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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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余三娘小声问正扶着门扇欲关阖的桐泓才,“外头出啥事儿了?”
  桐泓才不知怎么回答老伴儿,只隐隐觉得要生事端,“砰”一声毫不犹豫的将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是非。
  听着身后的闭门声,窦文山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人走茶凉的凄哀感,还是一丝丝庆幸。起码接下来的举动,桐家人不会看到了。
  “扑通”一声,他跪到了地上!
  “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尊驾,还求贵人饶恕小人的莽撞无知……”大颗大颗的汗珠子自他额头滴落,若非耳畔春风猎猎,倒似在过酷夏。
  石浔镇虽是小地方,却与上京毗邻,身为镇上首富的窦家多少也见过些世面。就眼前这辆马车的制式,哪里是寻常人可乘的?里面坐的不是皇子公主,也是王孙贵戚。
  见少爷这副得兴,窦家的两个小厮也不敢骂咧,扔了手中衣物机敏的有样学样,面车而跪,深埋着脑袋不敢再有半分冒犯。
  糅混着薰衣香料的馥郁,一阵儿香风将车帘撩起半拉,一张如玉般莹润的脸半隐在车内的暗影里。狭长阴深的黑眸,骄睨着跪于车下的几人。
  他尚未开言,便有一面容清秀头戴三山帽的男子躬身上前,毕恭毕敬的请示。主子耳语两句后,那男子先是一惊,既而应“喏”。
  转身自袖袋里掏出一锭金子丢在窦文山眼前,戳着兰花指,声调尖刻的蔑弃:“今日我家主子心情好,懒得与你这村生泊长的东西置气。不过这聘礼能被马蹄子踢喽,八成你跟那姑娘也没什么缘分~”
  阴仄仄的笑着,男子翻身上马,与四名侍卫一并护送着马车倾轧缓行离去。只余窦文山哆哆嗦嗦的跪在风中颤栗。
  隅中的金阳普洒圣光,射在面前的那锭金元宝上,熠熠发光,似能灼瞎人眼。可这会儿的窦文山根本顾不上金银,也顾不上跟那不男不女的妖物置气,他只沉浸在后怕之中。
  两个小厮先他一步爬起,面面相觑犹豫了下,一人架着一条胳膊将自家少爷搀扶起,送到车上命马夫回去。
  少顷,桐家的院门“吱嘎”一声彻底闭阖。原本并列挤在门缝儿上窥觑的三颗脑袋,这下也都收了回去。
  *
  大周朝山河锦绣,幅员辽阔,各地生活也是多种多样。有上京那种四衢八街,华灯璀璨的不夜城。也有石浔镇这种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小水乡。
  桐家所在的那条街街尾有一处小院儿,晚升的炊烟缓缓漫过屋脊,与即将消散的暮云交织,徐徐融合成朦胧雾霭。灭了灶火的妇人,端起一碗热腾腾的葱油豆腐羹往里屋走去。
  四十岁不到的妇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已有浅褶交错。可微微吊翘的眉眼,又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绮媚。若论起这石浔镇二十年前的美人,她窦月娥纵使称不得魁首,也稳居三甲。
  奈何命运不济,十六年前尚未婚配的她肚子里却先怀了种,丑事一发,窦家便再也容不下她,将她驱出了家门。
  自那,她只得自立门户卖起了豆腐。因着姿容出众,倒是不缺镇上男人们的捧场照拂,还送了她个响亮亮的名号“豆腐西施”。光明荏苒,旧日的风华不在,这个名号却成了她最为人知的标记。
  蔀屋简陋,除开土炕,便是一张旧松木方桌。豆腐西施将有些烫手的粗瓷碗放到桌上,正想伸手去取筷子,就听到院儿外“笃笃笃”的砸门声。
  她眉间蹙起,这个时辰谁会上门?猜测间脚已麻利的迈出屋,来到小院儿里。抽开门栓,双手握着两片门扇缓缓打开的豆腐西施,在望到来人的那刻,蓦地怔住了。
  “你就是窦月娥?”眼前一身华服的年轻女子上下扫量她一眼,语气冷咧。
  这么多年过去了,豆腐西施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名字。她端着门前这位不速之客,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又伴着强烈恐惧,笼上她的心头。
  “你是?”她声音不受控的发颤,还没得出个答复就开始眼角泛酸,不知不觉蓄起一汪薄雾,朦胧了视线。
  近在咫尺的姑娘碧玉年华,面薄腰纤。一身平头百姓肖想不起的胭脂软缎,红华曼理,矜贵天成。眉眼间,还隐有她往昔的影子。
  这副样貌,她曾在暗地里抹着泪窥望过好几回。
  “呵~”那女子轻嗤,嘴角弯弯却是透着薄凉。她自袖中掏出一条帕子,凑近妇人面颊轻拭两下,笑问:“你不是猜到了么?”
  未及豆腐西施面上有所反应,女子又跟着添了句:“不请我进门坐坐。”
  豆腐西施张了张嘴,话却无声的哽在喉咙口,最后顺着喉头的一下滚动彻底咽了回去。她身子往一侧撤了撤,容出足够的空间供女子错身进门。
  女子进门后,豆腐西施才发现等在外头的马车,还有地上被扔弃的帕子。噙在眼眶里的水气忽地聚成一团儿滚落,她胡乱抹了把,将门关好。
  回屋时,女子已在唯一的一张凳上不请自坐,那碗冒着热气儿的豆腐羹显然是碍了她的眼,被她嫌弃的推至一角。
  豆腐西施有眼力见的将碗端走,又倒了杯清水过来:“喝水。”之后就有些不自在的往墙边靠了靠,双手交叠在身前局促的轻轻搓揉。
  沉了片刻,她才鼓了勇气:“您是忠正伯府的小姐?”其实不问,她也笃定。只是她的身份不该有这番见识。
  “你这没尽过一日养育道义的人,倒是有把好眼力。”
  先前只觉束厄,听了这话,豆腐西施的脸便如烧灼了晚霞的黄昏,又阴深又滚烫。十六年前,她的确是做了件既自私又恶毒的事,可不管这事多么不可饶恕,不管天下人如何骂她,独独这孩子不该骂她。
  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若那孩子留在身边,未必能成活。
  “楚姑娘,您是专程上门奚落老妪的?”
  妇人面上隐显愠色,楚娆稍稍收敛,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土炕,语气和婉不少:“坐吧,我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这几日她心里憋着口怨气,不知向谁宣泄,故而见到窦月娥的一瞬情绪复杂。可她毕竟不是为发泄而来,正事要紧。
  豆腐西施堪堪才被激起的肝火,又被一句软语轻而易举的浇熄。她在炕上坐下,屋子拢共这么大点,坐哪儿都不耽误说话。
  “老妪瓯饭瓢饮的浑噩度日,一无所长,不知楚姑娘想让老妪为您做何事?”
  这话里透着老妇人未消的余怒,楚娆自是听得出来。她低头浅笑,似泛着苦:“这照理说,我该唤您一声娘……先前是孩儿不懂事,头次进门探望,就惹了您伤心。”
  只此一句便击溃了豆腐西施的余怒,她眼中复又聚了水气,懊恼自己适才的愚蠢!心道犯的哪门子傻?日夜做梦都想见的亲闺女这会儿就坐在眼前,她何必跟孩子置气?
  她手捂在嘴上,勉强撑住将崩的神色,不住的惭愧摇头。十六年来,她没哄娃睡过一晚觉,没给娃做过一顿饭。说她未尽为母之责,又有何错?
  见状,楚娆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她有些得意自己的攻心之术。
  顿了顿,见豆腐西施情绪稍缓和,楚娆继续道:“我知道母亲前日登门找您要人,您说那孩子辗转送去了外地亲戚家,寻回需要时日。母亲给了您七日,如今还剩五日您就要将那孩子交出。”话说到这儿,楚娆一改先前笃定的神色,意带试探:“不知,有下落了吗?”
  先是不安的低了低头逃开女儿探究的视线,之后豆腐西施目光带怯的抬头看她,点了点头。所谓‘外地亲戚’,不过是编来哄骗伯夫人的,以求拖延时间。
  楚娆先是一慌,紧跟着追问:“她如今在哪儿?”
  “就在石浔镇上。”
  “嫁人了吗?”
  “尚未。”
  “哦——”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楚娆的心跟着坠下泥渊。她多希望时过境迁,那个孩子已寻不到下落。又或者人已早早出嫁,认回也不过是多门亲戚走动。可眼下,显然得到了最坏的答案。
  眼见女儿沮丧至此,豆腐西施心如刀绞,笨口拙舌的劝慰:“你别担心,你打小在伯府长大,十六年承欢膝下的情份楚家不会不念……”
  任对面之人如何不厌其烦的絮絮不休,却无法打动楚娆分毫。她呆滞的目光毫无焦点的落在前方。
  良久,楚娆才从一片混沌中醒过神儿来,她略带阴鸷的眼神望向豆腐西施,仍在絮叨的豆腐西施立时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寒意,当即闭上了嘴。
  楚娆右手探进腰间的褡裢中,两指轻缓的夹出一个纸包,放到桌上。
  “十六年前您那样做,无非是想让我过上富贵无忧的日子。可如今这安适即将被人打破,您得再帮我一回。”说罢,她指尖儿扣着那纸包,轻轻往对面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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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面前的小纸包里裹着的,显然是某种药粉。而这药粉作何之用,不言自明。
  豆腐西施没敢伸手去接,两眼发直的盯着那纸包,暗咬的牙关没能阻住抖颇的唇,面色死灰:“你要我帮你……杀人?”
  “呵~”不明意味的一声干笑,楚娆前倾着身子稍稍离凳,双手拄在方桌上凑近豆腐西施,一字一顿的纠正道:“是-救-人。”
  “救人?”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于一个自幼过惯了显荣日子的人而言,夺走她的华裳珠宝名誉声望……等同杀了她!所以你是要杀我,还是要救我?”阴腔怪调的说完这话,楚娆撤回身子坐回凳上,复了平和神色。仿佛适才的狰狞貌并非是她本人,而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相较那包药,楚娆的神情转换才更令豆腐西施触目惊心!她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竟长了颗这样狠戾的心。
  是,她也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她只是为了女儿过上好日子,从未想过取谁性命。
  “娆儿,你怎会变成这样……”豆腐西施的痛心疾首换来楚娆的一声嗤笑。
  厄,她没资格。
  楚娆弯着笑眸将那纸包拆开,露出里面墨灰色的齑粉。水葱似的指尖儿轻巧的在上面一蘸,带着点粉末的手指迅速抿入口中。而后她挑起眉眼欣赏窦月娥的反应。
  窦月娥被眼前一幕吓懵了!甚至想不起出手去阻止什么。
  “瞧,这不是毒药。”漫不经心的说着,楚娆重新将纸包好:“不过是些蓖麻粉罢了。”
  “蓖麻粉?你为何要给小堇用?”
  听到‘小堇’二字,楚娆的动作顿了顿,原来那孩子叫这名?知道了名字,似乎潜于暗中的威胁就更加具象了。她眉心微皱,眼中隐含着恨意。
  “这世上的人啊,本就千奇百怪。有的人吃了虾蟹,能气阻痉挛。有的人闻了花香,会起一身红疹。还有的人被个小虫咬上一口,就能四肢僵麻……呵呵,不过这些都不及我母亲倒霉。”说到这儿,楚娆的脸上显出一丝莫名的得意。
  “我母亲碰不得蓖麻,碰了便会引发剧烈喘鸣,甚至危及性命。”
  听至此处,饶是豆腐西施再蠢也明白了:“这种敏症,会遗传?”
  楚娆欣慰的点头。
  “那你这还是要她的命!”
  楚娆无所谓的笑着起身:“至少你不会因此背上谋杀的罪名。”
  窦月娥呆愣的仰头望着女儿,无言以对。
  楚娆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下去:“十岁那年,我曾碰过蓖麻,却一点事儿没有,这不禁引来母亲的好奇。晚上赵管家拿了粒丸药偷偷给我服下,之后我便开始浑身起疹,咳喘不断。几日后身体好转,母亲郑重的叮嘱我,再也不许碰这种东西。”
  话音稍顿,楚娆玩味的盯着窦月娥:“那时我就觉得赵管家有些怪,奈何没来由的我就是信任他。现在看来,是血缘使然吧?”
  窦月娥先是怔了下,而后急着否认:“不,不是……”
  “别想再骗我了!”楚娆的声量强势盖过窦月娘,将她的话无情打断。一双手掌重重的震在桌上,微微泛红:“就凭你个卖豆腐的妇人,十六年前是如何偷天换日的!”
  既然有了个卖豆腐的娘,又怎会在意多个当管家的爹?比起市井不入流的贩夫,已算老天有眼了。起码同在一棵大树下,他还算颗垫脚的石头。
  窦月娥呆愣愣的望着楚娆,想纠正她的猜想,却是无从解释。而她的沉默,在楚娆看来,更像是一种默认。
  楚娆熄了熄怒气,动手解下腰间银袋,丢到桌上:“喏,这里有一百两银子,够你事成后过一阵舒坦日子。”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完,楚娆又收敛锋芒,改以意味深长:“放心,今日你我母女相认,只要娘肯为孩儿的前程着想,孩儿自然也会为娘的以后尽心。”
  窦月娥目线缓缓上移,落在那银袋上,又落在那包蓖麻粉上,最后落在楚娆的脸上。
  金银财宝不能打动她,但一声‘娘’却足可令她抛弃理智,赴汤蹈火。
  “好……我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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