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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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霎时温柔的月光倾泻,从如愿手中漫过整个地面,再升腾到空中,与月光一同涌出的是星辰,地上墙上全是星图的投影,整个工坊内熠熠闪光,仿佛在刹那间坠入银河。
  玄明摊开手,星辰同样投影在他袖上手上,臂间满怀星月。
  他睁大眼睛:“这是……”
  “是行灯。只是用了特殊的做法。”如愿抚过仔细雕琢出星图的蔑条,隔着缠绕在篾条上的月绡纱指点填在灯内的明月珠,“喏,发光的就是那个,不用点烛就能亮,不过缺陷是我用的明月珠都是便宜些的碎珠,不够亮,白天完全看不出来;”
  她有些偷工减料的愧疚,指尖刮刮星图,“刻在上边的星图也不够好。听说道门中有一派好观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派,就是觉得适合你,才去找的星图,可能会有错漏之处。”
  玄明哪儿还顾得上看投影在墙上地上的星图有无错漏,他站在扑面而来的星月里,藏在袖中的手微颤:“……送给我?”
  “当然是送给你啊。从我们认识开始,你就很照顾我的,我身无长物,只会做些木工活,只能送你这些。”真到玄明面前,再用心的礼物也觉得配不上这位犹如烟云大雪的道长,如愿两只脚藏在衣摆底下踯躅互踩,但她强迫自己直视玄明,在行灯照出的星月里向着玄明露出真挚的笑容,她脸上映照月光,而她瞳中满是星辰。
  她向前递出行灯,认真地说:“送给你,送给玄明道长。”
  玄明猛地攥住袖口。
  “……谢谢。”
  他收过千千万万的礼物,比这昂贵珍稀的有,比这更富巧思的也有,送礼的人在他面前要么战战兢兢一言不发,要么满脸堆笑恨不得立时匍匐吻他的鞋尖以示忠诚。而他只觉得厌倦,逢年过节例行庆祝的时候连礼单都懒得看。
  因为那些礼物不是赠给他的。甚至不能说是赠给独孤明夷,只是赠给他的头衔,赠给摄政司国权倾天下的豫王殿下。
  只有如愿傻乎乎的,亲手设计、做出这样一盏行灯,也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温习的宝贵时光,她还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羞涩,生怕他不喜欢或是不满意。
  但他怎么会不喜欢。这是他受到的第一份礼物,撇开所有的虚名,只送给他,连带一腔真情。
  他抱住那盏行灯,舌尖发涩,“谢谢。我很喜欢。”
  如愿总觉得他的反应有种不显露的夸张,就像是从书上读到的那种冰山,但她只当是光线不够,眼误,嘿嘿地说了声“喜欢就好”,回头依次利落地挂帘点灯。
  最后一盏灯点亮,窗外已有成片的光点应和,鸟雀还巢客人归家,街上人影疏落,街角的小食铺子都暂时竖起门板收摊,等着亥时过后的夜市再开门。
  “你要现在回去还是等一等?”如愿问,“在亥时过后就开夜市了,有些东西白天吃不到的,比如钱婶家的糖芋苗,她白天给她家儿媳妇带孩子,晚上才能出来卖甜点心。”
  “你呢?”
  “我当然要等啊,又不宵禁。好不容易能吃个够,我才不回去。”
  “那我也再等等吧。”玄明说,“届时送你回去。”
  “好啊。”如愿含笑应声,回头看见玄明移回座位,人在圈椅上坐着,怀里还紧紧抱着那盏行灯,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抱那么紧干什么呀,我都说了送给你,不会抢回来的。”
  “我……”
  “好啦好啦,我不笑你。”如愿正色,“行灯归你,点心随便吃,茶随便喝,洗手架在门边上。架子上的书随便看,有喜欢的小玩意也可以拿走。”
  她回身走到梓匠台前坐下,抬手一个响指,“我干活了!”
  玄明应声,依旧抱着行灯,不说话了。
  随着如愿在梓匠台上东摸西摸,窗外又黑了一层,真正的星光和月光照进工坊内,和他怀里的星月遥相呼应。
  “啪”,一粒灯花爆开,如愿扭头看看天色,推开台上已有雏形的帘杆,揉揉盯得冒金星的眼睛,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玄明以为她该休息了,她却把书灯挪得更近些,从梓匠台下边摸出两本册子一沓稿纸,倒了水开始研墨。
  “有诗兴还是要作文章?”玄明放下行灯,到她对面坐下,轻轻从她手中抽出墨锭,均匀平稳地绕圈研磨。
  “都不是。”如愿从善如流地享受红袖添香,单手托腮观赏指节如玉墨锭如烟的美感,笑盈盈地把其中一本册子推过去,“是话本,清平斋的。我今天请你吃淮扬菜,付账就用的是稿酬。”
  “竟还写话本?”
  “我以前写过传奇,想着应该差不太多,就试试。没想到居然还真有人喜欢,勉强卖得还算可以,我去领稿酬时还遇上不认识的娘子问掌柜下册在哪儿。”如愿心虚于太久没交稿,捻着笔尾,“有头没尾的总不像话,反正我现在也闲着,干脆趁机涂两笔。”
  玄明见她似乎面有难色:“下册很难补全,或是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吗?”
  “倒也不是。就是我不擅长写这种,算上这个没尾巴的上册,我统共只写过一本半,上一本还是那种打打杀杀的,掌柜也说更像传奇。”如愿说,“这本嘛,就不大一样,是夫人和贵女们茶余饭后或者睡前无聊更爱看一些的。”
  “那手头这本,写的是什么?”
  “唔,就是,一个商户家的女儿,和……”如愿抬头看看天花板,又低头看看一字没写的稿纸,笔杆上捏出一个个指纹,才犹豫着把话本的另一个主角吐出来,“和一个摄政王的故事。”
  玄明研墨的手一顿。
  第37章 咯吱  二更
  “……不许笑话我!”如愿见状, 脸色一变,简直是横眉竖目,可惜怒目金刚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转成蔫耷耷的莲花将谢, 她两肩一垮, 抬手搔搔发际,“好啦, 想笑就笑吧, 反正只是闺中随便写写的东西, 确实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
  “不。并不是想笑,只是,”玄明续上绕圈研墨的动作, 后半句吐得略有些滞涩,“为什么……选摄政王?”
  “因为我就爱这么写。”如愿没好意思说其实是根据清平斋言情话本的销量推算出的读者爱好, 为显文人风骨,干脆全揽在身上,“写话本不分男女,读话本也不分男女, 只是排遣寂寞罢了,我想多少有些闲情的寄托。既然那些男写手总写才子佳人的故事, 贫苦书生偶遇富家千金或是狐妖花魅,才貌双全还有钱的美人就对书生死心塌地,那我也可以反过来写嘛。”
  “出身不太好但聪明灵秀的商家女儿遇上有权有势、俊美温柔的摄政王,一样可以让对方死心塌地, 反正情爱这回事又不讲道理, 喜欢就是喜欢,才不管对方是什么出身呢。而且,”夹带私货是写手大忌, 如愿有些心虚,但在玄明面前又不愿隐瞒,搔刮发际的手指渐渐抓到脸上,“从来只见催皇帝立后封妃,不见催摄政王娶妻纳妾,若只是王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可能性也更大些吧。”
  “皇帝也并非都后宫三千,前朝曾有一生只与皇后一人相伴的,先帝也空置后宫。”玄明说,“你很在乎一心一意?”
  “嗯。我知道时下纳妾是风气,有些人家妻妾分明,夫妻举案齐眉,或许日子过得也很好,不容我这种连哪天嫁人都不知道的丫头置喙。但我总觉得,爱这种事情,怎么能分给别人呢?”如愿屈膝,双手搭在膝头,下颌再斜斜地靠上去,畅想时睫毛密匝匝地垂落,在昏黄的灯光下晕出温柔的阴影。
  她轻柔地蹭过手背,“若我真心爱一个人,我总要时时见他、时时念他,心里只放得下这么一个人,别说妾室了,就是路上偶遇的娘子向他示好,我也要不开心的。”
  下一瞬她的语气又陡然扬起,头也跟着抬起来,甚至刻意骄矜地抬起下颌,凶巴巴地说,“反正在拈酸吃醋这一行,我是天下第一!我早晚要开个铺子,别的都不卖,就只卖醋。”
  可惜这副河东狮的模样持续不到片刻,如愿自己先破功,信手抽了册子遮脸掩笑,嘟囔着“上哪儿找那么多买醋的客人,早晚倒闭”,册子上方露出的眉眼却弯弯,满盛着轻松笑意。
  她抿住逗人逗己的笑,放下册子,下颌磕回膝上,笑盈盈地看向玄明:“总之我就是这种人,平日里见的愿意守着一个人过的郎君不多,那我自己写一个总可以吧。”
  玄明看着那双隔着烛火犹自明亮的眼睛,暗想她委实知行不一,嘴上说得自己仿佛天下绝无仅有的妒妇,实则做出来的事却只让别人心头发酸,恨不得痛饮一坛老陈醋。
  “若是真心相爱,确实容不下旁人。”但他旋即又觉得这念头好笑,抹去那点莫名其妙忽然而起的狭隘心思,垂眸看向推到梓匠台正中的册子,“既是如此,写在话本中的,是你喜欢的郎君模样吗?”
  “有一些吧。”如愿大方承认,“但也不全都是,既然是要卖出去的,我多少要考虑读者的喜好嘛。”
  玄明心念一动,放下已磨匀的墨锭:“若是不介意,容我看看?”
  “这是原稿,多有涂改的地方,有些情节整页整页地改,看着费眼睛。”如愿把册子推过去,想到什么,突然一拍大腿,“对了,既是言情的本子……”她耳根微红,“有些艳情的成分,要是妨碍修道,翻过去就好了,不影响情节的。”
  玄明应声,翻开稿本的第一页。
  如愿则拖出稿纸,蘸了浓墨继续涂涂写写。
  以玄明的眼光看,如愿所作的话本远不如夏试中的那一篇应试文,大概是因她无甚爱恋缠绵的经验,写出来的情爱纠葛略有些生硬,不能细看,但胜在用词质朴简练,草草几笔就能勾勒出主角的形象。
  只是作为主角之一的摄政王出自皇家,替幼弟摄政,且还修道,几处细节重合,多少让玄明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只道是多心,拂过书沿的油墨痕迹,信手翻到最后。
  恰是如愿口中的“艳情”,寥寥不过百字,含蓄得只情不艳,一打眼都看不出是春宵一度。
  玄明匆匆扫过那一段,蓦地一顿,又折返回去重看了一遍,嘴唇渐抿,最终显出明显泛着微白的一道细线。
  “……怎么了?”如愿恰巧停笔休息,乍见他这副严肃模样,瞥见稿本上又是艳情段落,腰背骤然挺直,吞了口唾沫,“很奇怪吗?随手一写,写得不好,可能确实冒犯……”
  玄明眉头微皱:“为什么是一刻钟?”
  如愿莫名其妙:“你为什么关注这个?”
  好在她没细想,点点前页:“你看前情,商家女是和摄政王私会,青年男女情难自禁。但是再过两刻钟就宵禁了,得留一刻钟出坊门。若是超过一刻钟,就出不去了,会被卫士刁难的;若是少于一刻钟……”如愿抿抿嘴,大方地一挥手,“反正就只安排这么一个情节,也不知道多出些时间能干什么,都给他算上吧,就当是我送的时间了。”
  玄明:“……”
  他忽而有些头痛,曲起指节在微皱的眉心轻轻一压:“原来如此。”
  “怎么了,不舒服吗?”如愿关切且担忧,“坐久了头痛,还是灯晃得眼晕?”
  “并不。只是……”玄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嘴唇稍分开些,又抿回去,依旧抿出条淡淡的白痕。
  “那是……我写得很不好,让你觉得不高兴了?”
  “……不。”玄明再次否定,犹疑着说,“写得很好。”
  见他脸色如常,如愿姑且放心,旋即又起了玩兴,故意逗他:“我不信,你刚才那模样,分明是觉得我写得不好,这才头痛。你还瞒我,我生气了,可要打你了!”
  玄明慌忙解释:“我绝无……”
  然而如愿已经利落地翻过梓匠台,直向他扑过去。
  玄明生怕她一个失足跌倒,连忙双手去扶,自己反倒没了平衡,直接被她扑在木制的地板上,磕得系住长发的发带都歪了些许,一头长发在地上蜿蜒铺开。
  如愿浑然不觉,居高临下地看他,顺势对着躺在地上的可怜道长胡乱下手,这一把抓在腰间,那一把就挠在腋下,一心要逗他吃不住痒。
  但是落在玄明身上的哪里是痒,是他从未受过的折磨。夏日衣衫轻软,他清晰地感觉到女孩跨在他腰侧的腿,她当然没坐实,但腰背移动牵动双腿,隔着薄薄的布料蹭过他的腰侧,蹭出他一身的微颤,凡是和她接触的肌理都自发地紧绷。
  如愿的手和人一样纤细,指甲修剪得和指尖齐平,挠在身上的那一下触感明显,再之后残留在肌肤上的就是若有若无的抓痕,仿佛刻下接触时的痒,再深入肌肤的就是莫名而起的燥热,烫得玄明面上飞红,吐息越来越炙热。
  撑着身体闹这么一阵,如愿也热起来,细汗从额上鼻尖冒出来,黏住散落在脸颊两侧的发丝,她整张脸红扑扑的,衬得睫毛浓长眼瞳明亮。她还在笑,笑容里混着点看人窘迫躲避的得意,等着被她压在身下的道长求饶,浑然不觉他在压抑什么。
  玄明看着她,吐息间用以清心静气的降真香灼热,和如愿身上精心调配的香露气息混在一起,让他越发觉得难熬,指间空虚想要狠狠抓握什么,连微颤的牙尖都痒起来,像是换牙时发自牙床的难挨,看见什么都想咬穿。
  他想,如愿向来如此,有他难以捉摸的复杂情思,同他牵手、甚至让他夸一句都会脸红躲闪,待自己动手又浑不在意,居然敢在单独相处时压在他身上,毫无防备地胡乱抓挠。
  “我说过的,你欠我咯吱一次。现在我觉得我们已经很熟了,”如愿见好就收,偏要嘴硬,“我是讨债。谁让你是我的朋友里最爱拿乔的。”
  玄明忽而恍惚。
  ……朋友。
  她对旁人也是如此吗?
  又是一串灯花爆开,灯芯半凝,梓匠台上的灯暗了几度,昏黄的灯影在工坊内摇曳,晃过女孩微微汗湿依旧漂亮的面容,明眸善睐顾盼神飞,仿佛传奇中勾勒的狐妖花魅。
  “不玩啦。我累了,谢谢你刚才陪我玩。”如愿深深吐息以平缓呼吸,抬袖细细擦去玄明额上渗出的汗,“对了,刚才你好像是摔地上的,还疼吗?工坊里有师姐给的药油,要不要抹……”
  玄明没有听清,他只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果真如同几月前那场荒诞的梦,女孩的手腕纤细得一握有余,玲珑微凸的腕骨硌在他指间,诱他攥得更紧。
  如愿一惊,后背刹那紧绷,过了会儿又蔫下来,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生气啦?”
  第38章 喜讯  一更
  被她压在身下的道长枕着一头漆黑的长发, 红晕自眼尾染到颊侧,胸口因呼吸而剧烈起伏,看她时眼瞳里倒映出因水雾而模糊的人影, 睫毛上都染了些许细细的水珠。但他紧抿嘴唇, 本就清淡的唇色被抿得更不显血色,只显出细细一道白线, 如愿甚至从中看出了羞愤。
  “……对不起!”她立时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折腾你, 也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想和你闹着玩。”她愧疚地低下头,“是我不好, 没有分寸。对不起。”
  玄明却只缓缓松开她的手腕,向着另一侧偏头, 黑发间是漂亮的侧脸轮廓:“……无妨。失礼了。”
  “怎么看都是我更失礼吧,和你没关系。”如愿迅速跳到一边,皱着脸扶起玄明,手上的动作倒是轻柔, 在他肩后摸了摸,满脸歉疚, “疼不疼?”
  玄明摇头,耳畔立即感觉到女孩乍松的一口气,他稍作犹豫,问出问题时眼睫微颤, 简直是难以启齿:“你与其他朋友……也这么玩吗?”
  “倒也没有, 朋友虽然很多,但是很亲近的不多。”如愿后知后觉地摸摸掐出指印的手腕,“以前和亲近的娘子玩过, 结果她们一致对我,我也没讨到便宜。”她晃晃脑袋,起身向着玄明弯腰,仍是伸手扶他,“不提了,总之刚才是我不对,以后不闹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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