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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三〇一号房打开的狭小窗缝,哈利听见某处传来的教堂钟声敲了十一下。下巴和颈部的疼痛给予他一项优势,那就是让他保持清醒。他下床坐到椅子上,椅背后倾靠着窗边的墙壁,好让他面对房门,猎枪放在大腿上。
  他去前台要了一颗高亮度电灯泡,说是房里有个灯泡坏了要换,又要了一把铁锤,说要把门槛上凸出的钉子敲下去,还说他自己动手就好。接着他把外面走廊上光线微弱的灯泡换掉,用铁锤撬起门槛。
  他坐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从门缝底下看见他们到来。
  哈利点了根烟,检查猎枪,又陆续把这包烟抽完。窗外夜色中又传来十二下教堂钟声。
  手机响起,是贝雅特,她说她从去布林登区进行调查的警车那里拿到五张清单中的四张。
  “最后一辆警车已经把清单送去欧克林了。”她说。
  “谢谢,”哈利说,“你去施罗德酒馆跟莉塔拿血样袋了吗?”
  “拿了,我叫病理组优先化验,他们已经在分析血迹样本了。”
  一阵静默。
  “然后呢?”哈利问道。
  “然后什么?”
  “我听得出你的口气,贝雅特,你还有事没跟我说。”
  “化验dna要花好几个小时,哈利……”
  “最后的结果要好几天才会出来。”
  “对,所以目前还没完成。”
  “还有多少没完成?”哈利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呃,至少有百分之五的概率比对不出符合的结果。”
  “你应该已经拿到暂时的dna图谱,也比对过dna数据库了对不对?”
  “不完整的化验结果只是用来排除谁不符合而已。”
  “你比对过谁了?”
  “我什么都不想说,要等到……”
  “别这样。”
  “不行,但我可以说那不是古斯托自己的血。”
  “还有呢?”
  “还有那也不是欧雷克的血,可以了吗?”
  “很好。”哈利说,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屏住了气息。
  门缝底下出现一道影子。
  “哈利?”
  哈利挂掉电话,拿起猎枪指着门口,静静等待。门上传来三下短促的敲门声。他静观其变,侧耳倾听。那影子没有移动。哈利沿着墙壁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避开可能的射击线,把眼睛凑上房门中央的窥视孔。
  他看见一名男子的背影。
  男子身上的外套服帖合身,短得露出了腰际。裤子后口袋垂挂一块黑布,可能是帽子。男子没系腰带,双臂垂落身侧。如果他带了枪,那么一定是放在枪套里,不是胸前就是小腿内侧,这两个位置都很常见。
  男子转身面对房门,又敲了两下,这次比较用力。哈利屏住呼吸,仔细查看窥视孔里那张扭曲的脸。那张脸虽然扭曲,但有个特征却非常明显。男子有着十分突出的下腭,他正用脖子上挂着的证件卡刮着下巴。警察准备逮捕嫌犯时,有时会像这样把证件卡挂在脖子上。该死!没想到警察的动作比迪拜还快。
  哈利心下迟疑。倘若这家伙奉命来逮捕他,一定会带蓝色逮捕令和搜查令,而且已经给楼下的前台看过,还拿了万能钥匙。哈利在脑子里不断盘算。他蹑手蹑脚离开门前,把猎枪藏到衣柜和墙壁之间的狭缝里,再去开门,说:“你是谁?你要干吗?”同时朝走廊左右张望。
  男子看着哈利:“天哪,霍勒,你是怎么了?我能进来吗?”他出示证件。
  “楚斯·班森,你以前是贝尔曼的手下对不对?”
  “现在也是,他要我向你问好。”
  哈利站到一旁,让楚斯先进去。
  “这里真舒适。”楚斯说,环目四顾。
  “请坐。”哈利说,指了指床铺,自己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要不要吃口香糖?”楚斯说,拿出一包。
  “会蛀牙。你有什么事?”
  “我是带着善意来的。”楚斯咧嘴而笑,卷起口香糖,放进有如抽屉般的下腭,坐了下来。
  哈利的头脑接收楚斯的说话语调、肢体语言、眼神动作和气味。这人很放松,却带有威胁感,他双掌张开,没有突然的动作,但眼睛正在收集资料,分析现状,为了某事做准备。哈利开始后悔把猎枪藏起来,没有枪支执照不过是小问题而已。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维斯特墓园有人掘墓,现场发现的血迹经过dna化验之后,显示那是你的血。”
  哈利看着楚斯整齐地折起口香糖的银色包装纸,这时他比较记得此人是谁了。这人绰号叫瘪四,专门替米凯跑腿,人蠢却有小聪明,而且危险,是个步入歧途的“阿甘”。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哈利说。
  “对,我想也是,”楚斯叹了口气,“说不定是当中有些误会?这样我得载你去警署采集血液样本。”
  “我在找一个年轻女孩,”哈利说,“她叫伊莲娜·韩森。”
  “她在维斯特墓园?”
  “反正她是今年夏天失踪的,她的养兄是古斯托·韩森。”
  “第一次听到。不过你还是得跟我走一趟……”
  “她就是中间这个,”哈利说,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韩森家的全家福照片递给楚斯看,“我需要一点时间,不用太多,然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得做这些事。我保证会在四十八小时内去警署报到。”
  “《48小时闯天关》,”楚斯说着,细看那张照片,“那部片子不错,是尼克·诺特和一个黑人演的,是不是叫麦菲?”
  “艾迪·墨菲。”
  “对。他已经不好笑了对不对?是不是很奇怪?原本你拥有某种本领,突然却丧失了,你觉得那是什么感觉呢,霍勒?”
  哈利看着楚斯,他已不太确定楚斯是不是真的像电影《阿甘正传》中的阿甘。楚斯把照片对着灯光,眯眼细看。
  “你认得她吗?”
  “不认得。”楚斯说,递回照片,同时扭动身体。他的裤子后口袋放着一块黑布,坐在上面显然很不舒服,他很快地把那块布移到外套口袋。“我们先去警署,再来讨论四十八小时的事。”
  楚斯口气轻快。太轻快了。这时哈利已稍加思索:贝雅特请病理组优先化验她拿去的dna样本,到现在还得不到最后结果,那楚斯怎么可能已经拿到古斯托寿衣上的血迹样本化验报告?还有一件事,楚斯移动那块黑布的速度不够快,哈利认出那是头套,而且是全罩式头套,正是古斯托被射杀时凶手头上戴的那种。
  紧接着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烧毁者。
  昨晚首先抵达墓园的难道不是警方,而是迪拜的手下?
  哈利思索该如何拿到藏在衣柜后方的那把猎枪,现在要逃跑已然太迟。他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共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块头很大,踩得地板咯吱作响。脚步声在他门外停下。门缝底下透进的光影显示两人叉腰站立。他当然希望这两人是楚斯的警察同事,前来执行真正的逮捕任务,但他已听见地板发出的哀叹声。对方是个大块头,他猜想体格可能跟昨晚在维格兰雕塑公园追逐他的男子相似。
  “走吧,”楚斯说,起身站在哈利面前,漫不经心地搔了搔翻领底下的胸膛,“去兜兜风,只有我们两个人。”
  “看来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哈利说,“我看到你的援兵了。”
  哈利朝门缝底下的人影点了点头。这时另一个人影出现,是个挺直的长方形人影。楚斯顺着哈利的视线望去。接着哈利看见他脸上露出由衷的惊讶表情。这表情不是楚斯这种人装得出来的。来人不是楚斯的同伴。
  “避开门边。”哈利低声说。
  楚斯咀嚼口香糖的嘴巴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
  楚斯喜欢把他的斯泰尔手枪收在肩套里,平贴胸膛,这样当他和人面对面时,别人很难看出他带了枪。但他知道哈利·霍勒是资深警探,曾远赴芝加哥接受fbi训练和其他训练,只要他身上有任何不正常的隆起,哈利立刻就会发现。楚斯并不认为手枪会派上用场,只是带在身上以防万一,假如哈利拒绝同行,他就可以用斯泰尔手枪小心地指着哈利背部,戴上全罩式头套,以免有人看见哈利消失在地表之前身旁有谁。他把萨博轿车停在后街,甚至特地破坏了街上唯一的一盏路灯,以免车牌号码被人看见。报酬是五万欧元。他必须保持耐心,步步为营,这样才能在比赫延哈尔更高一点的地方买栋房子,低头望出窗外就可以看见他们,看见她。
  他记忆中的哈利是个巨人,但实际上看起来小了一号,也更丑一点。苍白、丑陋、肮脏、疲惫、认命、茫然。他心想这差事会比他预期的还要简单。因此当哈利低声叫他避开门边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恼怒。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利,这家伙竟然还想玩把戏?但他的第二个反应是,哈利用的是警察之间的说话口吻,每当警察处于危急状态就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不带额外情绪、没有添油加醋,只是中立且清晰地陈述事实,把误会的概率降到最低,将生还的概率拉到最高。
  于是楚斯几乎不假思索,立刻避到一旁。
  就在此时,门板上半部被轰入房内。
  楚斯转身时下意识地在脑子里计算:要在这么近距离造成这么大范围的破坏,枪管一定被锯短了。他的手已伸进外套。倘若肩套置于传统位置而且没穿外套,他的拔枪速度可以更快,因为枪柄是突出来的。
  房门“砰”的一声被整个轰开,楚斯向后倒到床上时已拔出枪来,扬起手臂指向前方。他听见后方传来玻璃碎裂声,整个房间又被接踵而来的轰然巨响给淹没了。
  巨响灌入他耳中,房里宛如刮起一场暴风雪。
  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可以看见门口有两名男子站立的身影。较高的男子举起了枪,他的头几乎碰到门框,身高远超过两米。楚斯开枪射击,接着又开了一枪,感觉美妙的后坐力传来,也尝到了真枪实弹交战的美妙滋味——至于后果,管他呢。高个子身子一晃,似乎先甩了一下刘海才后退消失踪影。楚斯移动手枪和目光。另一名男子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白羽毛在他周围飘飞。男子的身影进入楚斯的视线,但他没有开枪,现在他把男子看得更清楚了。男子有张狼脸。这种面孔总让他联想到萨米人、芬兰人和俄罗斯人。
  男子冷静地举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放轻松,班森。”他用英语说。
  楚斯发出长长的怒吼声。
  哈利扑倒在地。
  他把头压低,缩起身体,往后移动。这时霰弹枪射出的第一批子弹从他头上飞过。他退到记忆中窗户的位置,感觉窗框几乎弯折。接着窗户似乎猛然记起自己是由玻璃构成的,放弃了坚持。
  然后他就成了自由落体。
  时间生生地停住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中往下坠落,双手和双臂出于条件反射而缓缓拍动,要阻止身体往后翻倒。断断续续的思绪在他的大脑神经元之间反弹:
  他会头朝下掉落地面,摔断脖子。
  幸好窗帘被拆了下来。
  对面窗户里的裸体女子是颠倒的。
  他的身体被柔软之物承接。周围尽是空纸箱、旧报纸、脏尿布、牛奶盒、昨天旅馆厨房丢弃的面包、湿的咖啡滤纸。
  他背朝下躺在打开的垃圾箱里,玻璃碎片如细雨般落下。上方窗户出现宛如相机闪光灯的亮光。那是枪口发出的火光,但却静得十分诡异,仿佛发出亮光、调到静音的电视。他感觉缠在脖子上的胶带被扯开,鲜血流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躺在原地,闭上眼睛,进入睡梦中飘浮而去。他似乎是看着自己坐起身子,跳出垃圾箱,奋力奔向院子尽头,打开栅门。耳中听见狂暴的长声怒吼从窗边传到街上。他在一处井盖上滑了一跤,又设法站起。一个身穿紧身牛仔裤的黑人女子下意识地对他微笑,噘起嘴唇,接着才看清楚状况,移开视线。
  哈利拔腿狂奔。
  他决定这次他只要往前跑。
  跑到无路可跑。
  跑到一切结束,被他们逮住。
  他希望结束的那一刻不会拖太久才来。
  现下他只是做出遭到猎杀的猎物的本能反应:逃跑,努力逃命,努力再存活几小时、几分钟、几秒钟。
  他的心脏像是在抗议般猛烈跳动。他开始大笑,从一辆夜间巴士前方穿越马路,朝奥斯陆中央车站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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