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 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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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阳宫在先帝在时,曾经是宫里最为热闹的宫殿,也曾经是最为落寞的宫殿。
  乔皇后风光的时候,上阳宫中花团锦簇,乔皇后逝去之后,这里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灵堂。
  绿树环绕,宫门巍峨,都掩不去因为常年无人的森森冷清之意。
  虽然是炎热的夏季,但是人一靠近这里,还是觉得从骨子里发冷。
  阿花抚了抚自己单薄的衣衫,觉得自己刚刚打得那个冷颤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面色平静的白成欢,嘟囔道:
  “皇后娘娘,孝静皇太后的灵位,还要在这里存放吗?”
  白成欢略略颔首:
  “是的,既然都放了这么些年了,就先放着吧,逢年过节,上柱香也方便。”
  “可是娘娘您都没有见过孝静皇太后,您为什么要对孝静皇太后这么恭敬啊?”
  阿花知道白成欢常常会来上阳宫附近徘徊,如娘娘所说,遇到清明端午这样的节气,还要来上柱香。
  但是孝静皇太后,那不是从前先帝昭烈帝的皇后吗?娘娘又从来没有见过。
  阿花说话的时机太突然,摇蕙拦都没能拦得住,此刻听她这么不知轻重地追问,更是脸色都白了几分,这个脑子缺根弦的,怎么什么都敢问?
  摇蕙正要如同往常一般呵斥阿花,却听得皇后娘娘声音平和地答道:
  “本宫是不曾见过孝静皇太后,但是在本宫心里,孝静皇太后一定是一个宽和慈爱的人,神往已久,所以,供着她的牌位,也算是心里的一份敬意。”
  萧绍棠登基之后,对后宫的太妃太嫔加封的时候,顺带着也对乔皇后进行了追封,谥号为孝静皇太后。
  这也是她对乔皇后的一份心意。
  虽然从她彻底明白徐成欢的身世那一日起,她就已经知道了当年先帝为何会那样对待乔皇后。
  他大概是发现了乔皇后曾经对他不忠,但是又没有找到任何的证据。
  他爱过乔皇后,所以也恨着乔皇后,不愿意再宠爱她,却又无法彻底将她割舍,所以最后乔皇后才以皇后之尊,在冷宫寂寂而逝,甚至薨逝之后,依旧能入葬皇陵。
  先帝与乔皇后,还有詹士春与淑太妃,他们的往事,白成欢不曾见到过,最终也不曾知晓其中的是非曲直,但她终究无法否认,乔皇后是徐成欢的生母,并且对她呵护多年的事实。
  她没办法对乔皇后有一丝一毫的不恭敬。
  微微恍神中,耳边传来阿花天真的声音:
  “哦,这样啊,那就这样吧,反正这宫里都得听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想如何,就如何!”
  白成欢只是笑了笑,抬脚上了上阳宫大门前的石阶。
  连没心没肺的阿花都知道问这个问题了,更不必说别的人。
  今日这一答,想必日后不会有人再来问她为何要保留废帝在时,上阳宫中的这个牌位。
  上阳宫中的华美,因为常年有人打扫,一如往昔。
  只不过偌大的正殿里,终究是连阳光都无法照进来。
  孝静皇太后的牌位孤零零地立在桌案上,白成欢在她牌位前站定,伸手抚了抚乌木制成的灵牌,发觉宫人打扫果然用心,灵牌上不染一丝尘埃。
  “乔皇后……我为您取的谥号是孝静,安宁静好的‘静’,也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
  她垂头喃喃,一边的凤座上,是还残留着当年那个有倾城之姿的女子那淡淡的温柔。
  在白成欢的心里,乔皇后短暂的一生,跌宕起伏,也不知道她作为皇后的日子里有没有真正地快乐过,有没有过她觉得安宁静好的日子。
  “娘娘,这里常年无人,寒气重,我们早些回去吧,不然,皇上又该找了……”
  每每白成欢来祭拜乔皇后,所有人都是在庭院中等候,唯有知道内情的摇蕙可以跟随她,却也只能止步中庭。
  今日摇蕙站在殿门口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见皇后娘娘还不出去,心里不安,轻轻地推门劝道。
  白成欢应了一声,然后依言往外走。
  临跨出门槛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空荡荡的大殿上,似乎有一个周身萦绕温馨的女子在对她微笑。
  她忍住了眼眶里涌上来的热潮,对着那虚无的凤座笑了笑。
  母亲,您的苦心,没有白费。
  至少,如今的我,能够如您所期待的那样,欢欢乐乐地活在这个世上,忘记那些不好的,留下美好的,良人相伴,子嗣相随。
  走出上阳宫的时候,迎面铺洒下来的阳光,让白成欢重新感受到了这个世间的炙热。
  远远的小路上,玄金二色常服的萧绍棠匆匆往这边走。
  “欢欢!”
  离得老远,他就大声喊她,意气风发的模样恍惚还是当初急切的少年。
  白成欢心底的最后一点暗沉如同冬日的积雪见了炎夏的烈阳一般,就此消逝。
  她笑着迎了上去:
  “我不过是出来逛逛,你又要来找,难道在宫里,我还能丢了不成?”
  萧绍棠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一把扯住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已经高高地挺了起来的肚子:
  “这都快要到产期了,你不好好待着,还到处乱跑,是要急死我?”
  “就是快要生了,王太医才一再说让我多走动,万万不能躺着不动,我可是听王太医的!”
  白成欢十分有理有据。
  萧绍棠才不理那么多:
  “那王太医也没说让你常往上阳宫来啊,走吧,回去,省的这太阳太烈了晒得你不舒服,还有件事情等你定夺呢!”
  白成欢惊奇不已:
  “什么大事还得我来定夺?”
  萧绍棠只垂头道:
  “先不说,回去你就知道了。”
  一直等到白成欢回到华清宫,换了衣服,喝了两杯温热的白水,又吃了两块点心,一切安置妥当,萧绍棠才将一份奏折扔给了白成欢:
  “这是徐成霖上给我的折子,你看看,要不要让他去?我听你的。”
  白成欢很快看完了那份奏折。
  徐成意在东南的性命受到威胁,所以向威国公府求救,而威国公世子想要为自己的妹妹出头,所以请求常驻东南,并且要带忠义伯府的长子石猛一同前去。
  白成欢合上奏折,放回了萧绍棠面前。
  “皇上觉得呢?”
  “我?”萧绍棠没隐瞒自己的想法:
  “我没意见。当初秦王府与威北候府结盟之时,我就知道,东南是威北候府为自己寻的一条退路。徐成霖在东南,也算是苦心经营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愿意回去,我也依旧遵守当初对威北候府的承诺,不阻拦,但是放不放他们走,在你。”
  不是他,而是他们。
  如今是哥哥要走,等到哥哥在东南彻底站稳了脚跟,那威国公府的人,未必就不会全部迁往东南——
  以娘亲如今对她的恨意,怕不是有多远就走多远吧?
  白成欢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可是她能拦着威国公府的前程吗?
  不能的。
  他们想要离开,她又如何拦得住?
  “罢了,让他们走吧。”
  记得当初安竹林说过,前世林稻城是在熙和九年死的,那说明前世的东南,最后也是不属于林家的,威国公府若是能接手,那至少可再保威国公府百年无虞。
  若是她的强求,只是让他们所有人伤心,那就放开吧,她能看着他们安好,也是一种福分。
  萧绍棠看出了她的难过,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宽慰:
  “走了就走了吧,有我呢,还有我们的孩儿,还有虢国夫人,承恩公世子……别难过了。”
  对徐成霖去东南之事,他的确是没有意见的。
  跟威国公府比起来,林家虽是一把锋利的刀,却不在他的手里。
  相比之下,东南的便宜,他是愿意让徐成霖这样的人去占的。
  只是让白成欢没有想到的是,萧绍棠批了徐成霖的奏折之后,徐成霖居然要来亲自向她辞行。
  虽然出乎她的意料,但这总归是一件能让她得到些许慰藉的事情。
  不说她怎么想,就连萧绍棠,也立即就准了。
  于是徐成霖很快就带着梁思贤进宫来辞行了。
  梁思贤之前是觉得威国公府诸人对待白成欢的态度很奇怪,但是如今徐成霖带她进宫辞行,她心头的阴霾散去了很多——或许之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呢,如今误会要是解开了,那就什么都好了!
  所以梁思贤对着白成欢,脸上的笑容重新恢复了从前的明朗,只不过又很矛盾地依依不舍:
  “成欢,我要跟徐大哥去东南了,你以后会不会想我啊?”
  “当然会啊,你们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说我会不会想你?”
  面对一无所知的梁思贤,白成欢的笑容也一如从前。
  梁思贤就一直大着胆子将手放在白成欢鼓起来的肚皮上:
  “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跟你一样,早点生个娃娃出来抱着,也算是对你们家人有了交待……”
  白成欢哭笑不得:
  “你们这才成亲多长时间,就算我娘亲再着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催着你啊!”
  不过梁思贤的举动倒是让她想起了一则传闻来:
  “不过你多摸摸我的肚子也好,据说可以沾沾孕气,会更容易有孕,虽然不知道真假,但你愿意摸,你就多摸摸也无妨!”
  “那我就不客气啦!”
  梁思贤更是对着那圆滚滚的肚子上下其手。
  闺蜜两人说说笑笑,聊得十分开心,在屏风后面看书的萧绍棠却急的不行——
  这两个傻子,这么摸下去,惊到他的孩子怎么办?
  好在白成欢如今是皇后,身份尊贵,肚子里的孩子更是皇嗣,梁思贤再大胆也不敢一直乱摸,很有分寸地住了手,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梁思贤很体贴地让徐成霖跟白成欢单独说话。
  从前徐大哥那样宝贝成欢这个妹妹,没道理因为一个误会就不宝贝了吧?
  据她所知,进宫前,徐成霖在袖中揣了一件什么东西,很显然,那东西是带给成欢的。
  果然,华清宫正殿中只剩下徐成霖与白成欢之后,徐成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袖中拿出了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在白成欢面前层层摊开。
  “我进宫的时候,父亲说,这个东西,给你吧。”
  徐成霖说得漫不经心,但是一眼扫到那样东西,白成欢还是被惊着了——
  那居然是威国公府手里最大的倚仗——那枚可以调动一半京卫的鱼符!
  京卫的虎符,一半在威武将军张君光手里,一半在皇帝手里,而这鱼符,一半在京卫统领将军手里,一半在威国公府手里。
  但这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威武将军府手里有虎符,人人都知道,可威国公府手里有开国的独孤皇后传下来的鱼符,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连萧绍棠,也只知道威国公府手里有底牌,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底牌!
  因为萧绍昀最终是禅位,而非鱼死网破,威国公府得以继续保留了这个秘密。
  可如今,那样恨她的他们,却要将这样东西给她?
  白成欢怔怔的目光终于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缩了回来,不敢再去看那枚鱼符一眼:
  “不,我不能要,这是威国公府的东西!”
  她算什么,如何能要这么重要的东西?
  徐成霖却摇了摇头:
  “皇上既然愿意放我走,那日后……这个东西对于威国公府来说,也就没什么用了,是祸不是福,但留给你,至少有一天,萧绍棠若是对你不好了,你有能力,保护你自己。”
  “拿着它,不必经过皇帝,你就可以调动一半的京卫,所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记住了吗?”
  徐成霖声音轻柔,恍惚间,白成欢觉得站在她面前的,还是那个将她放在手心儿里的哥哥,可是,他却要走了。
  “哥……我真的不需要。”
  白成欢看着那枚鱼符,忍不住泪盈于睫。
  她不是徐家的女儿,她有什么资格接受?
  徐成霖垂下头,喉头滚动半晌,才躬身道:
  “皇后娘娘,臣徐成霖,他日在东南,也定会遥祝娘娘,一世安泰,平安喜乐……这,已经是微臣能为娘娘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还请娘娘不要再推辞!微臣告退!”
  说完,就转身疾步向殿门外走去。
  “哥!”
  白成欢顷刻间不由自主地起身,想要追上那个高大的身影,那是她的哥哥啊!
  徐成霖站住脚,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身着凤袍的女子,孤独地站在他的身后,满目哀凄,却还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伸手想抓他的衣襟,又缩了回去,大殿里只回荡着轻轻的两个字:
  “保重!”
  那个幼时缠着他,笑靥如花的妹妹,终于长大了,能忍得这世间所有的痛。
  悲哀自心头而起,徐成霖回头,向她伸出手,似乎要像从前那样轻轻抱她一下,最终却还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也没看到,他刚刚神情决绝地跨出大殿的门槛,下一刻眼泪就忍不住涌了出来。
  抱歉啊,成欢。
  说过的要护你一辈子,也只能到这里了。
  他能给她最后的守护,也只有余生,东南海面上,海风吹拂往京城之时,能带给她的安宁。
  若有来生,愿你我从陌生人而起,相见才识,不经悲欢离合,不步今世后尘。
  那样的话,或许一切就可以,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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