧青实在不能理解皇上,这些东西炼出来的丹,吃了不死都是好事儿,怎么可能长生。
  皇上在侧殿内的软榻上靠着,碧青只瞧见个影儿就忙跪下磕头,半晌儿方听见刚才那个衰老虚弱的声音响起:“你是沈碧青?”
  碧青:“臣妇正是沈氏。”
  皇上努力看了看,下头的女子,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女子有什么不同,颇意外,虽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却并没看出什么稀奇之处。
  皇上开口道:“你跟木圣人有何渊源?”
  碧青楞了一下,没想到皇上直接就问这个,不禁自嘲一笑,原来竟还是为了宝藏,碧青道:“臣妇之前并不知木圣人是何人,只是喜欢算学,见师父的藏书里有一本算学书,就常常拿来研究,后二皇子到武陵源,臣妇方知那书是木圣人所著。”
  皇上沉默良久:“那你是如何会解开岩洞内的石笋阵?”
  碧青仍中规中矩的道:“此是算学里的九宫迷途,臣妇凑巧知道解法罢了。”
  皇上道:“沈氏你需知,若再朕跟前打谎,可是欺君之罪。”
  碧青道:“臣妇句句属实。”
  皇上忽道:“你抬起头来。”
  碧青这才抬头,看见皇上那一刻,着实吓了一跳,偌大的软榻上靠着一个已经瘦到了只剩下皮包骨的人,不是他身上穿的明黄袍服,自己绝不会以为他是皇上,他简直已经接近骷髅了。目光浑浊,脸上泛着青黑之色,这样的人还能活着,简直是奇迹,怪不得他说话如此衰弱低沉。
  “怎么?被朕吓到了?清虚真人说,道法修炼长生之术,必然要经历这一关,不破不灭,就如凤凰涅槃重生,方可脱胎换骨。”
  碧青没说话,皇上如今痴迷道法长生,这并不是一言两语就能劝得了的,更何况,自己的身份还是少说为妙。
  皇上等了一会儿,不见碧青说话,忽道:“沈氏朕跟你做个交易如何?”
  碧青愕然看着他:“只要你把藏宝图的隐秘全部告诉朕,朕就恕你王家无罪,如何?”碧青目光闪了闪:“臣妇不知皇上所知为何?更不知,臣妇一家所犯何罪?”
  皇上脸色略沉:“沈氏你是跟朕装傻吗,你私纵死囚,乃是杀头灭族之罪,事到如今难道还想不认?”
  碧青:“皇上刚不说若再皇上跟前打谎,便是欺君大罪,臣妇不敢欺君,故此,这未做过的事儿,臣妇也不能认,况且,皇上圣旨上只说押解回京候审,并未定罪,据臣妇所知,定罪需大理寺卿三堂会审,人证物证俱全方可,说臣妇私纵罪犯,人证是谁?有何物证?私纵的死囚又是何人?现在何处?这些都没有,便定罪,将我大齐律法置于何处,将那些为了大齐南征百战的将士们置于何处,至于皇上所提藏宝图的隐秘,被二皇子请去南境之时,臣妇尚不知缘由,更不知有藏宝图了,而藏宝图上那四十二道算题,与其说是臣妇解开的,不如说是二皇子之功,臣妇岂会知道什么隐秘。”
  皇上挥挥手:“不提藏宝图,说说你的武陵源吧,都说武陵源是世外桃源,你王家更是善名远播,你王记的生意遍布大齐州县,你王家的商船,在南北商道上通行无阻,你王家能制攻无不克的连,弩,能制出足以使山崩地裂的震天雷,沈氏,大齐能安稳,你武陵源居功至伟,湛儿跟老九都说你王家忠心不二,朕相信你夫妻并无二心,但你能保证,王家的子子孙孙都跟你们夫妻一样吗?”
  “这……”碧青愣了愣,原来皇上真正担心的是武陵源,碧青仿若醍醐灌顶,是啊,不管自己如何低调,连,弩跟震天雷都是出自武陵源,而王记的生意给王家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有钱,有武器,这样的王家,皇上如何能放心。
  碧青略沉吟道:“臣妇愿意把所有王记的铺子作坊以及王家的家产悉数交于户部,一文不留。”
  饶是周路见过多少大场面,都不由震惊,王记的铺子作坊,家产,这是多少银子啊,听人说只王记京城一个铺子,一年的收益就不止几十万,这么一大笔银子,沈氏毫不犹豫就交了出来,实在令人震惊。人哪有不贪财的,难道沈氏竟然真能做到视金钱如粪土,视名利如浮云吗?
  皇上沉默良久挥挥手,周路低声道:“沈姑娘皇上叫退下了。”
  碧青这才站了起来,出了清和宫,忽觉浑身冷飕飕,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却彻底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私纵死囚不过是借口,真正让皇上想办王家的原因,一是武陵源的势力,二还是那张藏宝图。
  皇上至今仍不信没有宝藏,其实,碧青也不信,木圣人费了这么大劲儿,难道就是为了藏一个盒子,想起山壁上哪三个字,碧青更为怀疑,绿柳庄究竟什么意思?
  不过,碧青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皇上,皇上如今只是下意识疑心,如果自己说了这件事,就做实了自己知道宝藏的隐秘,皇上说不定,真会以王家为要挟,逼自己去找什么宝藏。
  而皇上对于凤林的事儿,不过一带而过,从皇上的语气,碧青很怀疑,皇上早就知道当年自己跟崔九弄的那场把戏。
  碧青跟着周路出了皇宫,却仿佛不是回天牢的路,直到看见东宫的大门,碧青方侧头看了眼周路,暗道,这人真是相当聪明,这个节骨眼儿投奔了慕容湛,皇上那样儿估计很难撑下去了,几乎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思路还能维持正常,已经相当不易。
  而刚才皇上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几乎每句都说的很慢,且断断续续,想来是边仔细斟酌,边说的,若皇上龙驭宾天,继位之人毫无悬念便是太子慕容湛,周路若不趁此时投诚恐,待皇上宾天之时就是他的死期。
  换句话说,周路是皇上的心腹,他都投了太子,皇上跟前恐怕都是慕容湛的人了,想到此,碧青松了口气,看起来王家有救了。
  碧青并未见到慕容湛,而是只看见了崔九跟常生,常生一见她就扑了过来,到了碧青跟前,忙站定叫了声:“师姑。”
  碧青眼眶都有些发烫,上下打量他一遭,这一晃多少年不见了,记忆中那个俊秀的少年,已经长大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眉眼儿仍能看出旧年的影子,轮廓却硬朗起来,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只是他的目光依旧跟旧年一样,望着自己充满孺慕之思。
  “师姑,是常生不小心,才连累了师姑……”
  碧青打断他:“别说傻话,这种事再小心也没用。”说着拉着他的手,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在胡地习不习惯?即使这些年每隔几个月就能听见他的消息,那毕竟不是他亲口说的。
  崔九在旁边儿看着,心里都有些酸溜溜的,说起来,凤林也没见过碧青几面啊,怎就如此亲近呢,不是年龄不对,崔九都觉着他们是母子了,就算对自己的干儿子,也没见这丫头这样啊。
  常生命运多舛,又对碧青全心依赖,激发了碧青所有的母性,所以对常生,碧青总是格外亲近。
  周路在外头催了一声,碧青把常生腰上的流苏捋了捋站起来道:“你在东宫好生待着,万事只听太子殿下跟崔九的,等过去这阵儿,师姑给你做好吃的。”
  常生点点头,碧青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忽听常生道:“师姑,你后不后悔?”
  碧青转身看着他,笑着摇摇头:“师姑不后悔,若重来一次,师姑仍会救你。”
  常生眼里晶莹闪动,碧青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他长高,长大,内里却一点儿都没变,仍是那个可人疼的孩子。
  崔九送她回的天牢,宽大的马车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俩,令崔九有种莫名欣喜,五年了,她仿佛还是原先的样子,半点儿都没变,不,应该说变了,变得比原来更漂亮,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想到此,忽道:“碧青咱们两家定娃娃亲吧,我有两个女儿,你有两个儿子,正好。”
  碧青愕然,瞪了他一眼:“不定。”
  崔九不禁着急起来:“为什么?你看不上我那俩丫头?你是没见过,我那俩丫头,一个赛一个好看,对了,祝月你是见过的,爷那俩丫头比她们娘好看多了,真的,配你两个儿子,可是你占了便宜。”
  碧青虽说眼馋崔九的俩女儿,可也不会拿儿子一生的幸福开玩笑,崔九如今是南蛮王,这亲事若定下,就绝不能反悔,不然,就是两国的事儿了。
  儿子还小,即便崔九的俩闺女生的闭月羞花,可男女之间的感情婚姻,也不是全靠外貌,万一将来儿子喜欢上别人怎么办,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跟崔九一样变成花蝴蝶,娶了老婆,还纳一堆小妾,夫妻之间彼此忠诚相守着过一辈子,这种美好幸福,不是崔九能理解的,她希望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能有这样的幸福。
  所以,自己不会去干涉他们的选择,哪怕儿子将来带回一个要饭的乞丐,只要他自己觉得是心中所爱,自己也会坦然接受。
  不过,现在说这个,实在有些不合适:“这件事以后再说,先顾着眼前吧。”
  崔九不禁道:“爷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这么点儿事儿就怕了啊。”
  碧青叹了口气:“要只是我王家一家的性命,我也不怕,可干系整个王记,干系武陵源,你算算有多少人?这些人靠着王记为生,靠着武陵源糊口,一旦王家获罪,会牵连多少人,要不然,我也不会如此着急的把你叫回来了。”
  崔九不禁有些心疼,却哼一声道:“谁叫你当初逞能的,铺了这么大摊子。”
  碧青瞪着他,忽的笑了起来:“咱们这都五年不见了,好容易说上句话,还拌嘴,儿女也好几个的人了,叫人听了还不笑话死。”
  崔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爷不让着你,是你每次都跟爷吵。”说着不禁道:“我父皇如何了?”
  碧青摇摇头:“你父皇中毒已深,恐过不去这个腊月了,若你能劝你父皇,让他离开那个清和宫,或许还能多几日。”
  崔九一愣:“中毒?你是说那妖道给我父皇下毒?待爷进宫一刀宰了他。”
  碧青道:“你还是别莽撞,你这会儿进宫杀了他,恐有心人会说你要谋反篡位,你如今是南蛮王了,行事该多替南蛮的百姓想想,想必太子殿下早有对策了。”
  崔九道:“那你呢?王家呢?这都腊月了,难道要在天牢过年不成。”
  碧青笑了:“在天牢过年倒是挺新鲜。”
  崔九急道:“爷跟你说正经的呢。”
  碧青:“王家应该没事儿,皇上只是不放心的试探,或者也是提醒,皇上并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无情,对崔家,皇上也算仁至义尽了。”
  崔九一愣:“你是说父皇知道凤林之事。”
  碧青没点头,却看向车外的周路,崔九顿时就明白了:“那父皇为什么会被妖道蛊惑,迷恋长生之术?”
  碧青:“这个或许我们老了,就能理解了,说到底皇上也是人。”
  碧青回到天牢的时候,就见大郎正焦急的来回走,明显有些慌乱,看见碧青,再也顾不得规矩,从牢里出来一把抓住她,上下看了半天,确定碧青完好无损,方松了一口气,却一把把碧青抱进怀里,抱的紧紧,生怕一松手碧青就没了。
  燕子有些脸红,低下头却忍不住偷着看向爹娘,爹娘很恩爱,从在雁门的时候就如此,爹对娘言听计从,有时看见爹爹望着娘的目光,燕子觉得,像是望着全世界,哪怕是在这个蔽塞的天牢里,爹的目光依然如此,燕子不由的想,自己什么时候也会遇上爹这样的男子就好了,那么她肯定也会跟娘一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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