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嘉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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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到嘉兴的目地,不光太后知道,皇后自然也知道,当年皇帝和太后母子不和,皇帝的身世披露,就是因她让弘昼去揭发了温淑夫人的那封“杀母夺子“的信,于是到嘉兴后,她便称病不出。太医看过皇后,说她忧思以至于肝气不舒。皇帝去看过她,她便说自己南巡以来一直牵挂昭阳,皇帝于是宽慰了她很多话,叫她好好休息,这段时间也不必去给皇额娘问安了。
  皇后知道皇帝体贴自己,因那件事帝后同与太后龃龉,免得这段时间太后给她难堪,心里高兴,对皇帝道:皇上,您去钱家看看吧,难得来一趟。皇帝只道:老夫人和钱正源都已经不在了,额娘也没在那宅子住过,没什么可看的。但皇后知道,皇帝闭门不出那几日,绝对是去了钱家。等御舟离开嘉兴后,她便和袁春望说这件事。袁春望道:看样子,皇上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拉氏叹了口气,道:那时候,我要对付太后,本以为可以挑起他们母子不合,现在想想,做的有点过了,那毕竟是皇上的亲舅舅。袁春望道:太后没有告诉皇上,娘娘您不觉得奇怪吗?那拉氏道:要告诉早就告诉了,四年前去圆明园之前就告诉了。钱氏夫人的事,始终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一条刺,太后也不想惹火烧身。如今她更不敢告诉皇上。袁春望点点头,道:娘娘,容妃无子,这令嫔现在变成了太后竖起来对付您的新人,您怎么办?
  那拉氏道:她这一胎也不见得是儿子罢。袁春望道:如果是呢?那拉氏看着他,道:你不可轻举妄动,事关皇嗣,你没忘了去年养心殿的事吧。袁春望道:奴才的意思是,她现在和容妃走的近,是觉得容妃还在专宠,娘娘,依奴才看,还是要先除掉容妃,她才没了靠山。
  那拉氏笑道:你又有办法?袁春望道:奴才一时也想不出,但一定为娘娘想想。那拉氏道:本来我是觉得不要管她了,没有她,皇上还会宠别人,但既然她和令嫔一路,那就不能不管了。但你知道,这傅恒魏璎珞和容妃是一路,所以不好办……
  出来以后,袁春望嘴角扯起一个冷笑,心道:她自己不想动手,却要利用我除掉容妃魏璎珞令嫔,可容妃令嫔关我什么事儿,我这条命可比那两个女人金贵多了……
  那日皇帝从钱家回来后的晚上,李玉便想起了皇帝的身世,明白了皇帝下午为何那样伤心。于是待容妃去沐浴不在时,他跪在皇帝面前,流着泪道:万岁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钱夫人地下有知,见您这样,得心疼死。皇帝拉起他来,长叹一声,道:朕真是有太多罪过,原来连生身母亲是谁都不知道。李玉道:钱夫人生了大清的皇上,那是多大的福气,她老人家在地下也瞑目了。皇帝道:可惜她在世的每一天,都那么痛苦煎熬,我这个作儿子的却不知道。说着转为黯然。
  李玉无可安慰,过了一会儿,道:太后……皇帝道:皇额娘对朕也是没话说,没有她就没有朕的今日。生母已经不在,朕自当好好孝敬皇额娘。李玉道:怪不得从离开杭州开始,奴才就觉得太后有心事,庆妃娘娘一直在陪着太后。皇帝点点头,但没去见太后。后来他去钱家住的三日,也没带李玉。李玉明白,皇帝不想让太后知道什么,免旧事重提让她难过。太后会问李玉,但如果李玉什么都不知道,也就说不出来了。
  从钱家回来后,太后自然是问了容妃,容妃便把竹玩具的事说了。说是皇帝连那个箱子都带回来了。为了不引起钱家的怀疑,他第二日便叫傅恒的亲随阿正去找一个类似的箱子,走的时候替换了那个箱子。太后点了点头。容妃见太后郁郁不乐,知道是皇帝不来见她的原因,便给太后锤背,道:皇额娘,皇上和我说,他是怕见到您,彼此伤心。
  太后叹了口气,道:孩子,你不明白,这孩儿没有在自己肚子里过一遭,那还是有差别。皇帝的性子,我明白。容妃没有告诉皇帝这话。
  御舟往江宁方向回驶。这日,皇帝去了魏湄的舱房。他最近在教她弹《春江花月夜》,说是应景。两人抚了一会儿,魏湄还是自然地靠在他怀里,叫他“师傅”,心里说不出的甜蜜。后来在榻边坐了,魏湄看着他,道:皇上,听说您在嘉兴身子不爽,现在感觉可好了?皇帝点点头,也看着她。她如今怀孕两个月,外面还看不出什么,而且她几乎没有害喜症状,太医们便告诉皇帝,说她身体好,教皇帝放心。但容妃从太后那里听来,说看样子,多半又是女儿,容妃也没把这话告诉给皇帝。
  两人正随便说着闲话,李玉从外面匆匆进来,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皇帝立刻站起身来,道:朕还有事,下次再来瞧你。魏湄忙站起来,送他到门边,边走边道:皇上,太后她老人家自嘉兴起身子也不爽,太医瞧了,说不出什么症候,嫔妾和诸位姐姐都很担忧。皇帝道:年纪大的人,身子不爽是常事,朕听太医回了,并无大碍。说着一径去了。魏湄怔怔地站在门内,不明白皇帝忽然这等匆忙是为了什么。
  皇帝带着李玉回了自己的舱房,璎珞已经等在那里。见他进来,忙下跪请安,道:璎珞见过四爷!皇帝坐去榻上,道:你起来吧。璎珞起来后,李玉向她问安,她也笑着和李玉说了两句。李玉便要退出门去,皇帝叫住他,道:今儿中午朕、沉璧和纳兰夫人一起用膳。李玉忙道:是,奴才这就去吩咐。说着对璎珞一笑,璎珞也对他一笑。
  李玉走后,皇帝叫她在榻另一边坐了,看着她温言道:下次见到朕,若只有李玉,你别跪了。璎珞一笑:是,璎珞遵旨。皇帝道:你怎么会突然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璎珞起身走到那边案上,拿过一个包袱来。皇帝诧异地看着她。璎珞对他嫣然一笑,将包袱放在矮几上,然后打开来。皇帝见里面是白色的鞋垫子并大荷包,更加诧异。璎珞道:您不记得了吗?去年在正觉寺那天,璎珞说过,会给您做家里的东西。
  皇帝这才想起,那日璎珞给他送帽子时,确实是这么说过,不觉激动起来,仔细去看那些东西。鞋垫子有四双,荷包有三个,一个大红,一个深蓝,一个黑色。大红荷包上用暗金线绣着个福禄寿三个大字,用暗黄的细缕线并朱红色的两颗珠子抽口,缕线末端作成散式;深蓝色的荷包上用孔雀羽线绣着兰花叶子,有一种高雅的春韶;黑色荷包上绣着茶花,红花绿叶,极为艳丽。针脚细密,针法繁复,栩栩如生,璎珞曾是绣坊最出众的绣女,这自然都是出自她之手,而且用了好多心思。越看心里越喜欢,越看心里越激动,她在自己身边时都没为他做过这些……忽然想起在杭州听《雨霖铃》的那天,眼睛立刻湿润了。半晌,道:谢谢!
  璎珞一笑,道:您今天想戴哪一个,璎珞给您带上,好不好?皇帝迟疑了两下,拿起那深蓝色的荷包,璎珞接过,他站起身来,璎珞便矮身为他挂在朝带上,替换下旧荷包,他又道:谢谢。两人又坐回去,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怎么知道朕鞋子的尺寸?璎珞抿嘴一笑,道:我问的太后她老人家。皇帝不言语。璎珞继续道:您去年去关外的时候,我想给您纳鞋垫子,便请教了太后,她教人给我送了详细的图样,皇上到时候您试试,看看我做的是不是合脚。
  皇帝点点头,看着她,道:你对朕真好!璎珞知道他语带双关,还在感谢嘉兴那件事,便笑道:您对我也好。可您知道,去年一年,我不方便,所以没那么多精力做针线,这么久了,才做了这些,觉得寒碜,不好拿给您。南巡出来带上了,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后来您告诉了容妃娘娘以前的事,我想她也不会介意了罢,后来我又不好,所以直到今天才拿出来,但您还是别告诉她,免她多心。
  皇帝只觉得铭感五内,眼中又隐有泪光,道:朕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朕原以为,你不过是敷衍朕。璎珞见他的神情,觉得心里一酸,道:璎珞说过,绝不会忘了您。皇帝点点头,别过脸去,收了眼泪,才转过头来,笑道:你不好,就别做这些了,费神费眼睛。璎珞明白他的意思,道:傅恒的我不做,都是珍珠在做,而且他素日穿着朝服,也不挂荷包。皇帝不觉十分意外。璎珞看着他一笑,道:难道纳兰夫人不是应该专门侍奉皇上吗?我又不是专做针线的。
  皇帝笑起来,摇了摇头,道:你和傅恒两个人,就是专门哄朕开心!璎珞笑道:您是我们的姐夫啊!皇帝点点头。璎珞诚挚地道:在嘉兴,我把您的事也对姐姐的牌位讲了,四爷,您别那么伤心,钱夫人有您这样的儿子,她定是十分骄傲的,姐姐也托梦给我,教我劝您,您要保重身子,让我们放心,年初您那病可把所有人吓坏了,姐姐在地下也不心安。皇帝点了点头。两人又说了好一阵。
  中午叫了容妃过来,三人一起吃了饭,容妃便说去送送璎珞。两人离门远了,璎珞便道:皇上应该很快会去见太后了。容妃道:真是谢谢夫人了!璎珞道:皇上是我们的姐夫,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容妃见她已能看出腰身,有点儿奇怪,说自己印象她好像才三个月。璎珞微笑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已微微隆起,道:叶大夫也说,二胎很早就会显怀,但里面没有动静。
  容妃觉得很新奇,问道:那夫人觉得这一次是儿子还是女儿?璎珞笑道:我和傅恒都觉得是女儿。他可喜欢女儿了,而且女儿长得像阿玛,七格格长得就像皇上,他是很羡慕的。容妃见璎珞纤细的小手在腹部轻柔地移动,忽然想起在钱宅,她撞见的那个下午,脸红了,忙转言道:纳兰夫人,你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傅恒大人也有福气,沉璧为你们高兴!璎珞不知她为何脸红,只感慨道:这还是多得皇上。容妃不说话,璎珞见自己提起皇帝,她有欢喜的神情,便笑着道:皇上很爱娘娘罢?容妃点点头。
  璎珞见她始终像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心里也自感叹,道:皇上在外面看着严肃严厉,其实他对自己喜欢的人是很好的。容妃又点点头,道:他对沉璧很好。璎珞还是第一次听容妃说皇帝对她,于是笑道:皇上定是很疼娘娘!璎珞也为你和皇上高兴!容妃微笑道:谢谢夫人!然后又对璎珞说了令嫔没什么不适,和上次一样,太后觉得又是女儿。
  璎珞听了也很诧异,忽然心有不甘,想了想,道:我写信问问叶大夫,若这次还是女儿,说不准他会有什么生男秘方。容妃笑起来,道:皇上儿子够多了。璎珞也知道她的意思,便道:我更是为了令嫔考虑,在宫里还是要有儿子,她更要有儿子。容妃点了点头,道:希望是儿子罢。于是两人又说了几句福康安,璎珞见容妃掩饰不住的欢喜宠爱,知道定是皇帝也十分地宠爱福康安,心里说不出的宽慰。
  皇帝终于是去见了太后,跪在她面前,母子俩对视,都淌下泪来。太后起身,将皇帝拉了起来。皇帝坐了后,道:儿子不孝,让皇额娘伤心了,那日您让沉璧来劝慰儿子,儿子明白您对儿子的一片心。太后道:孩子,我对不起你,一直没告诉你,我……唉,我怕你知道了,我们娘儿俩就生分了,哪知道,还是……总之,是我对不起皇帝。
  皇帝听了这话,立刻又跪倒,道:皇额娘,您这么说,儿子就更无地自容了。在嘉兴,儿子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想您瞧着担忧,沉璧也告诉您了,绝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太后看着皇帝,道:孩子,你快起来吧。我虽然不是你的生身母亲,但养了你,我都明白。可惜,当年,我也做不了什么,没法救钱夫人的性命。皇帝听了此话,泪如雨下,勉强起身,回椅子里坐了。太后又道:旁的人说什么,皇帝你不要相信,若有话,你只管来问我,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不过是早走晚走罢了!说着便搀扶着刘嬷嬷进内里去了。皇帝怔怔地看着太后去了,心里十分难过,坐了一阵,刚想离开,却见刘嬷嬷立在他身边。
  他便问道:嬷嬷有什么话要说?刘嬷嬷道:皇上,太后睡下了,您放心。皇帝点点头。刘嬷嬷又道:奴才,奴才有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皇帝道:你说吧,嬷嬷也是看着朕长大的。刘嬷嬷道:当年的事,只有太后她老人家心里最明白,这些年,她没少为钱夫人掉过泪。皇上,您真的不要怪她。皇帝道:嗯,那不是皇额娘的错,皇考太狠心了,虽然朕也明白皇考。刘嬷嬷点点头,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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