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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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莲儿缓和下来,声音也渐渐平稳:“我娘……我娘昨日是上午走的,她带了干粮,也说晚上不归家,我也没在意。”
  “下午我一直在洗黄豆,姐姐也知道,家里那么多豆腐要做,黄豆若不摆弄干净是不行的,我得把坏的都挑出来,就怕旁人吃了坏肚子,因此这活做得仔细。”
  阮莲儿继续道:“我一做就是一下午,等把黄豆洗净,再用清水泡好,然后我就准备煮些面条,将就对付晚食。”
  因为有个只会要钱的父亲和要读书的弟弟,阮莲儿的日子过得很清苦。
  可一家人在一起,总是比分崩离析要好过的,阮莲儿从小就是个软糯性子,对于自己的付出从来没有怨言。
  父亲常年不在家,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其实挺好的,这么大的院子只有我一个人,想做什么做什么。”
  阮莲儿抬头看向谢吉祥,唇角微微上扬:“偶尔叫了吉祥姐姐在门口说说话,也特别开心。”
  这个单薄的、得如同秋日里干枯落叶的少女,人生里唯一的乐趣,也就是独自坐在家中的院子里,抬头看着日复一日的天。
  阮莲儿说:“
  可是他回来了。”
  她语气沉了下去:“我爹不知道怎么突然回家来,先问我我娘去了哪里,我说我娘去上香,然后我爹就嗤笑出声,说我娘怕不是出去会情郎。”
  阮莲儿眉头紧锁,语气越发沉重:“我听不惯他如此诋毁娘,心里头憋气,便同他吵了几句,他就生气了。”
  “吉祥姐姐也看见了,他一生气我就如此,”阮莲儿淡淡道,“早就习惯了。”
  对于父亲,阮莲儿声音里有着难以言说的仇恨。
  “不过他急着从家里拿钱,也没打我几下,推搡片刻就要走,我不让他拿了钱走,要不然桂哥儿下个月的束脩就没了着落,可他硬是不理。”
  阮莲儿抬起头来,对谢吉祥道:“吉祥姐姐,你猜我爹要去做什么?”
  谢吉祥认真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阮莲儿突然笑了。
  她笑得很开怀,可眼角的泪却又潸然而下。
  “他说,他的红枣儿要出城看戏,他必须要陪她,晚了红枣就不等他了。”
  红枣儿?
  谢吉祥眉头一动,她还来不及同赵瑞对视,就听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苏红枣,香芹巷里的红人,有名的粉灯笼。”
  第7章 慈悲语07更新:2020-09-02 09:09:18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肌肉结实的高大壮汉推门而入。
  他身上穿着青蓝色獬豸服,肌肉把那衣服撑得几乎都要变了形,加之满脸胡须,眉眼散发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凶意,看起来特别吓人。
  他一进来,雅室里顿时没了声响。
  他也十分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坐在了赵瑞身侧:“赵大人,下官给您见礼。”
  这话虽然很有礼貌,也透着一股子熟悉和亲近,但他嗓门特别大,说话声音又特别粗犷,阮莲儿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赵瑞却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对他道:“白大人,此番有请你来,劳烦费心。”
  见谢吉祥和阮莲儿不约而同看了过来,赵瑞道:“这位是皋陶司的一等录文,白图白大人。”
  录文是刑狱中比较特殊一个官位,既属于正经官职,平日又可不在衙门轮职,既可以作为专做档案记录的书隶又可能是另一种特殊的人才——百晓生。
  这白图大人看起来就跟菜市口的屠户一般,无论是书隶还是百晓生都不太像。
  但谢吉祥仅凭刚才他的那一句话,就知道他一定是无所不知百晓生。
  “白大人,可否细细说一下那苏红枣?”
  白图微微一愣,随即就朗声大笑:“大理寺都传赵大人看上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迷失了心智,放着付一方不用,非要请小姑娘摆谱。”
  白图顿了顿,收敛了些笑意:“这么蠢的鬼话,怎么会有人信?”
  这话一出口,就叫人听起来分外舒服。
  他一个字都没夸奖,可意思却说谢吉祥确实比一等推官付一方强。
  谢吉祥起身拱手:“白大人有礼。”
  白图也起身回礼:“谢小姐有礼。”
  得,人家连名字都打听清楚了,难怪是一等录文。
  两人一坐下,白图也没废话,他几不可查地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阮莲儿,再一次开口却特地压低了嗓音。
  “香芹巷是什么地方,也不用下官多言,”白图娓娓道来,“不过这香芹巷除了正经挂灯灯笼的窑楼,还有许多暗门,这个想必几位也是知道的。”
  赵瑞和谢吉祥都未曾开口
  。
  白图一脸胡须,也不知到底多少岁数,但他一开口,谢吉祥就知道他一定是经验丰富的老录文。
  他根本就没有看向赵瑞和谢吉祥,反而把视线对准了阮莲儿。
  “阮小姐,冒昧问一句,您是否知道令尊的在香芹巷的姘头是个挂了粉灯笼的暗娼?”
  阮莲儿的脸刷地就白了,她整个人哆嗦不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香芹巷也不都是挂牌子的女人,还有些实在无处可去的孤寡妇人,在那边租了小院子,专给这些女人当使唤婆子,以此维持生计。
  阮莲儿怎么可能去过香芹巷?她几乎都不怎么出家门。
  听到白图的话,她脸色难看极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阮莲儿低头抹了把眼泪,“我一直以为她是个苦命人。”
  平头百姓从来不去香芹巷,只有手里有些闲钱的小富之家才可能有所涉猎,因此,阮大整日里放在口里的红枣,阮家一家上下都以为真的是个苦命的寡妇。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经意地落在阮莲儿身上。
  这一次她没有撒谎。
  阮莲儿只下意识看着白图,有些疑惑地说:“我爹……我爹经常说想娶她回家,说便是做不了正房夫人,回来也好当个妾室,一家子和和美美多好。”
  这话说得,真是够叫人恶心的。
  就连谢吉祥这个外人心里都难受,更何况从小陪伴着阮大长大,为他孝顺父母,养育儿女,辛辛苦苦侍弄一个家的林福姐。
  如果有人敢跟吉祥说这种话,吉祥怕不是一个大嘴巴抽过去,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别脏了自己的耳朵。
  阮莲儿的声音很轻,却还在说:“这街坊邻居都知道,原我爹有赌瘾,十年前欠了一大笔钱,家里卖了豆腐坊才没家破人亡,后来我爹在家里躺了一阵,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了那女人,渐渐地便不再回家。”
  阮莲儿声音平淡:“他不回家,其实反而还好,桂哥儿能好好在家里读书,我们娘俩也不用担心挨打,只是他要的钱不少,家里略有些吃力,但这样也还能过下去。”
  这样一个父亲,恐怕阮莲儿巴不得他死外面。
  大齐又不是不能立女户,再说了阮桂也快十五,没过几年就能
  顶立门户,阮家母子三人有他没他都成。
  所以,他在外面找了个新女人,除了林福姐偶尔心里难过,暗自流泪以外,儿女两个倒是都能接受。
  但阮大不可以把那女人带回家。
  阮莲儿声音带着颤抖:“头几年的时候还好,可是后来……后来我爹就犯了浑,说什么那女人贤良淑德,非要纳回来给我娘做姐妹。”
  别看林福姐对他找外室的事不吭一声,这个家也爱回不回,可若有谁想破坏这个家,门都没有。
  阮莲儿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娘当场就疯了,追着我爹打了两条街,当时吉祥姐姐还没搬过来,没见到那场面。”
  “我爹那是头一次被我娘打,跑了三个月没敢回家,后来可能实在没钱花被那女人赶回来,才又死皮赖脸弄了一串不知道什么成色的佛珠上门,舔着脸求我娘原谅,之后不怎么敢再反复提要纳妾的事。”
  这一家子,如此听来简直能演一出大戏。
  阮莲儿如此说完,沉默片刻:“昨日我爹回来,突然说要跟那女人去看戏,我就起了疑心,听我爹说那女人在香芹巷也有个一进的宅子,我爹怎么可能跟人走?还走得这么匆忙?”
  阮莲儿猛地抬起头,看向赵瑞:“赵大人,吉祥姐姐,还有这位……白大人。”
  她挣扎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你们一定要给我娘做主,那女人想进门不成,这才动了杀心,一定是她杀了我娘!”
  她一边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好似要汇成那条吞噬了她母亲的开阳河,潺潺不止。
  这个案子,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
  阮林氏昨日上香,在山上被人所害,先被捂死,然后推落山崖想要毁尸灭迹。
  若是没有昨夜那场暴雨,尸身落在悬崖底下,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苍天有眼,暴雨袭来,阮林氏被冲入开阳河,一路顺着湍急的水流汇入运河,最终被卡在了运河码头的桥墩前。
  但是因为落雨,许多证据都被冲散,如今只能凭借模糊死亡时间、被害者身上的伤痕还有家属的证词来推敲案情。
  不过令赵瑞没想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居然有这么多离奇曲折的故事。
  阮
  莲儿看似软弱,可一开始就意图污蔑她父亲,单因为他父亲想要卖了她。
  这样一个对妻儿如此薄情的男人,能把女儿卖去什么样的地方?
  所以当阮莲儿听说红枣是暗娼的时候,脸色会那么难看。
  有那么一瞬间,谢吉祥对她分外心疼。
  可此刻的她,却不是邻居家的吉祥姐姐,她是赵瑞赵少卿大人特地请来的推官,她必须要保持自己的理智,不让自己被感情所困。
  谢吉祥深吸口气,她上前搀扶起阮莲儿,道:“起来说话吧。”
  等她重新做好,赵瑞才开口:“早在查明阮林氏身份时,已经派人赶往香芹巷,只是香芹巷错综复杂,宅院杂乱,须得些许时候才能找到苏红枣和阮大。”
  赵瑞端坐在主位上,面色淡漠,眼神清冷,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若真是他们其中之一或者合伙杀害你母亲,本官一定还她一个公道。”
  “天道昭昭,刑狱森森,绝不能让无辜者平白殒命,也绝不会让行凶者逍遥法外。”
  这一刻,谢吉祥的目光止不住地投在了赵瑞脸上。
  这是平生第一次,她发现赵瑞真的长大了,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理寺少卿,是个堂堂正正的官爷,再不是年少时那个会做鬼脸,会背着她漫山遍野瞎跑的瑞哥哥。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欣喜,到底是五味杂陈的。
  其实这样也挺好,谢吉祥想,人总会长大,他们都不可能活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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