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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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1点, 位于北城湖滨区百家巷的烧烤摊,依旧热闹非凡。
  便宜大份味道足,一直是这家烧烤摊的招牌。各种海鲜肉品在炭火上吱吱作响, 浓油重酱、调料充足、香气扑鼻。
  没人在乎这些便宜的菜品干不干净, 毕竟这个点,来吃东西是个幌子, 大多人不过是找处地方吹吹牛, 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来, 你们的串,一打生蚝和一个啤酒。”平头青年穿着人字拖, 身手却很矫健。
  他有些好奇躲在后门外巷子的两名青年,因为小巷逼仄,大家都喜欢正门前面宽大通风的路面。
  离开时他回头看了眼,这两个男孩子,怪好看的,像明星。
  “上次来这里撸串, 好像还是大一刚入学。”
  薛斐然将自己半遮不遮的口罩摘了下来,塞进口袋。
  “是啊。”苟玳开了一罐啤酒,递给对面的人。
  薛斐然:“老实说, 你会答应出来,我还挺意外的。”
  “哦?为何?”
  薛斐然:“我以为,你可能心情不太好。”
  苟玳抿着啤酒的手顿了顿, 片刻,放下。
  小店的后厨传来炒田螺的香气, 螺壳摩擦的声音混着大把干辣椒的冲, 让人忍不住有嚎两嗓子的冲动。
  “为何会觉得我心情不好?”
  薛斐然吞了个生蚝:“我看到梁君澈的新闻了, 没想到他是梁斯的孙子。”
  “你们认识?”
  “不认识, 不过你身边的人,我多少都会听说嘛。”
  苟玳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酒瓶。
  “斐然,满打满算,我们也认识五年了吧?”
  “五年三个月十一天。”
  “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斐然不知苟玳为何发问,笑着道:“你不会要跟我探讨哲学吧?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就算去拍电影,哲学系的专业课一节也没漏哦。学神不要小瞧我。”
  苟玳:“我就是好奇。”
  话音刚落,一个扎着大马尾、穿着仿佛上世纪花色衬衣的中年妇女,从小巷尽头挪到两人跟前。
  薛斐然以为是常见的乞讨者,摆摆手:“没现金。”
  “不是……”中年妇女笑得质朴,打开手上的大棉带,掏着什么。
  就在两人以为其要掏出与时俱进的“乞讨二维码”时,对方却掏出了一张饼,面积颇大,用塑料袋包裹。
  中年妇女一口腔调奇怪的普通话:“你们尝尝看味道如何?”
  深更半夜,幽深后巷,整条巷子只有一个外接的电灯泡,连路灯都算不上。一个人掏出一张大饼让你品尝,就算这人长得美若天仙,脸上写满纯真善良,也没有人有勇气品尝的。
  好在这时,端着一盘孜然羊排的烧烤店老板走出来,看到眼前一幕,就知道两人误解。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板解释道,“这位是我老家一亲戚,家里男人出了事,干不了活,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就想着来城里打工。我这也不缺人手,后来一想,她面点什么做得挺好,干脆让她试试做早餐,我这店三点半结束营业,她五点过来。反正店里摊子、锅具、桌椅、收银台都一样,门口招牌换个一拉就能变换的。能赚钱最好,还给我摊下房租。不能到时候再说。”
  对于老板这一店两开的商业头脑,苟玳表示认可。
  老板:“城里人喜不喜欢吃这面点我们也没把握,就想着做几天市场调查,免费试吃。这都是街坊邻居的,担心他们看面子上不好提意见,才想着让你们生面孔试一试。”
  话到这份上,苟玳和薛斐然都掰了一块饼品尝。
  不能说多惊艳,但已经算是非常合格的早餐,两人皆表示认可。
  中年妇女对着老板笑了笑,神情欣慰。老板也挺开心,鼓励道:“你一定可以。”
  说着,看着两个青年道:“到时候早餐开张,你们要来捧场哦。我跟沈姐说了,第一个月做个宣传,东西买一送一。”
  苟玳看着妇女质朴的脸,微笑道:“东西不错,但这个活动,未必是好活动。”
  老板看着青年,不知怎的,意外的对其产生信服感,问道:“为何?”
  苟玳:“早餐和烧烤不一样,烧烤的顾客,可能千里迢迢赶来,就像我们两,但是早餐的顾客,基本就是街坊邻居,附近的上班族,像我们,基本不可能过来吃的。”
  老板想了想,似乎有道理。
  苟玳:“因而能够留住周边的顾客,才是一家早餐店的生存之道。这是一场味道、价格和宣传的三重博弈。”
  老板似乎看出眼前年轻人来历非凡,颇有一股大隐隐于市的作风,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小兄弟,今天这顿我请,你帮我沈姐想点法子。”
  苟玳:“我认为买一送一不好的原因,在于他并不给顾客期待感,而是失落感。毕竟早餐店不像商业街里的店,客源广大,他的幅员很有限。顾客因为买一送一来吃,等到活动结束,他们自然会产生种失落感,并不会觉得只是恢复原价,而是觉得以前可以买双份的东西只能买一份,从心理学角度,满足感降低。”
  老板文化水平也不高,皱着眉头思索良久,才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一回事。那兄弟,你一定要帮沈姐想个法子。”说着,让后厨帮忙送两份羊肉汤给苟玳。
  苟玳笑了笑,问中年妇女:“这个饼,你卖多少钱?”
  沈姐显然还没定价,看向老板。
  老板果断:“这我去其他早餐店探查过敌情,可以卖到两块半。我们打价格战,就两块。反正成本便宜。”
  苟玳笑了笑,又问老板:“老板,你这啤酒的进价多少钱?”
  这勉强也算商业机密,老板踌躇片刻,才道:“三块半。”
  烧烤店对外零售是6块一瓶。
  苟玳拿着啤酒端详一会,略带揶揄:“是吗,那老板,你找我进货好了,我三块钱卖给你。”
  老板瞬间羞红了脸。其实他的进价是一块一,只是他不想让点了啤酒的苟玳觉得自己盈利太多。
  苟玳不以为意,继续道:“大餐厅这种酒的进价大概八毛,你这应该一块到一块五。”
  苟玳准备的报价,让老板既羞愧又咋舌,小声道:“是一块一。”
  苟玳:“我的方案是,早餐店和烧烤店可以联合营销。比如,你们可以做个月卡活动,定价就在88元好了。拿月卡的客户 ,每个月充值88元,就可以早上的时候免费拿一个饼,晚上的时候免费拿两瓶啤酒。”
  苟玳话音未落,就被老板打断:“等下等下,这不可以,一个月算30天,一个饼2块钱,两瓶酒12块,一天就14元,客人一个月拿走420元的东西,我们才拿到88元?”
  苟玳笑着道:“你这是顾客心理,不过也对,角色置换你是顾客,你会不会很想买这张卡?”
  老板想了想,猛点头:“那肯定!立马家里人手一张。”
  苟玳笑了笑,继续道:“至于成本,你不能按照顾客的算法。这个饼,成本算五毛吧,假设30天就是15元。啤酒算1.1元,30天就是66元。”
  老板委屈:“那我们忙碌大半天,就赚七块钱?况且制卡也要有成本费什么的。”
  苟玳摇摇头:“这张卡,其实并不是赚钱的,而是引流。就好像你做买一送一活动,给我们多送羊杂汤,不也是为了留住客人,让其再次光临?”
  小心思被戳穿,老板笑得有点羞涩,低着头盯着自己的人字拖。
  苟玳:“老实说,这张卡最好的情况,就是客人30天都用了。你买早餐,只买一个饼的是少数吧?大多人还会再带一杯豆浆或玉米汁,若是男性,一个饼吃不饱,还要带点包子馒头之类。”
  老板点头,觉得有理。
  “同理,你见过就来你这喝两瓶啤酒的?当然不排除有脸皮厚的,来拿两瓶啤酒就走。大部分人,多少会点些串来配菜。这其中的盈利多少,老板心里有数。如果喝到劲头上了,两瓶酒不过是开个胃,几打几打点单都常见。”
  “正常情况呢,是不会有人30天都吃一个饼,天天晚上吃烧烤的。因而他的早餐可能会放弃饼,但出于习惯,会在沈姐店里买肉包之类,晚上也不会来喝酒,这样你的卡成本就摊低了。”
  小老板仔细琢磨许久,发现这个法子大为可行,拍着桌子道:“兄弟!大恩不言谢!以后你来我店里随便吃,我不收钱!”
  一旁的薛斐然却有些烦闷,撑着下巴看着两人:“老板,留点时间给我们叙旧吧。”
  老板看出对方神色的不悦,急忙起身:“抱歉抱歉,你们继续,今天这顿不用付钱哈!”
  说罢,挽着沈姐走回店铺。
  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烧烤店的后门,薛斐然忽然笑道:“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嗯?”
  “我觉得,你就是个圣人,如果我不看着点,你可能都要羽化成仙、立地成佛。”薛斐然的目光中情愫流转 ,“若不是神仙,怎么能够如此佛光四射、普度众生?”
  苟玳夹了颗已经冷却的生蚝,放进嘴里,他的味觉其实很敏感,并不喜欢这类不新鲜的海鲜 。
  “你还记得陈丁吗?”苟玳道。
  薛斐然只觉这名字并不全然陌生,却又对不上号,在记忆深处搜刮许久,终于想起:“我记得,好像是你大一时候资助的一个学生?”
  薛斐然还没向苟玳捅破那层纸时,两人是能够一起上图书馆自习、周末一起出游的关系。
  那一年曾经兴起了一个公益助学网站,即有需求的学子将自己的基本情况,自己的需求发到网站上,寻求好心人一对一资助。
  这个网站后来因为监管不严,出现许多包养女学生的钱色交易而被取缔。但在当年,这个网站的确帮助了许多困难学生。
  薛斐然记得那时候,苟玳资助过一个在该网站求助的西部高三生,家庭不幸,父母离异,外婆抚养长大,很困苦。
  苟玳又拉开一瓶啤酒,没有喝,而是拿了一旁的两个玻璃瓶,倒入其中,看着啤酒上的泡沫
  渐渐消失。
  “我资助了一年,后来那孩子考上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我挺开心的,帮他研究了他们学校各种助学金和奖学金。”
  薛斐然有些吃味:“你对谁都那么好。”
  苟玳看着彻底平静的啤酒:“可是他却要我继续资助他。一开始我想,他刚上大学,生活比较困难,便也资助了他一段时间。没想到他要求越来越多,要换手机,换电脑,找我要远超过一个大学生的生活费,我便放弃了,跟他说你大了,要懂得自力更生。”
  薛斐然显然第一次听说这事。他知道苟玳的家庭情况,苟玳会资助这男生,多少是出于同病相怜。苟玳家庭经济情况,一点也不比男生好,他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在赚钱。
  薛斐然愤愤不平,拍了下桌子“做得对,蹬鼻子上脸,你当初就不该扶持他,应该找他把钱要回来!不然真便宜他了。”
  苟玳笑了笑,看着薛斐然身后凹凸不平的墙面:“后来,他说如果我不继续资助他,就要在q大相关网站诋毁我,让我没有立足之地。”
  薛斐然瞳眸微微颤动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薛斐然:“升米恩斗米仇,所以我从来不做慈善,因为有的人不值得。”说着,喝掉瓶中剩下的酒,盯着苟玳,眼睛泛着红丝,不知是愤怒还是难过。“你就这样任他欺负?”
  苟玳的眼神愈发迷离:“哪能?所以说,我也不是啥好人,更不是圣人。我先下手为强,把我们两的事情实实在在写了篇艺术再加工的作品,发到了对方学校的论坛。可能写得足够文采飞扬、催人泪下,总之一石惊起千层浪。”
  薛斐然拍桌,十分解气:“干得漂亮!”
  然而下一秒,他又有些担忧:“没遭对方报复?”
  苟玳:“我那文章用的是代称,我可不想惹麻烦。评论里一堆人都要求说出实名,找被资助人算账,要他社会性死亡。我将文章链接发给他,跟他说好自为之,不实名是最后的仁慈,他便也偃旗息鼓了。”
  薛斐然点头:“我就说网上总有关于你胡编乱造的谣言,估计没少这小子编造的。”
  苟玳没说话,凝视着薛斐然,看得薛斐然惶惶不安。
  “怎……怎么了。”薛斐然最终没忍住。
  苟玳单手拖住下巴,侧着头,忽然道:“梁君澈被爆出来的消息,和你有关系吗?”
  薛斐然神情慌乱:“什么和什么嘛。”
  苟玳却没给他辩驳的空间:“当年,你让我用你的邮箱发资料,把密码给了我。没想到这么多年,那个邮箱你还在用,密码也没换。来之前,我登录了一会。”
  薛斐然想到邮箱的发件箱里,还躺着给狗仔发送的信息,神情瞬间变色。
  许久的沉默。
  沉默到小巷子里只剩后厨飘来的香气,混合着远处池水沟子的味道。
  薛斐然连吃了三个凉掉的生蚝,仿佛鼓起莫大的勇气:“我是不忍心看你受欺骗!”
  苟玳:“你调查我?”
  薛斐然:“我是指调查梁君澈!我听学校里说他是什么拆二代,知识分子家庭,说什么都有,我觉得这人不像!我调查后,果不其然,他肯定是别有居心!玳,你再厉害,也玩不过大资本的,这种人哪有真心?”
  苟玳微微抬眸:“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薛斐然不置可否:“我是想保护你,无论是以多年挚友的身份,还是以一个卑微的追求者的身份。”
  见苟玳没有表情,薛斐然强调:“对,我是有私心,可是哪个情敌会没有私心?我不过是公平竞争。也是他梁君澈,给了我这个机会,不是吗?”
  薛斐然知道,苟玳极为厌恶“欺骗”,哪怕他从来不说。
  “保护我?”苟玳忽然笑了,笑容却不是平日里的温和,满满皆是讽刺。
  “那给【醉话云云】的信呢?”苟玳问。
  “什么?”薛斐然没反应过来。
  “那封说我pua了阮晴,说我让一个少女为我自杀的举报信呢?”
  薛斐然大惊:“不可能!我当时设置阅后即焚,邮箱也清空了,你不可能看到!”
  说罢,忽觉失言,薛斐然瞬间脸色惨白,在深重的夜色中,像一张刚蒸好的春饼皮。
  许久。
  薛斐然颓然:“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苟玳没说话,拉过桌前老板赠送的羊杂汤。
  汤已经冷却,汤面泛着点点油光。没了香气的羊杂汤,并不让人有食欲。然而一晚上都未进食的苟玳还是就着惨淡的灯光,喝了半碗。
  放下汤勺,苟玳看着薛斐然:“从云最给我复述了那封爆料信开始。因为,那封爆料信的许多细节,除了我和阮晴两个当事人,只有你知道。”
  苟玳想起了高中时光,那时候天很蓝,风很轻,重点高中的氛围很纯粹,只有读书。外公健在,会给他做老人家最擅长的打卤面。
  他喜欢在午后时,坐在教学楼后一棵大树下看书,休憩。
  “呦,学霸这是写信?”薛斐然流里流气道,递了一杯温奶茶给他。
  苟玳:“在给以前初中时的学妹回个信。”
  薛斐然:“呦,还是情书呢?”
  苟玳担心这家伙过于思维发散,便挑了些不涉及阮晴隐私的事情告诉他。
  薛斐然仍旧吃味:“呦,我们玳玳真是无时无刻传播爱呢。”
  苟玳从来没想过,对方会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更没想过,对方会在数年后,将其歪曲事实,捅到小报报纸上。
  “我可以解释吗?”薛斐然急切地问。
  “你说。”
  薛斐然嘴唇张了又张,显然是在筹措用词。
  “你那时候,被越来越多人所认识,越来越多人看到你的光彩,我很担心,你会忘了我。”
  苟玳目光如炬,显然不知二者之间有何关联。“所以你要害我?”
  薛斐然拼命摇头,恨不得以死明志的神情。“没有!绝对没有!我不会害你!我本来是想,等到舆论发酵再大一些,我就亲自出来替你澄清,说明事情真相。只是我没想到,阮晴先出来了。”
  薛斐然说到这,有些郁闷。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苟玳孤立无助时,自己踏着七色云彩,哦不,自己带着迟来的真相,为苟玳发声呐喊。那时候,自己在苟玳心中的位置一定会无比重要。
  薛斐然低着头,自己也很委屈:“对,我是不择手段,是用错方式,可是你真的不懂,喜欢一个人就会这样,爱到无所不用其极。”
  苟玳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张荒谬生涩的抽象画。
  薛斐然却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因为你是太阳,我只是个凡人,凡人没有办法拥有太阳,所有他只想要让太阳别那么灼热,那么耀眼,那么无私,温暖那么多人。”
  见苟玳沉默,薛斐然继续:“我喜欢你,喜欢你到骨子里,早没了公序良俗。”
  苟玳的眼神又回到淡然:“所以,十年如一日在校园论坛匿名版块,替我编造各种丑闻,也是因为你喜欢我?”
  薛斐然的表情如同见鬼,那双被粉丝称作全天下最会讲故事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震惊一种情绪。
  许久,久到穿巷而过的夜风都无聊了,卷了一片枯叶,啪的吹在薛斐然的脑门上。
  像一道狰狞的疤痕。
  薛斐然将落叶摘下,有些颓唐,不再挣扎:“这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苟玳低着头。
  他一早就知道了,从仇仁第一次告诉他,校园论坛里多了许多他的奇怪传闻。
  他向来是腥风血雨的体质,多几个少几个谣言于他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当他闲来无事,到校园论坛的匿名板块看了一圈后,他知道,这不是随手一谣言,或者闲来无事的编造。
  有谋划,有节奏。
  查个ip,对苟玳而言轻而易举,他只是想看看网络的另一边坐的是谁。
  但他发现对面的人自己不仅认识,甚至熟识。
  薛斐然。
  在这波谣言四起前的一周,薛斐然向苟玳表白了。
  所以这是报复?
  此刻此刻,苟玳语调平静道:“从一开始便知道了。”
  薛斐然也诧异:“那你为何,不来斥责我?”
  见苟玳没回答,薛斐然叹气一声:“也对,你一直就那么淡然,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生气,可能还希望对方改邪归正吧。”
  苟玳自嘲:“不,我当时只是以为,这是拒绝别人后理应收到的报复。”
  薛斐然嘴唇翕动,许久,坦诚道:“对,一直在论坛里散播你谣言的人,是我,当然也浑水摸鱼夹杂些其他人,可能是跟你竞争奖学金之类,或者爱慕的女生被你抢了吧。毕竟你是太阳,是神。神爱世人,世人却未必感谢神。阳光普照,却照不到人心的阴暗。你耀眼到让人嫉妒,衬得普通人碌碌无为。”
  能来q大的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然而进了q大大门,就会发现强手如云,自己并不突出。甚至还有类似苟玳这般,让人望尘莫及,愈发自卑的存在。如果追赶不上,能看到神身陷囹圄,也不失为人性阴暗面里的乐事。
  薛斐然:“不过我不是,我从来不会嫉妒你,也不会自卑,更不会因为你落难而沾沾自喜。”
  薛斐然的话,显然和他的所作所为相互矛盾。
  “我只是,太爱你了,你不懂这种爱而不得的痛。”
  薛斐然说着,眼睛中隐约有泪花。
  “神爱世人,可神,却是没有心的。他并不对谁偏爱,也不被谁拥有。”
  薛斐然说着,要去抓苟玳的手,被苟玳躲开了。
  薛斐然收回手,看着眼前人,那是飞蛾扑火也求而不得的人。
  “可是我想要神,我知道自己够不上,所以我想让神堕入凡间,遮住他的光,不被世人看到他的好。我想让他深陷泥潭,然后成为他的救世主。”
  薛斐然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能将如此龌龊的心思说得这般坦然。
  大概是因为,他认定了身前的人不会生气,甚至不会放在心上。
  苟玳的情绪比一般人轻很多,因而总会给人又温暖又疏离的错觉。你在他的领域里,他就会对你好。你走出他的领域,他也从来不会挽留。
  因而当踏入大学校园,所有人都挣脱了高三的束缚后,他发现,对苟玳“别有所图”的人越来越多,不分男女。
  他开始害怕。
  他表白。
  被拒绝。
  他给他泼脏水,不想让人看到他的光。
  他想把他藏好。
  他想将他独占。
  可是他却发现,苟玳还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薛斐然从包里掏出一个礼盒:“送你的生日礼物。那天你说你和梁君澈一起逛动物园,我真的嫉妒到快疯了,差点把这礼物丢了。”
  苟玳没有接。
  “不看看吗?”薛斐然的眼角挂着泪,分不清是痛苦、愧疚、失望还是爱慕。
  苟玳将早早倒好的两杯啤酒分开,一杯推到薛斐然跟前,一杯拿在自己手中。
  他小小的抿了一口,盯着颇有年份的折叠桌。
  折叠桌的合成木板桌面早已坑坑洼洼,不少地方表漆脱落,露出内里的合成木料。或许曾有人在这桌上宿夜大醉,酒杯反复摩擦,哭诉离别;或许曾有女子用尖锐的指甲使劲扣摁,发泄对负心汉刻骨铭心的恨意。
  苟玳抚摸着坑坑洼洼的桌面,一时分不清,这般伤痕累累的,到底是桌面,还是岁月,亦或是心脏。
  “为什么呢?”苟玳没头没尾提出问句。
  “斐然,你说为什么?从小到大,讨厌我的人伤害我就罢了,喜欢我的人也要伤害我?”
  薛斐然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苟玳,没了平日里春日暖阳的气息,变得无比颓靡阴郁,比这无人的小巷还要幽深,就像是阳光照不到角落,一半埋在泥土里,渐渐腐烂的植被。
  “没有人是天生不会哭的。哭是人类的本能。婴儿会哭,是因为通过哭可以获取父母的注意,获得成长的资源。俗话怎么说来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苟玳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会哭,是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哭没有用。别家的小孩哭,父母会安慰,会买玩具,我哭,会被母亲打,会惹父亲摔门而出。”
  “我那不是淡然,是无助,是麻木。”苟玳的声音很轻,没有哽咽,没有嘶哑,轻的好像在说睡前故事。
  “当你发现哭是徒劳,甚至是反作用时,你就会渐渐失去哭的能力。能够哭,能够胡闹,能够发脾气的人才是幸福的,因为他很清楚,任他再胡闹、发脾气,对方也愿意原谅他,他有这个资格。”
  “可是我没有。”
  少年老成的背后,十有八九是个悲伤的故事。
  “当把生活的所有期待降到最低,你自然就会变得淡然,不会患得患失。不用担心失去,就当没有得到过。”
  “我今天来跟你见面,是想说,我累了,正式道个别吧。无论你把我们之间当做友情亦或其他,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要互相伤害了。曾经相识一场,也没必要做得太绝。”
  说着,苟玳举起了玻璃杯,往薛斐然身前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薛斐然愣在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他生命的阳光,所以他可以任性,可以撒野,因为光,永远会无私地传播光热。
  然而此刻,他知道,原来对方只是悬崖峭壁中长出的一颗青松,看起来苍翠蓬勃,根基却也摇摇欲坠。
  青松在崖壁上寂寞孤独地生长,没有依偎,没有同伴。偶尔有鸟类憩息,带来一阵欢闹,又很快离青松而去。
  而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青松面对最多的,是风刀霜剑。漫天大雪一朵一朵压在他的身上,人们歌颂着“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殊不知,青松早已不堪重负。
  而他,竟然是最大的那一朵雪花。
  薛斐然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的痛,感觉心脏被一把生锈的刀反复地切开,愈合,切开。
  一阵凉风刮过,薛斐然猛然清醒,看到苟玳的身影已快消失在小巷尽头,急忙追赶。
  他抓住了苟玳的手臂。
  “对不起。”
  薛斐然第一次发现,人类的词汇如此贫乏。
  可他说不出多余的字,因为每一个字都是徒劳。
  转角外是辅道,有路灯,光线亮得多,整条街道都像倾洒了橘子汽水。
  苟玳也好像恢复了平常模样,表情里又是淡淡的温柔。仿佛刚才所说的一切,只是噩梦中的一场惊涛骇浪,梦醒后一切风平浪静。
  薛斐然却没法回到最初,他说不出话,感觉喉咙处呛着一股血,只要一开口,血便会喷洒而出,落满这几年的岁月。
  他只是紧紧抓着苟玳的手。
  “放开。”苟玳还是温柔的表情,声音却决绝如寒冬凛冽的风。
  薛斐然摇头。
  苟玳:“我已经累了,我还是决定回到属于我自己的世界。所有让我困扰的事情,道个别就好。
  薛斐然不说话,手却越握越紧。
  下一刻,更大的力道抓住了薛斐然的手。他生生看着,对面纤细的手臂掰开了他的手掌。
  “我当初跟你说,我小学时候打架一把手,不是玩笑话。体面一点的道别吧,斐然。”
  ==
  苟玳回到泰宁小区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小区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野猫的叫声。
  灯火多已熄灭,只有几户还亮着。或者是阳台的祈福灯,或者是开灯睡觉的人,或者是作息颠倒的人群。
  苟玳走在小区的石子路上。
  天很黑。
  平日从阳台向外望,都能看到远处商城酒楼的灯光,将天色染得光怪陆离。
  很久没看到,这么纯粹的天了。
  其实人不也一样,一生纷纷扰扰,到了最后,繁华散尽,也不过就是一片寂寞的天。
  苟玳走到楼下,忽觉身后有一道视线,转身。
  草坪的节能灯旁,一个青年仍旧坐在那里,一身狼狈。
  青年看到他,惊喜的抬着头,想要站起,或许四肢麻了,又一屁股摔倒地面,像一只笨拙的憨猫。
  青年明明有一双非常深邃又有攻击性的眼眸,却总能在他面前显得楚楚可怜。
  让他产生,他们是同类的错觉。
  青年凝视着他,充满渴望的眼睛,让他想起了捡三花猫的那个夜晚。
  青年的眼神,和三花猫很像。
  然而就像他以为胖三花们不过是普通的流浪猫,他也错以为,青年和他同病相怜。
  胖三花有个高贵的价格,青年也有高贵的出身,他们是两条交集过后分开的线,注定不会再有交集。
  若换做其他人,苟玳或许会上楼给对方递一瓶温水,好言劝导几句,而后好好道别。
  就像和薛斐然一样。
  可他不行,他是梁君澈。
  苟玳没再回头,刷了门卡,关上玻璃门。
  就像关上了,自己那扇才要开启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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