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三四章 夺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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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招降计划遭到拒绝,次日,唐军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发动了攻城战。因为前一晚的断指震慑之举,乞扎纳力没有再推三阻四的保存实力。在重新经过周密的部署之后,唐军于次日午后再次发动凶狠的攻城战。
  这一次,唐军将云梯加长至四丈,确保不会出现昨日的尴尬。在八百余架投石机的轰炸掩护下,四万唐军和回纥军的混编攻城兵马猛扑向芳林门极其左近的城墙。
  城头守军吸取了昨日的教训,他们重兵屯集于芳林门景耀门光化门一带,三处城门连接起的短短八里多的城墙上聚集了近四万守军。若非城墙宽度所限,史思明甚至可能要将防守的兵力再加上一倍。
  双方这一次的鏖战比之昨日战事激烈了百倍。虽然守军的数量增加,但回纥兵的一万骑兵神射手在攻城时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他们在护城河对岸列队,以精准的箭支射杀城墙上的守军,造成了极大的杀伤。而且攻城的士兵也是以回纥人为首,他们的钩索发挥了巨大的威力,不但勾杀了大量的守军,而且还能以钩索固定云梯,让守军以长杆推翻云梯的守城手段难以奏效。
  激战至申时末时,攻城兵马再次攻上城头。而守军以大量的援军源源不断的增援城头,双方在城头展开了激烈万分的拉锯战。每一断城墙的争夺都极为惨烈,双方死亡的士兵不计其数。直到天黑时分,在城头箭塔的无差别的猛烈射杀下,攻城的兵马才不得不无奈的收兵回营。因为天光所限,他们虽然出动了近十万兵力全面猛攻,但在天黑后想攻上城头,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天黑之后,双方偃旗息鼓。各自清点死伤兵马,两方大军都咂舌惊悚,痛心不已。
  攻城方兵马死伤近三万六千余,损失战马两万匹。又有两百多架投石车损毁。其中回纥士兵战死八千人,伤五千余人。唐军战死一万一千人,伤一万余人。守城方的死伤兵马近两万,战死一万六千余,其余皆为伤者。综合两天下来,攻城方损兵近六万,守城方损兵近四万。短短两天时间,长安北城这片战场便吞噬了五万多条鲜活的生命,另有五万余人遭受不同程度的受伤,失去战斗能力。
  ……
  夜晚的寒风吹过芳林门外的战场,呼啸哀号着掠过那些僵卧于野地里的尸体。寒风中夹杂着的血腥恶臭的气味一股脑的吹向长安城中,那种挥之不去的尸臭味在城中弥漫,将整座长安城吞噬。这种臭味无论用什么办法都难以消除,紧闭门窗,烧起最浓烈的香片也无法让这股死亡的气息冲淡。
  皇城太极殿中,史思明居中而坐,十几名将领在烛火摇弋之中列于下方。史思明面色阴郁,眉宇之中的焦灼显而易见。虽然今日再一次击退了攻城的兵马,但两日来的伤亡让史思明难以接受。城中的守军只有十余万,两天的攻城便已经死伤了四万多,史思明手中的可用之兵已经不足七万了。而这七万兵马之中还有一万多人是在被严庄调兵十万后临时招募的新兵。这一万新兵只是作为后勤的兵马,完全派不上用场。
  形势严峻,史思明万没料到,在凭借如此坚固的城防守城的情形下,在如此多的兵力守城的情况下,己方的死伤人数还如此惨重。惨重到让他难以接受。
  攻城兵马的悍不畏死不惜以命相搏是一方面的原因。以命搏命的战法确实让守方难以招架。但攻城方完全有理由这么做,他们是大唐新皇御驾亲率的兵马,他们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另外他们拥有十六万大军,两次攻城死伤六万在他们看来是值得的。为了夺回长安都城,他们可能会宁愿葬送全部的十六万大军,也要夺回这座城池。而自己却经受不住这样的兵力的兑换。
  但史思明认为,出现如此巨大伤亡的另一方面原因却是出在自己的兵马本身。特别是自己手下的几名将领,守城时明显有懈怠畏惧之感。将领畏缩,兵士怎么可能有斗志。这才是让攻城兵马两度攻城,两度攻上城墙的原因。若不是幸运的话,今日城池便被攻破了。
  “诸位,对于今日之战,本帅极为不满。今日之战比昨日更为糟糕,若非天黑敌军无法再攻,此刻我们已经陷入城破之后的巷战了。各位扪心自问,你们是否尽力了。”
  史思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所有的将领都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这些人浴血奋战之后,满以为能得到元帅的褒奖,没想到劈头盖脸而来的便是抱怨,便是怀疑,便是斥责。所有将领都眉头紧皱,心中不满。
  “元帅,末将认为,今日作战各位将军都已浴血拼杀,士兵们也悍不畏死。打退了唐军空前猛烈的攻城,重挫了唐军士气。末将认为,众将士已然尽力,此战是成功的。”田承嗣拱手上前道。
  众将领朝田承嗣投去感激的目光,田大将军还是敢说话的,这番话也让众人觉得自己的努力还是有人看在眼里的。但他们也有些担心,田承嗣这么说话,会不会惹恼了史元帅。史元帅这两天可是对田大将军不太满意的。
  “此战是成功的?田承嗣,你倒是爱当好人。如此成功之战,我军伤亡过两万,你如何解释?两天时间,我军损失了四万精兵,你告诉我守城是成功的?咱们手头只剩下七万兵马,你说说,长安城还能守住么?田承嗣,你来告诉本帅。”史思明冷笑道。
  田承嗣皱眉道:“史元帅,我军伤亡四万,敌军伤亡更惨重。他们拿命来拼,我们成功的抵挡住了,在末将看来,这便是成功的。至于元帅问的问题,末将只能说,是否能守住长安城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士们已经尽力而为了。”
  “尽力而为?你这是什么话?本帅要的是守住长安城。你也不想想,长安城丢了,我们能去哪里安身?我们必须守住长安城,绝对不能丢掉城池。田承嗣,本帅不允许再说这样的话。”
  田承嗣皱眉沉思片刻道:“史元帅,卑职理解您的心情,但元帅也不能如此急躁。卑职不妨跟元帅说句心里话,若是以如今的局势发展,无论我们如何尽力,长安城恐都难以守住。”
  “胡说!田承嗣,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动摇军心,说出这样的话来。若非因为你是军中老将,又曾经立下功劳,本帅便以动摇军心之罪将你斩首。”史思明大怒道。
  田承嗣静静道:“元帅,随便你怎么想,你想杀了卑职也行,但有些话卑职觉得还是明说了的好。卑职说完这些话后,元帅可随意处置卑职。”
  史思明怒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田承嗣拱手道:“卑职也是为了元帅着想,卑职当初得元帅赏识救助,便立誓一心一意效忠元帅。所以这些衷心之言,卑职觉得应该推心置腹的说出来。埋在心里不说,反倒是对元帅的不忠了。”
  史思明满脸愠怒,狠狠的瞪着田承嗣。
  田承嗣自顾道:“史元帅,如今的局势,您也心知肚明。若无奇迹出现,长安城是必失的。现在朝廷坐视不管,咱们要求他们派兵来增援他们也毫无反应。大燕国新皇即位,严庄把持朝政,您也知道,严庄对您是极不友善的。他不会派兵来救援的。此为其一。其二,北城这十六万攻城兵马我们或可能抵挡住,我们损失了不少兵马,他们损失的更为巨大。就算打光了兵马,他们也未必能攻入长安城。然而元帅莫忘了,王源的十一万神策军在金州和邠州虎视眈眈。他们才是唐军的精锐。我们和李瑁打的两败俱伤之际,他的神策军会袖手旁观么?定然不会。李瑁一定会下旨让王源参与攻城的。其三便是,现在城中粮草告急,所存粮草只够兵马十余日之用,而且还是在百姓断粮的情形下。百姓们三天没饭吃便要生乱,咱们的麻烦不仅在城外,城内的麻烦更大。城里一乱,城外一攻,城还能守住么?根本不可能。这三点便注定了长安守不住,无论城防再坚固也守不住,所以卑职才说尽力而为之,大不了与城俱亡便是,也算是我们为大燕国最后尽忠了。”
  史思明面色铁青,若田承嗣所言没有道理便也罢了,但偏偏田承嗣所说三条正是他心中最大的担心,所以他才心中焦灼,对战事的进程不满。但虽然田承嗣所言甚有道理,这也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他岂能容忍田承嗣当着众将的面如此动摇军心。
  “田承嗣,难怪作战时畏缩不前,原来你早就失去了斗志。你的这些话都是一派胡言,都是动摇军心之言。本帅今日若是饶了你,岂非军心涣散,再难收拾。来人,将田承嗣拖下去,重打六十军棍。”史思明大声喝道。
  亲卫冲上前来,抓住脸色铁青的田承嗣便往下拖。众将忙上前求情。史思明沉声道:“谁敢求情,便军法从事。”
  众将面面相觑,不敢再说话。田承嗣呵呵笑道:“诸位不要替我求情了,若我挨了这五十军棍能让长安城能守住的话,我也认了。可惜,我挨了这五十军棍也是无济于事啊。元帅,卑职劝您不要自欺欺人了。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昨日李瑁派人来宣旨,那是最好的出路。不仅元帅您本人,所有的将士们也将都获得宽恕。大帅您何必一意孤行。”
  “一百军棍!”史思明厉声喝道。
  亲卫们将田承嗣拖拽下去,按倒在太极殿外的台阶上,军棍噼里啪啦的开始挥舞,对田承嗣开始动刑。
  一百军棍的惩罚,谁也熬不过的。慢说一百军棍,便是五十军棍,体弱者也会被活活打死。骆悦朝曹集连使眼色,曹集会意,忙慢慢的往殿门口挪去,他想去跟行刑的士兵打个招呼,要他们手下留情。但他们的举动被史思明发现。
  “骆悦,曹集,你们鬼鬼祟祟作甚?是否你们也认为田承嗣的话是对的,本元帅的话是错的?”
  骆悦忙道:“卑职岂敢,元帅万莫会错意。卑职只是想要如厕,想问曹将军去不去。”
  “呸,莫以为本帅不知道你们的心意,你们二人和田承嗣私下交好,是否想要为他求情?”
  “卑职不敢,卑职无此意。但是元帅,明日恐又是一场大战,这一百军棍打下去,田大将军恐性命难保。大敌当前,自损大将,如何是好?”骆悦沉声道。
  “还说不敢,这不是开口替他求情了么?你们三个不是私相交好么?好,本帅便让你们有难同当。你们怕田承嗣被打死,那便各替他领三十军棍去。”史思明冷笑道。
  骆悦和曹集心中大骂,但却也无可奈何。两人被亲卫架出去,摁在田承嗣身边两旁,扒了裤子开始打板子。田承嗣左右看着两人,目露感激之情,欲言又止。三人苦苦咬牙支撑着,任凭军棍打的自己皮开肉绽,不发一言。
  “史朝义,明日给你最后一天期限,若不能将粮道打通,冲潼关运回粮食来,你也逃不掉。还有,陈万年,今夜你负责在城中拉丁入伍,明日一早我要看到两万生力军。若是不能完成任务,你也将受军法严惩。本帅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本帅要有兵有粮,本帅一定要守住长安城。本帅是绝不会投降的。谁再敢说一句投降之语,本帅定斩不饶。”史思明阴沉着脸说完这几句话,起身怒气冲冲的离去。
  ……
  长安城西十里之外,王源高仙芝等人同样目睹了第二日的惨烈攻城战。虽然没有亲历此战,但远处战事的场景同样让人触目惊心。在战事结束之后,王源和高仙芝两人对坐在一小堆篝火旁,低声的交谈着。
  在王源将一根枯枝丢入篝火中之后,篝火的火苗窜了起来,王源对着火苗搓着手,低声问高仙芝道:“兄长,今日下来,你对这场战事有何看法?”
  高仙芝英俊的面容上一片沉静之色,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开口道:“攻守双方如此拼命的打法,必是两败俱伤之局。今日之战可以看出,攻城兵马已经开始尽全力攻城。守军也在全力守城。单论今日之战,双方势均力敌,就看谁能撑的下去了。这时候谁先顶不住,谁便是失败者。但其实无论谁最后获胜,也都是输家,因为他们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时候的胜者怕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王源微笑道:“兄长的意思……胜者是谁?”
  高仙芝微微一笑道:“贤弟,难道你还想着在此观摩两虎相争么?该是下令调集神策军大军来此,准备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后两日如此惨烈的攻城战还要继续,到那时神策军只要一冒头,长安城中的守军便垮了。我想你一定不想置身事外。”
  王源摇头道:“兄长,这回你可猜错了我的心思,我仔细的想了想,这时候我们似乎不该有所动作。”
  “那是为何?你不是很想坐收渔翁之利么?”高仙芝诧异道。
  王源沉吟道:“我当然想,但正如兄长所言,此刻两方紧咬难舍难分之际,一旦我神策军大军现身,便打破了这种平衡。如果史思明看到我神策军大军出现在长安城边,他会怎么想?”
  高仙芝皱眉道:“他应该是会心灰意冷,丧失斗志了。因为他无法承受我神策军加入攻城之战中。”
  王源点头笑道:“正是如此,这种情形下,他可能会直接放弃长安。然则我们难道可以光明正大的抢在李瑁面前攻入长安么?李瑁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做。而我们要是强行这么做的话,岂非是公然抗旨,告诉天下人,我们已经反了?”
  高仙芝皱眉道:“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难道咱们便这般按兵不动么?毕竟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新皇也没表现出对你的敌意。你也曾同意平叛是第一要务,先平叛,再视新皇的态度再决定下一步。这时候我们怎能坐视攻城兵马败于城下?”
  王源静静的看着高仙芝,他忽然明白了。高仙芝的内心之中还是不希望看到自己真正扯旗造反的。对他而言,他更希望平息叛乱之后自己和李瑁能够和平共处。虽然那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但在李瑁没翻脸之前,自己不能有反叛的行为,否则在高仙芝心中会有抵触情绪。王源当然不想高仙芝有抵触的情绪,他宁愿帮李瑁一把,也不愿让高仙芝心中有疙瘩。只有当平叛之后,李瑁对自己的清算成为事实,他恐怕才会真正的站到自己的一方来。在此之前,高仙芝还是会抱着一丝和解的希望。
  王源理解高仙芝的这些想法,毕竟作为一个曾经忠于大唐的大唐之臣,很难一下子让他摆脱忠君之念。虽然高仙芝表达了很多次对朝廷的不满,也表示过认可自己的不会为一人尽忠的理念。但是王源看得出他内心中的挣扎。谁都不愿被人称之为乱臣贼子,谁都不愿做出背叛自己曾经拥护着的一切的举动,这是每一个被这个时代滋养熏陶长大的人的局限性。要真正的让他们摆脱这些想法,怕只有用残酷的事实来改变了。
  王源决定尊重高仙芝的内心,高仙芝是他在这年代少有的能交心的人之一,王源不希望他心中有芥蒂。虽然以高仙芝的涵养,他也不会激烈的说出观点来,然而自己必须给予高仙芝足够的尊重,毕竟自己和高仙芝之间已经密不可分,不可忽视他的感受。
  “兄长,你说的很对。平叛为先,先解决叛军的问题,再看形势发展而决。我确实有些自私了。那么咱们即刻调兵前来,给予史思明压力,让他彻底崩溃?或者是等新皇的圣旨再决定?毕竟李瑁并未下旨要我们逼近长安,我怕我们私自调兵前来,会被他误解和怪罪。”王源道。
  高仙芝的脸上露出笑容来,他很高兴王源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内心里他其实并不希望王源和李瑁之间闹成必须要反叛的局面,他还是希望两人之间能够和谐共处。他所能做的便是尽量劝解王源不要激进行事,那是他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贤弟,大军迟早是要调集出动的,长安一旦拿下,我们不必进入长安城,但也要立刻进攻潼关,准备收复洛阳。难道你真的打算一直等到明年春天再进攻么?长安一旦收复,形势便将逆转,我们大可不必等待天气转暖,而该一鼓作气往前推进,早一日收复失地,平息这场叛乱为好。至于新皇未下旨的事情,我想大可不必有这方面的顾虑。我们既意不在长安,便冲长安南边穿插而过,那样既可逼近潼关,也可威慑长安城,可谓一举两得。”
  王源沉吟片刻道:“好,便依兄长之言。一切为了平叛着想,其余的暂时搁下便是。但愿李瑁将来不会将这一条当作我的罪名之一。”
  高仙芝呵呵笑道:“贤弟,不要老把事情往坏处想。我不是替新皇说话,你想想,你若是获罪,我不也脱不了干系么?你我兄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了。然叛军未平,怎能先去考虑那些事情?我说过,无论将来事情发展成什么样子,我是绝不会站在你的对面的。”
  王源摆手道:“兄长无需多言,我相信兄长胸怀坦荡,我对兄长没有任何的疑虑,你心中的想法我也很是理解。咱们这边启辰回头,我去金州调集兵马,你去邠州调集兵马,两天后,我们在长安城东南三十里外合兵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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