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一夫当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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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藏在楼下马厩留有两匹狮子骢,秦无衣和顾洛雪骑马出城,但秦无衣并没有赶往甘州,而是向西上了山梁,一路疾驰来到扁都口的峰顶,居高临下俯瞰,险要的关隘尽收眼底。
  从瑞西堡出来,秦无衣一路无话,顾洛雪紧跟身后,有太多疑惑想要询问,他与地藏和猴六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这两人会跪拜秦无衣,那把麟嘉刀到底有何不能,能让二人义无反顾赴死。
  顾洛雪知道秦无衣有太多的过去,他的身份,他的来历,甚至是他的名字,似乎只要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事都充满了神秘。
  五年前!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无衣为什么会亏欠那些含冤九泉的人,地藏和猴六让秦无衣兑现的誓言又是什么?
  这些疑惑充斥在顾洛雪的脑海中,感觉自己认识秦无衣的时间越长反而越看不懂他,好几次话到嘴边,但见秦无衣那一脸霜色,迟迟不敢开口。
  秦无衣久久凝视着险隘,顾洛雪在他神色中见到不舍和愧疚,却没有冲淡他的坚毅,风雪晦冥的山巅中,秦无衣挺拔的身子像一把百折不屈的剑,从怀中慢慢掏出一支灰白的短笛,顾洛雪还是第一次见到,想起秦无衣对地藏和猴六下令时提到的骨笛,想必正是秦无衣手中这支。
  顾洛雪知道笛声承载着地藏和猴六的生死,她期盼拂晓的早点到来,也期盼着秦无衣能早些吹响骨笛。
  隘口的火光中,秦无衣看见搬运石头的猴六,沉重的山石在他手中举重若轻,堆砌在隘口形成一道简易的防线,过了很久才看见举着火把的地藏从狭窄的山谷深处回来。
  自告奋勇留下来的人眼里,地藏还是他们的王,已经习惯在地藏面前埋下头,只是和以往不同,眼神更多的是敬重取代了以前的畏惧,地藏举着火把逐一打量众人,也没有了往日的凶悍,平静柔和的声音让人很难相信他会是统治瑞西堡五年之久的恶首。
  “楼上小娘子那番话慷慨激昂,不谙世事之人听了难免会脑子一热,你们不同,什么风浪没见过,能躲到瑞西堡来不就为保住一条命,好死不如赖活,再说等到吐蕃大军赶到估计连一个囫囵尸首都留不住,别为了一时逞强把命搭上。”地藏嘴角淡笑毫无戾气说道,“能与各位在瑞西堡相处五年也是缘分,谁要现在想走还来得及,我不留不劝,出了隘口和其他人一起逃命去,我为你们断后,只要还有一口气,天亮之前不会让吐蕃一兵一卒跨过扁都口。”
  众人一脸恶相,却面无惧色,也无人有任何迟疑,火光照亮他们的脸庞,无不透着视死如归的豪迈。
  地藏点点头,从身上取出一壶酒,仰头喝下一口,交给身旁跟随的人,让把酒壶传下去每人一口,当是杀敌前的壮胆酒。
  酒壶轮了一圈回到地藏手中,振臂一呼:“今日与大家同饮此酒,过往恩怨情仇一笔勾销,此役若是侥幸生还,我愿与各位肝胆相照,若是命丧于此,黄泉路上再与大家把酒言欢。”
  “好!”众人齐声答道。
  地藏转身,看见还独自堆砌石块的猴六,依旧出奇的安静,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淡定,好似即便面对生死也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地藏的视线越过猴六,急促的马蹄声已逼至隘口,汇聚的火光将狭窄的扁都口照亮,火光下,万余名吐蕃铁骑的阴影笼罩在谷内不到百人的身上。
  装备精良的骑兵,身上的铠甲在火光的映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而地藏和猴六身后那些人却刀剑参差,甲胄不齐。
  几十人抗衡万众训练有素的精锐铁骑,还未交战,就让山谷上凝望的顾洛雪感到莫名悲凉,吐蕃铁骑一次冲锋就能将这些人践踏成肉泥,螳臂当车明明是用来形容自不量力,可如今这个词在顾洛雪心中有了另一层含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地藏他们唯一的优势只有扁都口的地势,左边是难以逾越的悬崖陡壁,右边是一座低缓的高山,能通行的只有中间一处并不宽敞,并且地势陡斜的崎岖山路,吐蕃铁骑虽然人多势众可想要通过只能鱼贯而入。
  唐蕃交战数年,吐蕃在扁都口铩羽而归多次,深知这易守难攻的隘口险要,虽说对面只有几十人但也不想强攻导致损兵折将,一名领头的骑兵出阵,驾马独自入谷,停在地藏面前一开口说的是唐语。
  “将军有令,吐蕃庇护瑞西堡多年,素不交恶,此番我等奉命追剿贼匪,若就此退出扁都口,将军既往不咎,如若冥顽不灵负隅顽抗,攻破此地誓要瑞西堡人畜不生,血流成河。”统军的吐蕃将军应该认出地藏,让骑兵前来传令,马上的骑兵趾高气昂,冷声对地藏问道,“是战还是退?”
  地藏仰头看着骑兵,沉默了片刻,抬手喝掉壶中最后一口酒,一边擦拭嘴角一边转头看向身后那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再回身望向面前骑兵时,揉了揉后颈嘴角抽笑一声。
  “我起初来瑞西堡的时候,寻思这里恶人多,指不定有人能送我上路,结果稀里糊涂在瑞西堡当了五年堡主,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倒是习惯了。”
  “只要你带人退出扁都口,将军绝不兵伐瑞西堡,你还是堡主,想当多少年都可以。”
  地藏扭了扭脖子,似笑非笑:“你就不想知道这五年来,我习惯了什么吗?”
  骑兵一愣,一脸不耐烦:“什么?”
  地藏脸上笑意瞬间凝固,狰狞的面容让骑兵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地藏抬手就是一拳重重击打在马头上,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倒地抽搐两下后当场毙命,从马上摔下来的骑兵目瞪口呆。
  地藏居高临下看着骑兵:“习惯了别人抬头看着我。”
  “你……”
  呲!
  吐蕃骑兵话还未出口,站在一旁的猴六上前就是一剑,一道光华从骑兵眼前闪过,紧接着听到咔嚓一声,头盔从他头上掉了下去,由上到下断成两截,一道血印从他脖子上渗出,嘴刚张合了一下,整个人头已滚落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吐蕃大军大吃一惊,也让站在地藏身后的那些人瞠目结舌,几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欺凌过猴六,但谁也没想到猴六居然如此凶残,一句话都没有直接砍了蕃兵的头,怎么看眼前的猴六都不像曾经那个人见人欺的废物。
  地藏却见惯不惊,从地上拾起人头,势大力沉一扔,直接将人头扔到对面吐蕃大军的面前。
  是战还是退。
  地藏已经给了自己的答复。
  一声低沉的号角声从吐蕃大军中响起,回荡在扁都口狭窄的山坳中,那是吐蕃铁骑进攻的号令,顷刻间,来势汹汹的铁骑不顾一切向隘口发起猛攻。
  地藏握紧手中开天斧,手缓缓抬起目光森冷注视着冲锋的吐蕃大军,直到先头骑兵逼近眼前,地藏的手毫不迟疑挥下,顿时身后箭矢齐发,密集的箭雨向着吐蕃铁骑呼啸而至,箭雨遮挡住隘口明亮的火光,幽暗而厚重的阴影铺天盖地般落下。
  冲击在最前面的骑兵纷纷中箭倒下,死伤的兵卒和马匹阻挡了身后冲锋的骑兵,气势如虹的大军顿时人仰马翻在隘口前死伤无数,堆积如山的尸体很快就堵塞了进攻的通道。
  无法继续进攻的骑兵被堵在外面,鸣金收兵的号令传来,正准备重新进攻的蕃军令行禁止纷纷停了下来,应该是吐蕃的统帅察觉到再这样攻击留在扁都口隘口的尸体会越来越多,到最后阻止吐蕃大军的便是自己兵卒的尸体。
  留下的尸体中还有受伤的兵卒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可惜他们的对手不是遵循道义的士兵,而是一群曾经杀人如麻的恶人,他们的身上永远都不会有怜悯和仁慈,即便有也不会留给生死相搏的敌人,收起手中弓箭,操起兵器逐一清剿灭杀,直至扁都口又陷入一片死寂。
  吐蕃大军的第一次进攻以伤亡了百多名骑兵告终,却未能攻下扁都口寸土,地藏抹去脸上的血渍,抬头望向漆黑的夜幕,距离拂晓很有很长的时间,可因为仓促备战,一同前来守关的五十多人箭袋中的箭矢已所剩无几。
  隘口外的吐蕃兵卒开始清理堵塞前进道路的尸骸,地藏没有下令攻击,之所以要残杀吐蕃伤兵,目的就是为了尽一切可能拖延时间。
  等到道路被重新清理出来那尖锐的号角声再次响起,骁勇善战的吐蕃铁骑又发起前赴后继的冲锋。
  地藏下令箭矢齐射,可这一次却听见箭头撞击在铠甲上的声音,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非但没有因为箭雨受阻反而越来越近。
  一轮新月慢慢升起,在皎洁的月光中地藏神色一惊,看见对面冲击而来的吐蕃骑兵,全身披戴重铠,箭矢根本射不穿铠甲,撞击在重铠上纷纷折断掉落在地,眼看吐蕃的重装骑兵已经快冲到面前。
  “留下三十人射马。”地藏临危不乱,对着身后的人大喊一声,“剩下的跟我上!”
  猴六心领神会,抬手一箭射中最前面的战马眼睛,马匹受惊抬蹄惨叫,摔落身上骑兵,整个马身也轰然倒地,其余留在后面负责射箭的人也纷纷攻击马匹,蕃军攻势再次受阻,从马上跌落的兵卒还未起身,就被冲上前的地藏等人砍杀。
  若是两军交锋,这群恶人自然不会是训练有素的蕃军对手,但是趁乱突袭,没谁比一群穷凶极恶的恶人更娴熟,领头的地藏挥舞双斧,即便是厚重的铠甲也难抵御他的暴击,锋利的斧刃轻而易举劈开重甲,紧随其后的恶人如同咆哮的野兽,将他们本性中的弑杀和暴戾全都宣泄在蕃军身上。
  冲进隘口的兵卒方寸大乱,被迎头痛击倒下一片,地藏带领众人肆无忌惮剿杀一切还能动弹的蕃军伤兵。
  因为前军受阻后续进攻的重甲骑兵根本无法源源不断的支援,在狭窄的隘口,虽然只有地藏带领的二十多人,可却能阻挡成百上千的蕃军不让其前行分毫。
  地藏的迎头痛击让进攻的蕃军开始退缩,受伤倒地的兵卒在险隘中只留下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残骸,直到地藏强势的把蕃军反击退回到隘口,鸣金收兵的号令又从对面传来,想必蕃军统帅也清楚这样的攻击即便能击破地藏,也会付出损兵折将的惨重代价,最重要的是会贻误追回天尘花的时机。
  地藏也不恋战,知道一旦离开扁都口险要的地势便会陷入重重包围,带着跟随他杀敌的人退了回去,目露凶光蓄势待发。
  那轮新月在慢慢东移,虽然再一次抵御住蕃军的进攻,可距离拂晓还有很久,时间如今对关隘中的人来说变的极其漫长。
  地藏和猴六站在最前面,猴六的箭袋中已空空如也,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和地藏全神贯注的警戒着对面的敌军,身后的那些人,大多和猴六一样,在抵御上次进攻时射完了身上最后一支箭,纷纷操起兵器严阵以待,都恢复了恶人的面目,个个凶相毕露,杀红的眼睛充满嗜血的狂暴。
  当刺耳的号角声划破雪夜的寂静,从隘口外传来沉重而整齐划一的前行步伐,直到那步伐声越来越近地藏才看清楚,这一次蕃军并没有不顾一切盲目的冲击,进攻的蕃军手持巨大厚重的盾牌竖立在最前面,重甲的蕃军下马跟随其后,步步为营向扁都口层层推进。
  这样的攻势虽然推进缓慢,可效果绝对比之前要好很多,在那厚重的盾牌后面兵卒不用担心被箭矢所伤,巨大的盾牌需要众多兵卒推动才能前行,可见这盾牌有多厚重,绝非兵器能穿透。
  在山顶俯瞰峡谷内战事的顾洛雪心中一惊,这种盾阵极难被攻破,唯一的弱点在盾阵两侧,可偏偏扁都口的地势刚好弥补了盾阵的缺陷,要想破阵需要骑兵的冲杀,绝非是谷内那几十人能做到。
  从盾牌的缝隙之间透出尖锐的枪刃,一旦让蕃军逼近,就能将地藏他们逼退出地形有利的通道,若是失去地势上的屏障,留守的几十人怕是瞬间便会被吐蕃铁骑所屠戮。
  就在顾洛雪心急如焚之际,看见谷底的地藏做出后退的手势,顾洛雪心中一惊,一旦放蕃军进入扁都口,战局会陡转之下,失去天堑后果不堪设想,倘若让吐蕃铁骑摆开阵势,别说下面只有几十人,就连身经百战的大唐边军也未必能抵御。
  顾洛雪的担忧也写在猴六脸上,本想提醒地藏一旦失去这有利的地势,莫要说坚守到拂晓,怕是吐蕃大军天亮前便能长驱直入攻下甘州,但是猴六看地藏一脸坚毅沉稳,临阵对敌即便是敌众我寡信任就变的尤为重要,猴六深吸一口气,一边跟随地藏和其他人有条不紊后撤,一边抬头看看夜幕中高悬的冷月,从未发现佛晓的第一缕晨曦会是那样让人期盼,可漆黑的天际并没有一丝泛白的迹象。
  直到众人退到峡谷出口处,地藏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来,堵住出口蓄势而发,猴六看看这里的地势,在他们身后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开阔地带,对面的吐蕃大军已经占领了峡谷通道,他们已经失去最后的屏障,一旦蕃军迅猛发起突袭,他们这几十人难以坚持片刻。
  “在瑞西堡我和吐蕃打过无数次交道,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帮蛮夷,一直提防着有一天吐蕃大兵压境,我未雨绸缪在扁都口为他们准备了两份厚礼,没想到真还让我用上。”地藏处变不惊说道。
  猴六不解:“你准备了什么?”
  “火硝。”
  猴六眉头一皱:“火硝?”
  地藏点头,从身旁的人手中拿过弯弓,在火把上点燃箭头,拉弓向峡谷的半山腰射去,猴六和其他人还一脸茫然,秦无衣有夜眼,视线追逐着地藏射出的火箭,也看到了峡谷上方被凿开的石槽,中峡谷的中段开始一直贯穿到扁都口的入口,里面堆满木桶,随着火箭射中木桶,巨大的爆炸声中整个山谷都在地动山摇。
  被炸开的落石纷纷从天而降,让通道中的蕃军猝不及防,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被用来护卫的巨大盾牌也倒塌在地,不断坠落的石块砸在蕃军之中,狭窄的通道被吐蕃兵卒拥堵的水泄不通根本无法躲闪,落石之下整个峡谷里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到处都能看见瞬间被巨石砸成肉泥的兵卒。
  突如其来的落石让刚才还有恃无恐的蕃军慌不择路的溃逃,甚至不惜踩踏在倒地的兵卒身上,不计其数的蕃军被践踏而亡,剩下的慌忙向后退逃,可隘口处如今已被落石所阻隔退无可退,涌进通道中的蕃军完全被隔绝在里面。
  顾洛雪这才明白地藏让撤退的用意,他是想诱敌深入,想必这里的地形他早已了如指掌,也对吐蕃军的战法烂熟于心,应该是料到蕃军进攻受阻后会采取盾阵层层推进,因此早在很久以前便在通道上方布置了威力巨大的火硝,就是为了给深入峡谷的蕃军毁灭一击。
  如今蕃军溃不成军仓皇而逃但退路被阻隔,军心已大乱,地藏看准时机,提起双斧手大喊一声冲上去就开始剿杀蕃军残兵,猴六和身后的其他人也伺机而动,操起兵器不由分说向被围困的蕃军砍杀而去。
  厮杀的声音夹杂着兵卒此起彼伏的哀嚎回荡在峡谷深处,直到那声音渐渐平息,峡谷之中地藏和其他人浑身沾满蕃军鲜血,四周是四分五裂的残骸和聚集成潭的血水。
  地藏大口喘息,低头看了一眼胸前,还留在体内的箭头让他的动作变的吃力,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和蕃军的混杂在一起,猴六看了地藏一眼,目光落在他的胸口,地藏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腰,猴六丢到手里刚才被砍断的剑,又从腰间拔出一把,并没有上前询问地藏的伤势,心里很明白,从地藏决定留下的那刻起,他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猴六抬头又望向夜幕,那轮冷月渐渐开始东移,若是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便能等到拂晓的来临。
  顾洛雪看着被落石堵塞的隘口在心里长松一口气,吐蕃大军暂时还不能发起新一轮攻势,这些落石就足够蕃军清理很久,这又能帮地藏他们拖延一点时间。
  只是秦无衣的面色愈发凝重。
  顾洛雪劝慰:“你别太担心,他们一定能坚守到拂晓。”
  “我没担心过,他们向我承诺的事从来都会兑现。”秦无衣抚摸着手中骨笛,声音充满了信任。
  “那你为何这般忧虑?”
  “以火硝炸石退敌是破釜沉船之举,非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想来也是他最后的办法,下面的几十来人,等蕃军再次来袭便会全军覆没,他们会坚守到拂晓。”秦无衣低头看着手中骨笛,他早知道去地藏和猴六去扁都口拒敌会是怎样的结果,可从嘴中说出来还是无比凄凉,“但他们听不到骨笛被吹响的那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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