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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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娇娘白了她一眼,转眼看向角落里清雅种的两盆花,叶角都有些卷边儿了,娇娘看不下去,“你那两盆真要浇肥了,不然开不了花!”
  清雅立刻道:“开不了花就开不了花,你种你的,我种我的,两不相干。”
  钱娇娘转头眼不见为净,舀了一瓢水往田里洒,“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养花的,吃饱了撑的。”
  阿大从厨房仆妇手中接过为邢慕铮做好的晚膳,鸡肉是去了骨的,鱼肉是剔了刺的,都怕定西侯噎着卡着。娇娘见了,在干净的水桶里洗了手,在身上抹了一把走了过来,“今儿凉快,就在外面吃罢。”
  王勇机灵地跑进屋去拿饭桌。
  侯爷似乎闻到了香味,坐起来瞅着娇娘傻笑。娇娘拉了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了,“老实吃饭,吃完了喝羊奶。”
  侯爷笑容更大了,比天上的日头还灿烂。娇娘瞥开视线,不行,还是要命。
  “这么大了还爱喝奶,难怪没脸开口。”娇娘嘀咕。拜他所赐,邢平淳现在也早晚要喝一碗羊奶。
  邢慕铮有丝窘迫。羊奶是他儿时记忆,他都忘了是甚滋味,不想鬼东西竟如此痴迷。
  王勇端了饭桌过来,阿大将热饭热菜放在上边摆好,与王勇去忙其他的去了。
  侯爷的饭向来是娇娘喂的,否则让他自己吃就会满手抓得到处都是。钱娇娘拿勺子碾着已成末的鱼肉,细细看了没有刺儿,才混进白米饭中搅和,继而喂一口给张了嘴的侯爷。
  侯爷吃饭时鲜少发狂,连清雅也敢靠近,她打着扇移到娇娘身边,看着她喂饭,“娇娘,咱们方才的话儿讲了一半,你真不趁这个机会把侯府的管事大权都夺过来?过了这村可能就没这店儿了,万一冯语嫣又蹦跶起来……”
  娇娘撇撇嘴,塞了一口和着鸡肉的饭进侯爷嘴里,“我争这个做甚?与我有什么相干?”
  “不相干你把侯爷接你院里来做甚?”清雅挑眉。
  娇娘默默地又喂了一口饭,“……侯爷病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她顿了顿,添了一句,“他终究是百姓心中的英雄大将军。”
  “就这?”清雅狐疑的眼神在她与邢慕铮之间转溜,“就没一点夫妻情份?”
  钱娇娘嗤笑一声,像是她说了什么笑话,“有个屁夫妻情份!”
  邢慕铮一愣。
  “哎……你别这么粗俗……”
  “粗俗?我还有更粗俗的。”娇娘冷笑,“他将我买入邢家,就是为了留个后。一走九年音讯全无,我上顾老下养小,我比磨坊里的驴子都累!后来知道他打了胜仗回来当大官了,心想着老娘我总算可以享享福了,谁知一进府就给我下马威,去他娘的冯小姐,去他娘的平妻!老娘屁股还没坐热,他就一脚把老娘踢开。老娘像个妻子么?他当我是他的妻么?他邢慕铮兴许对得起天下人,但绝对不起我钱娇娘!”
  这番话钱娇娘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儿终于能一吐为快。她舒畅地呼了口气。
  邢慕铮看着眼前因气愤而涨红了脸的钱娇娘。原来这才是她的心思。
  定西侯噎住了,他不停地干呕,双手胡乱往半空抓,娇娘放下木碗,抓了他的手,在他后背用力拍了几下,侯爷一口饭吐在地下,钱娇娘机灵躲闪,鞋儿才逃过一劫。
  清雅去拿墙角的扫帚和畚箕,娇娘叫她先铲些灰来,清雅转去后院找了些煤灰,回来见娇娘正替邢慕铮擦脸擦衣服,她将灰抖到残渣上,“既然侯爷对你不住,你为甚还照顾他?”
  钱娇娘用力擦了擦邢慕铮的短衫,面无表情,“我才也说了,他对得起天下人,我除了是他的妻子,也是天下之人。”
  侯爷直愣愣地盯着钱娇娘。
  邢平淳放学回来,推开院门跳进来,“娘,我回来了!”
  “丑儿回来了。”钱娇娘扭头笑了。
  清雅将残渣扫了干净,也笑对邢平淳,止了话头。
  第九章
  火。四处是火。
  大火燃于天际,似血盆大口的怪物,将黑夜染成疯蔓的红色,如喷涌鲜血。不,那不是光,是火,天空飘浮着火焰,血红色的火焰,它们燃烧着,跳动着,连成一片疯狂蔓延。
  热,好热。
  火焰围在他的四周,刺着他的双眼,烫着他的皮肤。邢慕铮感觉自己即将被火生生烧死,他汗如雨下,努力睁眼想看清火焰后边的人,却是一片红光。他执剑冲上去,挥舞猛砍。火焰刹那四散,后面空无一物。
  痛,真痛。
  邢慕铮咬紧牙关,身上的每一处叫嚣着锐利的痛楚,比先前中了毒箭钻心之痛过犹之而无不及。有人拿着锯子在锯他的脑袋,耳朵轰轰地响,似有鼓声,亦或雷声,亦或人声,一声声扎进他的脑海,如同咒语紧箍他的脑门,令他想将自己的脑袋拍碎。
  邢慕铮疯了似的舞剑,他砍向那些浮于天际的血红鬼火,鬼火散开,重新合而为一。钻于耳根的声音越来越大,是狗叫,是狼吠,又似虫鸣。乱糟糟的尖锐,邢慕铮捂住耳朵,声音越越发地大。
  邢慕铮大叫着砍掉自己的右臂,鲜血流了一地,聚拢一滩似周遭鬼火。忽而鲜血闪动,变成了火光浮了起来,并猛地化作火箭冲向邢慕铮断掉的右臂。邢慕铮瞪大双眼。
  那是血红色的……
  邢慕铮猛地瞪开双眼,他浑身上下如火炙般,肌肉在皮肤下似被烤裂。刚才他在做梦么?
  邢慕铮还来不及回想,鬼东西已经抱着脑袋狂叫着冲了出去。
  “大帅,大帅!”吴顺子在外守夜,听见动静吓了一大跳。
  鬼东西一把推开吴顺子,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光,鬼东西被门槛绊倒了,他啊啊地叫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去。阿大和王勇住在西厢房两间抱厦里,训练有素地爬起来,与吴顺子一同追出去。
  鬼东西在厅堂的地下打滚,他抱着脑袋狂吼,月光照在他狰狞的脸色上犹如野兽。他双眼充血,爬起身将目光所及的一切东西抬起来往地下砸,狠狠地砸,死死地砸。他一边砸,一边发出困兽的嘶吼。
  阿大等人一人一个方位站着不敢上前,他们也不敢点灯,怕不小心烧起来,但他们紧张地注视着邢慕铮的一举一动。
  邢慕铮眼见自己嚎叫打砸,余光看见手下黑暗中同情的目光。他在他们心目中已如疯子无异。
  不,他现下本身就是疯子。
  他被人谋害了,没有疯子会像他神智清醒却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但他不清楚究竟敌人是如何暗算他,又是如何控制他。今夜的梦境他终于得到了一丝线索。那飞翔的鬼火,那萦绕不去的杂音……
  “侯爷如何?”十分轻的声音清晰地闯进邢慕铮的耳朵,是娇娘起来了。
  就像一根细细的线被剪断。邢慕铮的心思泛了涟漪,她明明求他夜里不要折腾,可他如今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
  鬼东西愈发暴躁,邢慕铮觉得他的魂魄同样被烈火炙烤。
  他知道有人暗算他又如何,他说不出话,写不了字,他无法告诉任何人,他的灵魂还清醒地在体内!总有一天,他们全都会将他当作无法医治的疯子,不再是能上阵杀敌的大将军,他们将会由他自生自灭。
  他已经是个废人。除了等吃等喝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鬼东西大叫一声,忽而扔掉手中的椅子腿,冲向墙边拿头使劲撞墙。
  “大帅!”
  “大帅!”
  阿大等人连忙冲上去,一人一边拉退定西侯,定西侯奋力挣扎,竟将两个大汉生生甩开,阿大摔到地下,王勇撞在墙上,吴顺子自后拦腰死死抱住侯爷,“大帅,大帅,您冷静些!”
  钱娇娘尽量轻柔地道,“侯爷,是不是饿了,还有羊奶,你喝不喝?”
  定西侯充耳不闻,他额头上的血流下来糊了脸,扭着吴顺子的手腕几乎要将其掰断。阿大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定西侯面前扯开吴顺子的手臂。不幸中的大幸是侯爷失了心智忘了武功,否则他们三人加起来都敌不过侯爷一根手指头。
  只是平时三人就能拦住大帅,今夜竟异常艰难,阿大三人与邢慕铮几乎扭缠在一块,还未能阻止他的脑袋往墙上撞。
  一声闷哼,定西侯撞在墙上,但额前的温热柔软并没有让他疼痛。娇娘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挡在了他的前面,用手压住了他的额,但她的手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她跑到他面前来做甚,她不知他现下能轻易将她捏碎么!
  “侯爷,你是邢慕铮,从不言败的邢慕铮!不要败给了你自己。”钱娇娘轻轻地道,眼睛在昏暗中熠熠发亮。
  娇娘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邢慕铮的头上。
  是了,他怎会输给魑魅魍魉!邢慕铮强迫自己冷静,鬼东西蔫了般,他一屁股坐在地下,摸着自己鲜血乱流的脸,哇哇大哭。
  钱娇娘搓了搓自己热辣辣的手背,“没事了没事了,知道你脑袋疼,马上给你上药!”
  光头阿大三人已都精疲力竭,他们气喘吁吁地扶了邢慕铮起身。
  “今儿闹得凶些。”清雅提着灯照亮堂屋里的一片狼藉,还有墙面上的斑斑血迹。
  钱娇娘环视一圈,叹了口气,“进去罢,侯爷受伤了。”
  娇娘打了盆干净的水进厢房,侯爷还哇哇地哭,吴顺子平日里跟着简大夫学了些医术,他仔细检察了邢慕铮额上的伤,松了口气,“大帅应该都是外伤,不过明儿最好还是请简大夫过来看看。”
  “夫人,咱们多叫两个人在这儿守着罢。”王勇揉着胳膊道,他今夜是怕了。
  “明儿先叫李大人过来一趟,”娇娘将干净的白布巾浸进水里,“先问问他……嘶——”
  娇娘蓦地收了手,清雅低头一瞧,花容失色,“娇娘,你的手怎么了?”
  邢慕铮听得惊呼之声,便知她方才替他挡的那一下定是伤着了,丫头如此惊呼,莫非伤着骨头了?邢慕铮想回头查看娇娘伤势,但他的身子动也不动,也眉毛都不曾抬一下。
  混账东西!邢慕铮恼火,鬼东西立即弹跳了起来,哇哇大叫。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闹了。
  邢慕铮压抑怒火,鬼东西又蔫儿巴唧地坐下了。钱娇娘快步走到面前,猛地扶住邢慕铮的脑袋凑上去仔细看他的额,“怎么了?”她眼睛有些糊,稍远些的地儿看不清,难道他的伤很重?
  钱娇娘的脸蛋蓦然出现咫尺之中,邢慕铮竟想后退。鬼东西没动,邢慕铮看着娇娘的红唇在眼前一张一合,甚至能看见她柔软的小舌头。
  钱娇娘仔细检查了邢慕铮额上的伤势,轻轻对着伤口吹了两口气,哄小孩儿似的道:“行了,没什么大事儿,明儿就好了。”
  她退开,邢慕铮终于借着余光看见了娇娘的手背,又红又肿,还渗出了丝丝血迹。虽好似没伤着骨头,但外伤极严重了。
  她跑去逞什么能。邢慕铮有些恼。
  “大帅突然就跳起来了,大抵是伤口疼。”阿大道。
  清雅走过来,“娇娘,我替你的手包扎罢。”
  钱娇娘轻描淡写摆摆手,“没事儿,小伤。”她摸着手抬头看向阿大,“赶紧替侯爷上药,明儿把请李大人和简大夫都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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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清泉匆匆忙忙地走进屋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邢慕铮额上的纱布,和钱娇娘右手上的纱布。他瞪着眼问道:“夫人,为何大帅与您都受了伤?”
  钱娇娘坐在圆墩上,定西侯躺在她旁边的摇椅上。她让李清泉坐下,扯着手上的纱布,并不隐瞒,“今儿凌晨侯爷大闹了一场,自个儿拿头撞墙给闹的。”
  “这……”李清泉快步走到也在抓脑袋上纱布的定西侯面前,焦急之情溢于言表,“侯爷可有大碍?”
  简大夫跟着上前,示意阿大将侯爷额头纱布解开,他好仔细察看伤势。
  “大碍没有,小碍你是看见了。”钱娇娘手上的纱布是清雅逼着她裹了药膏缠上的,但她嫌热,想偷偷地拿掉。
  邢慕铮见状不悦。手都肿成那样儿了还不安分?
  鬼东西大吼一声,吓了李清泉一跳,也成功让钱娇娘收了手。
  清雅从外边撩帘子进来,团扇半遮着面,她轻盈走到钱娇娘身边,轻声对她道:“夫人,丁管家在外边求见,他说周牧全招了,统共拿了府里三百六十一两银子,作了假账还未来得及拿的,有九百五十两。”
  钱娇娘皱眉,好个周牧,他这比当强盗还值当,早知道她也去争这管家的活计!
  “周牧拿了府中银子?还有这等事?”李清泉还未从大帅的吼声中回神,又听得这一消息,瞪圆的两眼就没有恢复过。
  钱娇娘摆摆手,“不打紧,事儿已经解决了。”她沉吟片刻,对清雅招了招手,“你还是跟丁张去一趟,拿着周牧坦白的账目,好好盘算一遍。再把以前的账,都给瞅瞅。”
  清雅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她,钱娇娘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粗声道:“你看什么?”
  “哼,你就一张嘴硬。”清雅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扶着扇施施然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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