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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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钱娇娘才开口,“宝贵如今作何营生?”
  钱宝贵听着一开口就点了他的名儿,吓了一跳看向钱大富,钱大富道:“这孩子有出息,帮着村长干活!”钱大富为了能让钱宝贵光宗耀祖,给他吃好的,穿好的,还拿着邢家给的银子让他去书堂念书,一点农活也不叫他干。只是钱宝贵去了学堂,却是连个童生也考不上,只是会了几个大字,能算些数,在村子里就很稀罕了,村长便叫他当了个跟班,平日里记记账盘盘数。一个村本就村长最大,钱宝贵得意得很,平时走路都带风。只是这回钱母突发恶疾,治病要一大笔银子,钱宝贵问村长借了,村长给了他一吊钱,便算打发了。这事儿叫钱宝贵很掉脸,也不愿意提。并且他转念想着自己若还跟村长干事,三姐以为他愿意待在乡下那可不就糟了。于是他说道:“村长不是个好官,我不愿意替他卖命。况且这回他都不肯借我银钱给娘治病!”
  钱娇娘闻言只是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堂屋里又安静下来,安静得连一声轻咳都清晰无比。于是钱娇娘又问:“阿爹怎会带阿娘到玉州来?”钱大富一辈子与钱李氏在村子里,偶尔才到县上走走。大姐钱美娘嫁了郑二哥,在镇上学木匠,按理他们当是去找她近些。
  钱大富发黄的浑浊老眼左右转了转,舔了舔唇,“这事儿……原是我与你娘为了看病去了镇上,想去找你大姐,岂料大夫说要治你娘的病要花许多银子,家里没有钱,你大姐跟着个木匠也没有钱,我们就想着二娘嫁了孙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定是有钱,因此就上了玉州来。”钱大富此话半真半假,前半是真,可他们在镇上时,收到了钱丽娘给钱美娘带的信,说是钱娇娘成了玉州领主夫人,比皇帝老爷来差不了多少了,叫她赶紧带着爹娘上玉州来相见。钱美娘说是不妥,但钱李氏与钱宝贵心急火燎,不等钱美娘筹钱治病,就叫钱大富推着车往玉州来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钱娇娘知道她的爹在与她撒谎,但她仍是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盏茶,白大夫与钱丽娘出来了。白大夫先与钱娇娘见了礼,钱丽娘也瞅着她,轻声叫了一声娇娘。钱娇娘只当做没有听见,只与白大夫询问钱李氏的病情。
  白大夫道钱母得的是妇人病,又因常年劳作不调理,这病情就更加重了。这几日需下猛药救治,待病情缓解可再为调理。钱娇娘相信白大夫的医术,便让白大夫开方子抓药,白大夫犹豫道:“此病若想趁早治好,得添得几味名贵药材……”
  钱娇娘闻言顿了顿。钱家三人都紧张兮兮地看向她,就怕钱娇娘吝啬钱财不肯拔毛。
  钱娇娘几不可闻地叹息,“大夫尽管开方子,交给丁管家便可。”
  白大夫便与丁管家一同走了。
  钱娇娘进去看娘亲,在帐前停住了。红绢并没有马上掀开床帐,等钱娇娘点了头,她才与碎儿将床帐打起。
  身患恶疾,又多日的奔波与风餐露宿,叫钱李氏形容极为憔悴,一张脸白渗渗的,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她灰蒙蒙的眼睛原本无神,见了钱娇娘陡然一亮,还不等钱娇娘叫她,她就已然哑声开口,“三娘。”
  钱娇娘低低应了一声,叫了她一声“娘”。
  “哎,哎。”钱李氏眼眶湿润了,病中的她脆弱了不少,便是她觉着女儿命贱,但终究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有时候还是会想的。”你都这样大了。”
  钱娇娘喉头有几分哽咽,她点点头。
  “好,好,你是有福气的。”钱李氏叹慰道,她颤巍巍伸出干燥粗大的手,面向钱娇娘。钱娇娘的手握成拳,顿了顿才接了娘亲的手。那手是那样冰凉粗糙而陌生,她似乎从未握紧过。
  钱娇娘心里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只有一团棉花堵在喉咙里,她说不出其它话,只叫她安心养病。
  钱李氏本就担心这成了高门贵妻的女儿不认她,听了这话彻底安心下来,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钱娇娘在床边坐了片刻,交待了下人待药煎好了叫她,才起身出了屋。
  钱丽娘一直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来,“娇娘。”
  钱娇娘道:“二姐便在这儿守着娘罢,我还有事。”
  钱丽娘连忙拉住她,“娇娘,好妹妹,你这是要与姐姐生分了么!便是圣人也有做错的时候,姐姐一时鬼迷了心窍,姐姐已经知道错了!姐姐这些时日一直想找你来道歉,可你总不见我,我真难受啊!”钱丽娘捂了心口。
  钱娇娘轻轻甩开她的手:“我知道了。”她鬼迷心窍的何止那一件。她莫非以为她那样带着爹娘半路拦她的车,就是明智之举?她是想让众人以为她不孝,还是要非逼得她接他们进府。
  钱丽娘见她表情不冷不热,想起她以前对她的那张盈盈笑脸,就知道她还不原谅她。钱丽娘又重新拉她解释,“娇娘,我这不是见不着你求助无门,又心急娘的病,才路上拦的你。我怕你又以为我有什么想法,所以才将娘给带上。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孙家知道了你与我吵了架,都不待见我,我过得好苦,没有钱给娘治病!”
  钱丽娘说着便哭了。
  钱娇娘面色不变,对碎儿道:“二奶奶累了,带她去歇一歇。”
  碎儿立刻机灵地扶起钱丽娘抓钱娇娘的手,隔开二人,“二奶奶,请吧。”
  钱丽娘见她怎么也说不通钱娇娘,失望极了,她望着钱娇娘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咬咬牙,只能跟着丫鬟走了。心道自己得从长计议。
  ***
  邢慕铮回来后才知这事儿,他脸色丕变。
  “钱老太太现下在哪?”
  丁张回道:“夫人让小的腾了东边池子后那间阴凉的客院出来,让老太太和老太爷,还有钱少爷居住。夫人服侍老太太用了药,老太太又睡下了。丑儿才回来,这会儿与夫人在主屋里。”
  邢慕铮点头,转身欲走。丁张跟了上来,犹豫叫一声“老爷”。
  “还有何事?”邢慕铮目不斜视。
  丁张低声道:“小的听说,是二奶奶当街拦了夫人的马车,老太太就在推车上,夫人这才将老太太接回来的。自将老太太接进府里,夫人一直脸色不好,一个笑都没有。”丁张既然当了管家,有些事他还是知道的。譬如钱娇娘是被父母卖给邢家的。既然已银货两讫了,这会儿又这样逼着夫人尽孝,谁心里头能舒坦。
  邢慕铮好一会儿没有回应,丁张差点以为他没听清的时候才低低应了一声。
  丁张得了回应,继续道:“小的怕夫人心里委屈,还不如拿些银两给钱家,让他们置了屋宅,叫钱少爷去照顾。岂不两全其美?”
  邢慕铮眼有波澜,半晌摇头,“她不会的。”
  说罢邢慕铮大步走了,丁张却愣在原地,不知这不会是不会什么,不会委屈,还是不会拿银两?
  邢慕铮径直回了主屋。他踏进内室时,钱娇娘正在与邢平淳讲钱母生病住进府里的事。她见邢慕铮进来愣了愣,还想着怎么开口,邢平淳这急性子就已经叫嚷起来了,“爹,爹,娘的爹娘来了,是我的姥爷和姥姥,还有舅舅!”
  邢慕铮抬眸看向钱娇娘,钱娇娘也看着他,但二人同时看了看邢平淳,都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邢平淳眉头皱了起来,撑着手坐在桌前冥思苦想,还唉唉作叹。
  钱娇娘见他这小大人样儿有些好笑,她点点他的额,“你想什么呢?”
  邢平淳歪了脑袋,“我不是在想姥姥姥爷么!他们为了舅舅,把娘给卖了,娘你的心里一直不高兴,娘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可是姥姥这会儿又生了病,咱们还是等姥姥病好了再与她生气罢!”
  钱娇娘略为诧异地看一眼邢慕铮,微笑着抱了邢平淳爱怜地摩挲一阵,“多谢你想得周道,娘知道了。”
  邢慕铮静静地看着钱娇娘。他知道她会照顾她娘,就算她的心里再伤,她也会去照顾一个病人。
  就像中蛊的他一样。
  他将她伤得那样厉害,她仍无怨无悔地照看他。
  这妇人就是这样,心里有一把秤,却总把自己摆在最后。
  第二百六十二章
  打发走了邢平淳,钱娇娘挂起笑与邢慕铮解释,“我娘患了恶疾,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我。”
  邢慕铮深深注视她,并不接她的话,却是问道:“你还好么?”
  钱娇娘怔愣一瞬,点了点头,“好着呢。”
  邢慕铮道:“你娘终有万般不是,也是生养你的人。她生病了,你替她治病是情理之中。
  钱娇娘唇角带了一丝苦笑,“就是来得不太光彩罢。”钱娇娘相信应该已经有人告诉过邢慕铮拦车的事了。“我家里总是些不着四六的亲戚。”
  邢慕铮没说话,钱娇娘过了一会儿又说:“请侯爷且让我娘在府里待上些时日,等她好了,我便让他们都搬出去。我娘生病的花费,我以后也会填补进去。
  邢慕铮道:“你是家里的主母,这些后院的事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问我。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去买,她是我的岳母,我出这些银子是应当的。”
  钱娇娘正色道:“她不是你的岳母。她只是我娘。”买妻与娶妻不同,买来的妻子以后就没有娘家了,是死是活娘家人也管不着。当初钱娇娘生下邢平淳,邢母让她给钱家捎了个信,钱家一个人也没来,一个鸡蛋也没有送来。那时钱娇娘才懂了这个理。
  邢慕铮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眼中有懊恼之意。若知有今日,他当初名正言顺地将她娶进来,她也不至于又添一道伤疤。
  “娇娘。”邢慕铮干涩叫了她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
  钱娇娘等得有些奇怪,“什么事?”
  邢慕铮却是笑笑,“没有,就是我想给宅子里的院子都取个名字,好叫些,你来替我看看取什么名儿好。”
  钱娇娘知道路他原要说的不是这个,但也没戳破,只是顺着他话道:“侯爷太看得起我,我就学了几个大字,哪里就知道哪个名儿好。”
  “这儿是咱们的家,你看着欢喜便是好的。”
  家……钱娇娘抬眼看邢慕铮,邢慕铮等着她回应。片刻,钱娇娘道:“那行,那就看看。”
  碎儿进来请二人用晚膳,对话暂歇。
  饭后,守在钱李氏院子的红绢过来回话,说是老太太醒了吃了点粥,喝了药又睡下了。钱大富与钱宝贵也吃光了一桌子的菜,都歇下了。
  “吃光了一桌菜?”钱娇娘问。
  红绢笑道:“正是呢,丁管家让厨房上了十个菜,老太爷和钱少爷都吃光了,一个劲地说好吃。”
  钱娇娘笑笑,不再问了。她也没有过去看钱李氏,而是跟着邢慕铮到了书房,虽说是邢慕铮让她选院名,钱娇娘却见哪一个都说好,于是邢慕铮便停了笔,让她来想他们住的主院名。钱娇娘以为他在说玩笑话,便笑道:“叫我取名字那就很简单了,人生在世不过快活二字,就叫快活院罢了。”
  邢慕铮毫不犹豫便往正本上写,钱娇娘手疾眼快拉住他,“你做什么?”
  “你不是取了名字,我来写上。”
  “我胡乱说的,你也胡乱写?”
  “你原是胡说的?”
  钱娇娘没好气道:“这样俗一个名字,能用在主院上么?就不怕人笑话你定西侯没文采。”
  邢慕铮不以为意地笑道:“大俗大雅,这个名字乍看俗气,实则有些意思,况且你我夫妻院子,不就图‘快活’二字么?”
  邢慕铮将快活两个字咬得很有韵味,钱娇娘明白过了,脸红了一片,她瞪他,啐了一口,“不正经!”
  邢慕铮沉沉笑了两声。
  钱娇娘抓着他的手怕他乱写,眼珠子溜溜地转,过了一会泄气道:“我想不出来。”
  邢慕铮道:“想不出来便慢慢想,最好想出来也把字儿练出来,让你写了匾额挂上去。”邢慕铮大手一挥,拉了钱娇娘往外走。
  “这又干什么去?”钱娇娘不明所以。
  邢慕铮扭头看她,“自是回屋快活去。”这快活二字,倒愈发得他的心了。
  钱娇娘才下去的红潮又上了脸,“你这不叫快活,叫荒淫!”
  邢慕铮哈哈大笑。
  只是邢慕铮拉她虽猴急,但与她缠绵时极为温柔,温柔得叫钱娇娘差点以为不是邢慕铮,温柔得让她融化在他的怀抱里,什么烦恼都忘了。
  钱娇娘以为自己今夜会睡不着觉,但眼皮已经撑不住了。就在即将沉睡前,钱娇娘听见耳朵边传来柔声低语,“娇娘,你别怕……”
  她不怕。钱娇娘想反驳,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陷入梦乡。
  ***
  那日后,钱家三口正式在侯府住下,丁管家安排了几个丫头婆子伺候三人起居,钱娇娘日日过来为钱李氏奉药,伺候她吃食。钱丽娘再没来过,不是她不来,而是娇娘嘱咐了不让她进来。只是隔了一日又有一人自称是娇娘姐姐找上门来。丁管家不敢疏忽,去与钱娇娘禀告。彼时她正在喂钱李氏喝药,钱大富守在一旁,听了一拍大腿,“定是美娘来了。”
  来人果然是钱娇娘的大姐钱美娘,还有她的夫婿郑木匠。钱美娘比娇娘大了四岁,平日里爱操心,忙进忙出一刻也停不下来。她自从收到钱丽娘的信儿时就觉不妥,当初爹娘为了弟弟卖了娇娘,这么些年不曾联系,如今一有事就找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况且娇娘现下是有身份的夫人了,万一他们这些穷亲戚去了,叫别人知道了岂不笑话娇娘?钱美娘劝过爹娘,可是他们等她出去筹钱时,就连人带板车不见了踪影。
  钱美娘一猜爹娘肯定与弟弟上了玉州来,她在镇上愈发不安,她一面担心着钱李氏的病,一面又怕家里叫娇娘为难。郑木匠见状,就把铺子门关了,带着筹来的银子与钱美娘来了玉州。钱美娘先去找了二妹,果不其然得知了爹娘在侯府的消息。她没功夫理会钱丽娘有些阴阳怪气的话,与丈夫又马不停蹄来了侯府求见。
  钱美娘这些年一直对这个妹妹很是内疚,她本就是反对爹娘卖女儿的,可是女儿在钱家全没有说话的份,她反对也没用。她总恨自己怎不生作男儿身,若是自己是男儿,能多赚些钱养家,也不至于将娇娘卖给当兵的家。
  钱美娘隔了多年再见钱娇娘,眼泪就不停地流,抓着她的双手久久不放。钱娇娘心里的姐妹都是好的,只是有了钱丽娘在前,钱娇娘一颗心总是淡了些。她见大姐面庞清瘦,衣着朴素,浑身只有一个银簪子,就知道她生活大概还是穷苦,只是她的夫婿在一旁心疼劝慰她少哭些,模样不似作假,总归是有个好丈夫。
  钱娇娘便让钱美娘与郑木匠也在府里住下了。
  钱李氏的病拖得久了有些重,头几日除了吃饭喝药就是睡。钱娇娘还有许多事,看书习字练琴是每日必须的,府里也总有大小事要她作主,她还要教徒弟们刺绣,那每日送来的绣布源源不断,她都要一一看过。因此一等钱李氏睡下,她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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