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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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父亲齐敏官居刑部侍郎,是忠诚的荣安王一派,先不说晏枝此刻无权无势,只是寡妇一个,就是她搬出背后站着的晏靖安一派势力他都毫不畏惧。
  “遗憾,”晏枝意味深长地看着齐清,“听闻大理寺丞齐清是刑部侍郎齐大人的爱子,又是大理寺的一把好手,协助唐大人处理过多起复杂案件,是个极聪慧的人。今日一见,却叫人有些失望。”
  齐清一怒,嘴皮子一掀,冷笑着说:“是么?穆夫人倒是没叫本官失望,与传说中一样野蛮粗鲁,丝毫不见名门闺秀的风采,难以置信,以晏大将军的威名竟然教养出了如此女儿。”
  晏枝并不恼火,灿然一笑,她道:“至少爹爹没有教过我学那长舌妇,在背后乱嚼人舌根。”
  “并非乱嚼舌根,”齐清瞪着晏枝,厉声说,“你敢说,你没有对洛无戈洛小将军存了那种心思?当初洛小将军回城时,你命一并三辆马车拦住他的去路,不顾沿街百姓的安危,只为了和他说上一句话!晏靖……晏大将军给你定下婚事,你一连十封欲与洛小将军私奔的情书发往他的别苑,这些情书传得人尽皆知!后来,你想与他成就好事,趁他与宴时偷偷在他酒杯里下了烈性春.药,诱骗他与你发生关系!你真是又蠢又坏啊,晏枝!真以为你与洛小将军发生关系就能与他百年好合,成他花悦庭的女主人了?”
  晏枝耐心地听他说完,疑惑地问:“齐大人,我当初痴恋的是洛无戈,与你好似没什么关系,你为何如此义愤填膺,莫不是你对洛无戈有断袖之情?”
  “放……放屁!”齐清脸憋得通红,同辈之中,他的确颇为仰慕洛无戈,但从未像晏枝说的这样存有这种想法,齐清忍不住骂道,“世家子弟哪像你一样肮脏龌龊!”
  “我并不觉得肮脏龌龊,”晏枝轻笑,“我曾经的确喜欢他,喜欢得坦然,喜欢得不怕任何人知道。我想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但这些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用了错误的方式,也得到了应有的教训,这都是我的过错和我痴心妄想的报应。可是……”
  她神色陡然变得犀利,看向齐清,扬声道:“这又与你们有什么干系呢?我大梁于马上建国,太.祖曾说过,大梁男儿当潇洒磊落,雄心滚烫,无论文官亦或武官都应当不惧炽阳、直面风雪。而你们呢?的确,你们都有官职在身,的确高我们这些草民一等。但拿着官家薪俸,不是让你们在背后嚼人舌根,说人是非长短的!世家子弟?齐大人,”晏枝神色冷漠,迎视齐清压着怒火的双眸,“这便是你口中洋洋自得的世家子弟?”
  齐清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法辩驳,他们方才的确是在背后嘲弄晏枝,可他却无法像晏枝一样坦诚自己的过错,只能把一肚子火全都咽下去。
  晏枝……晏枝……齐清在心里恨恨地念着晏枝的名字,只觉得她比传言中的还要可恶。
  “那你如今呢?”他似乎找到了反击的点,阴恻恻地看着晏枝,“如今穆落白已死,你为什么还要留在穆府,不是又有机会接近洛小将军了吗?你当真已经放下洛小将军了?”
  “为何放不下?”晏枝疑惑地看着齐清,反问道,“他对我满心满意全是拒绝,我为何还要在他这棵树上吊死?”
  “真的放弃了?”他狠狠地戳着晏枝的痛处,盯紧晏枝的神情,想要从她冷淡平静的面容下找到一丝一毫爱而不得的蛛丝马迹,“真的心甘情愿看他娶走别的女人,听人唤别的女人洛夫人?”
  晏枝淡淡道:“放弃了,他不懂我的好,没什么好留恋的。”
  就在这时,齐清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视线掠过晏枝,落在站在不远处的洛无戈身上,笑着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洛小将军,这毒妇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你也不用避开她了,你们就此彻底,一刀两断。”
  晏枝心里一沉,不知道洛无戈在这里站了多久,她没有回头,依然看着齐清,说:“齐大人真是让人不得不高看一眼,在大理寺不仅要断官司,闲暇时还要断人感情是非,公务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她微微一笑,带着穆亭渊转身便走。
  齐清以为她是落荒而逃,不屑冷笑。却见她路过洛无戈时,神色自然平和,冲洛无戈礼貌地福了下身子,低声唤了一句“洛小将军”,便与他擦肩而过,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这态度,若说她对洛无戈还有半分留恋,他都不信。
  洛无戈一怔,耳边擦过那一声动听如拨弦的“洛小将军”一时没有回过神,这女子神态姿容都与他印象里的大相径庭,不由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多看了几眼。
  但那人走得毫不留恋,如她言语中的坚决果断。
  洛无戈微微眯眸,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齐清,眼神中带着几分萧瑟肃杀,森然道:“齐大人清闲了些。”
  齐清当即抖出一身冷汗,忙道:“不敢!”
  洛无戈不再理会,继续前行。
  -
  路上,穆亭渊问道:“我曾经听老师说过,如今大梁邢狱以三司的形式互相牵制,分别是刑部、大理寺以及都察院。其中,大理寺卿唐封川唐大人为人刚正不阿,断刑唯法,从不偏颇,因而,三司之中,大理寺名声最盛,嫂子,可是这样?”
  “是。”晏枝应声,不但如此,唐封川既不属于荣安王文官一派,也不属于晏靖安武将一脉,是中立派,只忠于皇帝,在朝中颇有盛名,也是说话掷地有声的大人物,“亭渊为何突然问起他了?”
  “正巧碰上,”穆亭渊点了点头,问道:“前方那人便是唐封川唐大人吧?”
  晏枝顺着穆亭渊指的方向看过去,这孩子眼力过人,隔着两条回廊便看到了唐封川,不由问道:“亭渊是怎么认出那是唐大人的?”看官服吗?这孩子才十岁便能分清大梁官服了不成?
  “看官服,”穆亭渊道,“深蓝色孔雀官服,正三品文官着,大理寺内只有大理寺卿配穿此官府,而且他年龄和气度都与唐大人相符。”
  “嗯。”晏枝颔首。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同唐封川打个招呼,却见一个官吏走过来,在她面前鞠躬拜道:“穆夫人,唐大人请您一见。”
  晏枝一怔,应道:“那麻烦大人带路了。”
  第24章 ===
  大理寺卿唐封川, 年四十有余,面上续着长须,因常年蹙着眉头, 眉间压出了一道沟壑, 不苟言笑时的神色便因此显得越发严肃, 一看便知是位含糊不得, 眼里也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物。
  晏枝被一个官吏引着拜见唐封川, 她对唐封川略略一福身子, 拜道:“民妇见过唐大人。”
  唐封川点了点头,仔细打量晏枝, 他断案多年,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只粗略一扫对方形容神态就能判断出这人是善是恶。晏枝其人,他早有耳闻, 晏靖安老来得女,对其颇为疼爱娇纵,惯出了作天作地的蛮横性格,在北都横行跋扈,下头多少官员坐不住, 想以法断晏枝的罪过, 他也因此听过不少此女的恶劣行迹。
  可此番一见, 她神色磊磊,眉眼清澈,是非善恶都在这一双慧眼里, 若不是他识人出现了问题,便是这女子太会隐藏自己,这副坦然又坚毅的模样哪里是会作恶的呢?
  唐封川心想谣言果然不可尽信, 他对晏枝道:“唐突穆夫人了,只是有关穆落皓一案,本官还有些疑点想询问下穆夫人。”
  “唐大人客气了,请问。”晏枝道。
  “穆落皓是个赌徒,他在北都各大赌坊都欠下了赌债,在其中一家名叫四季赌坊的赌场中欠债最多,这一笔赌债突然有一天莫名还了近一半。”唐封川带着晏枝往休憩的亭子走去,一边说道,“我查过他的财产往来,断不可能突然付得清这么这一大笔赌债,是谁给他填的债务呢?”
  他若有所指的看着晏枝,又说:“他说是偶然发了一笔横财,在路上捡到一笔巨额银两,私吞后才还上的,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去赌坊调查过,知晓是一位女子帮他偿还的赌债……不知道穆夫人知不知道,穆落皓身边可有一位这样的女子?”
  晏枝听出他话里的试探,笑着说:“唐大人说笑了,我与穆落皓平素少有往来,他一向不把我这个大嫂放在眼里,我哪里能知道他有什么红颜知己。不过啊……”晏枝苦恼地说,“娘亲病去后,我一个妇道人家撑起了整个穆府,替娘亲打点后事的时候一直在想办法把穆落皓请回来,可无论我催书写得再如何声泪俱下,他依然岿然不动。他当时正在荣安王府,我那会儿便想不明白,他为何一直待在荣安王府?连母亲的身后事都不管不顾,荣安王府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对了,更奇怪的是,娘亲丧礼那日,荣安王的义女洛霞笙来代替荣安王吊唁娘亲,我可不记得,穆府有如此大的面子能劳驾荣安王费心,”她笑了笑,说,“更何况是在我晏枝嫁进去之后。”
  唐封川沉吟一声,荣安王和晏靖安的关系他一清二楚,他习惯性地捋了把自己下颌的长须,道:“原来如此,多谢穆夫人。”
  晏枝道:“唐大人不断冤假错案的精神令人钦佩。”
  她没有刻意引导唐封川思路的打算,以唐封川的脑子和经验,她说再多模棱两可的话都会被戳破,所以她只会说一些事实,让唐封川从她话里捕捉敏感的蛛丝马迹。
  原作里,唐封川归附在女主裙下是因为女主破了一个“无头鬼杀人案件”,让唐封川不得不佩服女主的聪明才智,如果不是大梁不兴女官,女主恐怕会被唐封川拉入大理寺。后来女主招安时,唐封川审时度势加入女主麾下,使得大理寺成了女主登基的一大助力。
  唐封川博学多才,又惯会察言观色,多年屹立官场,在晏靖安与荣安王两大势力的夹缝间生存多年还能平步青云,一路升官到大理寺卿这个地位,显然也是对官场之道颇为熟稔。
  晏枝想到,若是以后穆亭渊入朝为官,拜在唐封川门下是一件好事。
  唐封川又问了晏枝几个问题,晏枝答得仔细,期间挑了几个合适的问题让穆亭渊作答,这孩子聪慧得体,面对唐封川严肃的问询也依然能条理清楚,不卑不亢地回应,听得晏枝在心里一阵自豪。
  唐封川意外地看着穆亭渊,不确信地问:“这孩子当真才十岁?”
  “是呀,”晏枝笑着说,“亭渊可聪明呢,唐大人觉得呢?”
  唐封川人精,自然看出了晏枝的心思,随着年龄增长,他的确生出了寻个学生继承衣钵的想法。他为人严谨,要求极高,之前收过几个资质不差的,都因吃不了苦而中途放弃,那碗敬师茶一直没能真正喝进肚里。他有二子一女,皆不是这方面的料,穆家这孩子的确聪颖过人,气度和胆量也非一般人所能及。
  可是……唐封川一沉呼吸,这穆亭渊到底是个私生子,放在寻常人家都是搬不上台面的,怎么可能入他门下,做他的关门弟子?说出去得怎样叫人耻笑,晏枝又是晏靖安的女儿,他若想继续保持中立,肯定不能有任何偏颇。
  唐封川心里有些可惜,存着一点惜才的心思,试探地问:“穆小少爷,你观我这大理寺格局,有何想法?”
  晏枝心里一跳,她虽然从书里得知这唐封川是个要求严苛的人,却没想到会给一个十岁的孩子出这样的难题。
  一时也有些不悦。
  最肤浅的人观景,讲亭台楼阁布局,讲拱门回廊和假山池塘,只能讲述肉眼所能看到的;小慧者观意,意境在心,是眼睛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东西;大慧者观气,能道出站在景物和意境背后的东西,那是一处地方的根本,是这里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气度、气魄。
  三重意思,晏枝也不知道以穆亭渊这样小的年龄能答出哪一重。
  穆亭渊看着唐封川的双眸,一直在观察唐封川的言行举止。他惯来喜欢观察别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个不同的个体都有不同的表现。
  他可以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推断出此刻他可能在心里想些什么。
  所以,他自然看出了唐封川的犹豫和一瞬间浮现的轻视。
  于是,穆亭渊冲着唐封川行了一礼,道:“唐大人,莫怪我说话唐突,我观大理寺格局,只有一个小字。”
  “小?”一个声音突然横插进来,几人一看,却是之前的齐清,“你敢说我大理寺小?”
  “放肆。”唐封川低喝一声。
  晏枝蹙眉,这人真是阴魂不散,追她过来做什么呢?
  “人心小,”穆亭渊没理会他,俊俏的小脸板着,对唐封川说,“听闻大人出身草根,凭着当年一桩大案得圣心大悦,之后一路勤修才能有如今的地位,是一步步打拼上来的。大人现在已经身在高处,却忘了曾经低处的苦,以及贫贱时发过的誓言。大人方才看我的眼神,便是人心小的佐证。 ”
  晏枝竟是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以唐封川如今的地位未必愿意收穆亭渊为弟子,甚至连个考虑的余地都不会有。在她心里,穆亭渊是顶好的孩子,这般聪慧没人不喜欢他。再加上唐封川出身平民,没朝中世家子弟那种三六九等的观念,这才一时疏忽。想到唐封川方才可能看穆亭渊的眼神,晏枝心里一阵心疼,自己养出来的孩子怎么能被人嫌弃了?
  她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看着唐封川。唐封川没料到只是一瞬间的心绪变化便被这孩子抓到了蛛丝马迹,这是何等的敏锐知觉。他一时有些惋惜,却拉不下脸回应他的问诘,他堂堂正三品官员,身在高位,凭什么要向一个孩子低头?他想的也没什么错误,这孩子是个私生子,到哪儿都是个丢人脸面的存在。
  齐清冷笑:“如今私生子都如此正大光明了?唐大人尊你一句穆小公子,我多管闲事地问一句,你这私生子可有把名字写进祖宗祠堂?可有得到家族长辈的认可?可当得起唐大人一句‘穆小公子’?”
  穆亭渊面色一变,咬着牙继续说道:“而且,唐大人,恕亭渊斗胆,听闻大理寺法理严苛,从属官员能将规章法律倒背如流,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唐封川笃定地说,他要求所有来大理寺从事的官员都必须熟背大梁律法,此外还要熟背大理寺的办事章程及规矩。
  穆亭渊:“方才我路过一面围墙,粗略扫了一眼,上面第十行写着以大理寺规,滋事聚赌者杖责五十,请问是真是假?”
  “是真。”唐封川一怔,那面墙是大理寺的刑狱律法墙,所有寺内规矩都写在那面墙上。
  穆亭渊道:“那请唐大人定夺,方才亭渊看到大理寺内齐清、方伊宁、沈灵、张余、李义五人在后院聚众赌博,若是大人不信,齐清身上还有玩剩下的骰子,方伊宁身上有赌博的筹码牌可以佐证。”
  “……”唐封川瞪着身旁的齐清。
  齐清当即喊道:“含血喷人!”
  “请大人搜身。”穆亭渊道。
  最后,果然在齐清身上搜到了骰子,又在方伊宁身上搜到了筹码,五人聚众赌博的证据确凿,刑罚难免。
  从大理寺离开的晏枝和穆亭渊清楚地听见一墙之隔外传来愤怒的吼声:“穆府的私生子!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畜生!老子饶不了你!!!”
  穆亭渊脸色发白,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晏枝一路也没说什么,甚至没问穆亭渊是怎么知道他们几个是在赌博,毕竟那时候他们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他们聚在一起的画面虽然古怪,却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穆亭渊回到家后,踉踉跄跄着从车上下来,来不及给晏枝作一个完整的揖礼便快步跑回房间。
  他掩上门,将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第25章 ===
  曾婆子看到房门紧闭, 担忧地站在门口,她敲了敲门,柔声唤道:“少爷, 亭渊少爷?”
  屋内安安静静, 她不知道穆亭渊在里面做什么, 更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一向平和冷静的小少爷情绪失控成这个样子。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 她头一回看到穆亭渊失态。
  他急匆匆地从小院冲了进来, 曾婆子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话,只看到一张乌黑阴沉的脸。
  这哪里还是她认识那个儒雅温和的小少年?她被这神色吓了一跳, 急忙赶过去,可无论怎么呼唤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曾婆子,”她听见背后传来晏枝的声音,身体一僵, 回过头忐忑地福了福身子,“大夫人。”
  “去备点吃的。”晏枝淡淡吩咐。
  “……是。”她很想开口问问晏枝,亭渊少爷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让她选择缄默,直觉告诉她, 无论两人之间发生什么都不是她能过问的。
  曾婆子往小厨房走了几步, 回头看向房门口, 晏枝站在屋外,像是一树饱绽的梅花,肩上披的雪白斗篷像是一簇落在枝头的新雪, 被压着的花枝依然挺立,展露着绝代的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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