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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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你咋知道?”盛允南惊讶,搬着小板凳又往前坐了点,“船渡本来不打算在邺城逗留太久的 ,谁料邺城的官差突然跑来码头,二话不说就将马戏团放置在船渡上的马车全拉走了。”
  “我一眼就瞅见了那辆马车,恰好一股风吹过来掀起了车帘,嘿,满车的铜板叮当晃响,昨夜那几个说不会进邺城的小崽子一个个扒着马车不松手,可见他们早就知道里边藏着铜板,说什么装了蛇,全是吓唬人的……”
  盛言楚咕了口黄酒,搁下酒盅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马戏团不论大人还是小人,没一个干净的,除了那只猴子……”
  盛允南:“我过去的时候,那猴子早已不见踪影,想来上岸逃了……但被旁人抓走了也未可知。”
  盛言楚撩起窗格上的纱布,外头雪花铺天盖地的往下掉,行人匆匆上船几乎无交流,这样的的大雪天,他宁愿小猴子被人抱了去,也好过瑟瑟发抖地缩在树上。
  小猴子毕竟在马戏团呆得时间太久,陡然回到大自然未必能适应的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程春娘将洗好的菜一一往小木桌上摆,接过盛允南递过来的木碗,程春娘盛了碗鱼汤给盛言楚:“山寒水冷的,外边江面上竟还有钓鱼的渔民,我瞧你这两日嘴皮子都干了,便从渔民鱼篓里买了几条小鲫鱼炖汤给你喝,可惜没小葱,不然更香。”
  盛言楚双手接过木碗,嗅了嗅鱼汤的鲜味,乐悠悠道:“有鱼汤已然是美事,没小葱无碍。”
  尝了口鱼汤,盛言楚只觉一股热热的咸鲜滋味顺着喉咙直通胃里,一口气喝了半碗后,盛言楚抿了抿碗里的鱼肉,边嚼边续之前的话。
  将马戏团盗贼和小孩的事和程春娘说了一通,盛言楚话头一转,道:“娘刚不是问我想什么想那么认真吗?我在想马戏团那小猴子。”
  程春娘唏嘘不已:“那猴子被圈养多年,瞧着能听得懂人话,归山林还不如去富贵人家做个小宠。”
  盛言楚勾起唇角,揶揄道:“娘出来一趟倒比窝在静绥好多了,连小宠都知晓了……”
  “就你会贫嘴。”程春娘眯起眼睛嗔笑:“在船渡那几日我跟着一帮妇人天南海北的侃,这些词都是跟着她们学的,她们说京城的富主儿很是喜欢搁家里圈养各种小宠。”
  钳起一块鱼骨扔给盛小黑,程春娘又道:“不过像咱们小黑这样大的小宠貌似并不多见,等去了京城,楚儿你可得悠着些,小黑牙尖齿厉,若是咬伤了人咱们理亏。都说京城遍地是官,搞不好就咬了权贵子弟……”
  盛言楚暗暗点头,从前他一直认为盛小黑是条狼崽子,自昨晚盛小黑眼睛眨都不眨的将马戏团盗贼的手臂一口咬断后,盛言楚觉得他有必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被他唤了好几年的狗勾。
  盛小黑不挑食,只要是荤菜就行,三人吃剩的鱼骨头悉数进了盛小黑的肚子,但这些小玩意根本就填饱不了盛小黑,盛言楚便待盛允南出了船舱后偷偷的拿小公寓里的牛肉卷给盛小黑。
  盛小黑自从知道有小公寓那片天地后,整日就围着盛言楚转,盛言楚哪里有功夫时时刻刻的跟盛小黑玩闹,趁盛允南不注意他就将盛小黑带进小公寓,一应吃喝都准备了很多。
  临出小公寓前,盛言楚千叮万嘱不准许盛小黑二楼跑,盛小黑很听话,只乖乖的在一楼转哒。
  盛小黑消失几回后,盛允南后知后觉得地问:“叔,小黑呢?”
  正翻书的盛言楚头抬都没抬,谎话张口就来:“我娘带它去船上透气去了。”
  盛允南哦了一声没做他想,盛言楚合上书半倚在窗边,民船已经在江上走了四天,这四天里盛言楚愣是没出过舱门。
  忽听船头那边传来一道道吆喝声:“披荆山到咯——”
  紧跟其后的是悠长的号角声,盛言楚忙下床穿好鞋袜,盛允南将狐裘大氅披到盛言楚肩上,问道:“叔可是想出去走走了?”
  “待会到了披荆山,你跟我下船买点东西去。”
  盛言楚使劲用力蹬才穿上结实的鹿皮靴,视线挪到外边,咧嘴笑道:“修贤兄来信时特意嘱咐了我,说到了披荆山一定要下去走一趟。”
  见盛言楚风风火火的往外冲,盛允南忙拉住盛言楚,往其怀里塞了杯温热的黄酒:“外头雪大如席,叔小心着凉,出去前喝点黄酒暖暖身子吧。”
  盛言楚一口饮毕黄酒,这时程春娘端着淘洗好的米进来,见盛言楚整装待往外走,笑道:“这是要去哪?我原以为你要窝在舱里十天半个月呢!”
  “娘,”盛言楚将毡帽戴好,掀唇笑开:“待会船要靠披荆山休整半个时辰,我准备带南哥儿下去走走,娘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我顺道买回来的?”
  程春娘将米往窑罐里倒,闻言抬眸扫了眼四周,目光落在绣架上。
  “鹿皮靴子我才缝了一双,牛皮筋不太够,若是看到有人卖牛皮筋,你捎带两条过来就成。”
  “得嘞!”盛言楚系好狐裘大氅的带子,昂首阔步的往船头走。
  -
  从邺城出来后雪就没停过,盛言楚以为披荆山会像前些年临朔郡的房屋一样,倒得倒,塌得塌,出去走了一圈后才发现披荆山的民宅几乎都没有遭到大雪的打击。
  盛言楚跟着下船的人一道往码头上走,雪下得大,油纸伞压根就挡不住狂风,盛言楚索性将油纸伞塞给盛允南,自己独自顶着风雪跑向码头。
  脚下穿着的鹿皮靴里边加了狐绒,走几步后脚掌心就开始生热,靴子底部擂了线结,一定程度上能防滑,盛言楚跑到码头上一点都不费劲。
  此刻码头柳树下排了一条长长的卖货街,各式东西都有,这几日上京或南下的船很多,故而这些杂货卖得并不贵,薄利多销嘛。
  盛言楚很快找到卖针线的摊子,针线一摞一摞的积满了白雪,摊主一见盛言楚走过来,忙放下手中的小火桶:“打南边来的吧?要点什么线?”
  边说边拎起结了冰的线往桌上用力拍打,冰碎后,绣线复又回到摊子上。
  盛言楚说要牛皮筋,摊主一乐,牛皮筋比寻常绣线要贵很多,一听要两根,摊主嘴都快裂到耳边。
  码头来往的客人的确很多,但像这种卖休闲鞋样的小本生意其实并不赚钱,有时候迎风吹一天顶多挣十几文罢了。
  但蚊子腿小也是肉哇,这年头为了养家糊口被雪灌几口算不得什么。
  牛皮筋稀有,摊主将箱子里的鞋样全倒出来后才拿出压在箱底的两根牛皮筋,盛允南接过来咬了口,笑道:“叔,这是真的牛皮筋,咬不烂。”
  “我这牛筋是从黑牛身上抽的,不论是做鞋还是做绳子都是上等的货……”摊主眉开眼笑,接过银子后刚准备将鞋样塞回箱子,就听一人大吼——
  “你那些鞋样老夫全要了!”
  摊主喜得脑门轧花,暗道今个是什么大好日子,生意竟撞到了同一天,才卖了一两半的牛皮筋,这会子又开一个兜圆的大主!
  盛言楚卷好牛皮筋,抖了抖肩上落下的雪瓣准备去寻夏修贤让他买的东西时,突然一道红艳艳的惹眼身影落入眼底。
  “老祖宗,这大冷天的,你就忍心看着我伸手捉针捏线?”华宓君双手被李老大人握在一起拖着往前拽,目标正是卖绣线的摊子。
  李老爷子似乎十分不悦,落在长长胡子上的雪花随着嘴巴一张一合哗哗的往下掉。
  “都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还整天舞刀弄枪!京城谁家闺秀像你这般踢天弄井顽皮到极点的?到了如今这岁数,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开始绣婚嫁的衣裳了,你呢!你倒好,不说让你乖乖的在家绣嫁衣,你好歹不能丢了女红这门手艺啊!”
  华宓君噘嘴不满:“老祖宗这话好没道理,那些京城闺秀的的确确在锈技上是佼佼者,但我又不是没见过她们嫁人后的样子,她们嫁人后压根就没再抓过针做过绣,平日里要用的帕子上要绣花,自有婢子帮她们绣好,既有婢子做,我作甚要学?我若是都会了,那还要婢子作甚?岂不是要将这等没活干的婢子赶出府?”
  华宓君的一连三问直击得李老大人眼前冒金花,若不是身边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外曾孙女,李老大人怕是早就搁南域颐养天年,不过也正是因为有这个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围着李老大人转,李老大人的晚年才不至于枯燥无味。
  李老大人拄着拐杖使劲的点地,回瞪斥责:“你这是歪理!婢子尚且可以帮你做帕子绣花,你公婆呢?夫婿呢?膝下的儿女呢?难道都要婢子来?至亲之人的贴身衣物你都不上心,那你这个媳妇怎能当得好?”
  边说边伸手去抓华宓君,华宓君拖着笨重的大氅在雪里灵巧的跳跃,一老一少转了好几圈后,华宓君愣是没让李老大人碰到自己。
  “老祖宗才是歪理呢!”华宓君叉着腰,娇俏如二月花的小脸上浮起一抹不屑,“若我嫁得夫君因为这个嫌弃我,我还不如不嫁他!我堂堂帝师的外曾孙女岂能嫁过去当做绣活的老妈子?”
  “什么老妈子?”李老大人跑不动了,撑着拐杖大喘气,“让你学做鞋你哪来这么多废话,今个你是不做也得做!”
  “店家,你摊子上的鞋样全给老夫包起来!”
  摊主早就包好了鞋样站在柳树下和盛言楚看场戏,听到李老大人的吩咐,摊主笑吟吟的将沉甸甸的包裹拿给李老大人。
  李老大人身后一壮年男人接过包袱,甩了一小袋银子给摊主:“寒冬腊月的,剩的银子甭找了,就当过年的喜银,早些收摊家去吧。”
  “哎!”摊主百感交集,本以为眼前这家子富贵主是个家教不严的人家,没想到出手如此阔绰,还说这些暖人心的话。
  瞥了眼秀丽出挑的华宓君,见华宓君低着头认命的抱着包袱不说话,摊主笑着指指盛言楚:“您说巧不巧,您家的大小姐不喜女红,然这位公子倒对女红颇有见识,瞧,这大冷天的,公子冒着风雪还来买牛皮筋呢。”
  盛言楚被摊主往前一拉后,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李老大人像看古怪之物一样睨着盛言楚:“一身书生气……你也会女红?”
  嘉和朝的书生懂得东西其实很多,很多寒门子的女红手艺有时候比闺阁中的小姐还要好,若问为什么,其实说来说去是穷惹得祸。
  读书人虽说一心只读圣贤书,但私塾和书院都是借宿制度,若不学点女红,衣裳破了谁补?总不能堆积后拿回家吧?穷苦人家的孩子一年到头就那两套衣裳……
  盛言楚先前在县学就见过有同窗别了根针线在胸前,时不时背书背得好好的,会突然脱下衣衫缝补起来,原来咯吱窝的线开了……
  李老大人之所以怀疑,大抵是因为李老大人生在富贵之家,没见过底层穷苦书生的日常罢了。
  不过嘛,盛言楚是底层书生中的例外,他不会女红,但简单的缝补还是行的。
  盛言楚拱拱手,如实道:“晚辈不太会。”
  “小书生?”一旁的华宓君猛地抬头,望着面前包裹严实只留出两只眼睛的盛言楚,再次确认:“是你吗?小书生?”
  盛言楚拧开毡帽底下的纽扣将脸露出来,一见到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华宓君咧嘴扬起两排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容:“真的是你!”
  “矜持!端庄!”李老大人险些被曾外孙女那洁白的牙齿闪瞎了眼,不停地那拐杖点地:“老夫在家教你的规矩呢!你全忘了!”
  华宓君像一只偷吃了猪油的小老鼠一样,忙伸出手捂嘴,身子往下顿了顿,冲盛言楚福了个礼。
  盛言楚微微避礼,拱手对缓过气的老人喊了声李老大人。
  “你小子认识老夫?”李老大人往前站,彻底挡住华宓君投到盛言楚身上的视线,眯着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盛言楚,“你是哪家大人的孙儿啊?”
  “晚辈姓盛,言字辈,单字一个楚,那年您致仕归乡回南域,晚辈曾在临朔郡码头搭乘您的船回静绥,当年您老还下船去我家锅子铺吃了一顿,您可还记得?”
  面前这位老人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曾已十五之龄高中状元,入翰林院没几年后就一飞冲天做起翰林大学士,年近而立之年便被先帝指派担任起太子东宫先生,若非李老大人谦逊,唯恐他一人一言耽误了太子,所以才向先帝上奏再请一位西席先生,那现在朝堂中就只会有一个帝师,当然也就不存在张郢他爷爷这位张帝师。
  帝师,顾名思义,老皇帝见了李老大人姑且要恭恭敬敬的喊一声老师,盛言楚作为天子门生,自然要对李老大人厚礼相待。
  去春娘锅子铺吃锅子是前些年的事了,李老大人当然不记着,盛言楚也没指望李老大人记得他,但该有的礼数必须有。
  “老祖宗您忘了?”华宓君拽了拽李老大人的胡子,“这小书生他娘您保准识得……”
  说着凑近李老大人耳语了两句,李老大人脸上的茫然瞬间消散,看向盛言楚的眼神登时多了几丝诧异。
  “你娘就是当年差点嫁给张家郢哥儿的……”
  李老大人的话说到半截就断了,华宓君歉意的冲盛言楚笑笑,手捂着李老大人的嘴:“老祖宗!您在家惯常叫我在外头谨言慎行,怎么您自个倒胡说八道起来了?”
  “老夫……”李老大人呆呆地捻起胡须,张大嘴啼笑皆非的看向盛言楚:“让小友看笑话了,老夫失言,还望小友体谅则个。”
  “不敢当。”盛言楚忙摆手,“晚辈此番上京赶考,能在此地遇见老大人是晚辈的福分。”
  “赶考?”李老大人由着华宓君扶着自己,一步两步的走向盛言楚,“老夫犹记得两三前你还是个秀才吧?”
  盛言楚嘴角微微翘起来:“牢您挂心,却是如此,只不过晚辈今年争了口气考中了举人……”
  “中举拉?!”李老大人笑着活似弥陀佛,一缕一缕的顺着长胡子,觑像盛言楚的眼神越发的满意:“不错不错,模样周正双目清亮,小小年纪又高中了举人,前程无量呐~”
  李老大人不愧是教过老皇帝的人,一张嘴接下来差点将盛言楚夸到天上去,别看李老大人年纪大了,其实精力十分旺盛,拉着盛言楚一聊就聊了好久。
  这时码头那边响起号角,是催船客上船的,李老大人见盛言楚往客船方向看,不禁抚须朗笑:“小友莫不是和老夫坐得是同一艘船?”
  华宓君一脸憨憨的,笑眯眯的揽着李老大人的胳膊,对盛言楚道:“我刚还在想呢,那艘船渡早就驶出了披荆山,如今在披荆山看到你,料想你半道换了船。”
  盛言楚眨了眨眼,手往前伸,笑得如沐春风:“老大人,您请——”
  李老大人笑哼两声,越过盛言楚往民船方向走去。
  “叔,你不是说要带我来买披荆山的好东西吗?”盛允南跟在后边小声地问,“这老人家是谁啊?说起话来一茬接着一茬,咱们都没空去买旁的东西了。”
  盛言楚顿住脚遥望了一眼大雪纷飞的披荆山,吐出一口冷气:“修贤兄说披荆山的宝物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可码头摆得摊子不下千种,一时怕是找不过来,走吧,等有机会了再来寻。”
  “船要开了——”
  见盛言楚呆望着披荆山,华宓君站在船岸上高喊,“小书生,你再不抓紧些,小心又要换船才能上京咯!”
  小姑娘的嗓音糯糯的,带着一股吴侬软语的婉转轻柔调调,十分好听,和华宓君豪放和不羁的举止大相径庭。
  “来了。”盛言楚含笑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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