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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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轮到王留了。
  她蹲在少年面前, 用属于钱恒的面容, 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你生来就是贵人,而且是贵人中的贵人。”谢蕴昭缓缓说, “即便没有灵根, 你也能锦衣玉食一生。而我……我只有灵根, 这是我想出人头地的全部希望,是我全家的希望。”
  她横着剑, 抵上王留的脖颈。
  苍白的闪电亮起, 照出那一丝细细的血痕。
  “王留,你为什么要连这点东西都夺走?为什么杀了我,还要连累我无辜的父母?”
  她微微倾身, 仔细看着少年眼中的神色。那双眼睛里有惊恐、有怨恨、有绝望的挣扎,但——也只有这些了。
  “我不是……”王留的嘴一动一动,眼珠子一圈圈地转,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对,我不是故意的……”
  显然, 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求饶, 而不是徒劳地挣扎或呼救。
  谢蕴昭冷冷地看着他,缓缓道:“不是……故意的?”
  王留在拼命地喘气:“是的,我……都是他的错,是妖仆,他自作主张,我……我不知情……”
  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襟,很快也打湿了他的拂尘。他将所向往的仙人的生活幻化为身上精细华贵的道袍和拂尘,假如拿去卖了换钱,足够让钱恒这样的平民……生活几年?一定是好几年的。
  毕竟是世家中的世家,贵人中的贵人。
  谢蕴昭几乎要笑起来:“你不知情?”
  “我真的……我知道后,也十分愧疚,真的……”
  假如王留不是自己喝下了秘药,他的眼珠子想必还能转得更灵活些,而不是像现在——像坏了的水车,还想拼命从干涸的河床里舀起水。
  “你很愧疚?”谢蕴昭慢慢挑起眉毛。
  王留的喉头动了动。他本能地想咽口水,却被脖子上的刺痛吓得不敢动。
  “是的,我很愧疚!”他睁大眼睛,像一只迷途的年轻羊羔,卖力地摆弄着自己的纯洁无辜,拼命祈求屠夫会生出甜蜜的怜悯和关怀。
  或者说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要更加恰当。
  谢蕴昭为这个想法笑了一笑,却因而给了王留错觉。
  他的眼里迸射出绝境逢生的光,一时竟然连嘴皮子都利索起来:“自从知道真相,我日日夜夜都在忏悔!我……”
  紧紧贴在少年脖子上的剑刃,略松了一松。
  谢蕴昭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王留的脸颊。她带着几分具备迷惑性的散漫,问:“既然如此……冤有头债有主,你告诉我,你是从谁那里知道能挖别人的灵根的?”
  华丽的道袍下,少年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如果是往常,他的大脑或许会提醒他事有不对,但在恐惧的主导下,他满心里只有对求生的渴望;哪怕是一丝缥缈的生还希望,他都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了。
  “是蝴蝶玉简!”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词喊了出来。
  王留使劲地眨了一下眼,将两道沉重的汗珠眨了下去,哑声说:“里面记载了‘他山之玉’的秘术……就是可以掠夺别人的灵根的法术!还有好多,是谢家,都是谢家的错,那些都是大人做的事,我不知道,和我没关系……是……是妖仆告诉我其中的内容,也是他非要去看蝴蝶玉简,是他出的主意!钱恒,钱恒,我只是个凡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才十四岁,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我做什么……”
  谢蕴昭盯着她。
  她带着几分奇怪,又有几分了然,感叹说:“高高在上的世家子面临死亡时,原来也和我这个庶民没有两样啊。一样惊慌,一样手足无措……也一样绝望。你感到绝望吗?王留,我死的时候,我父母死的时候,也同样地绝望。”
  王留睁着眼,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只能僵硬地、不自觉谄媚地露出一个笑,表示自己的赞同和附和。
  他绞尽脑汁,想为这悲剧找一个完美的加害人。很快,他那被痛苦、昏沉、恐惧占满的大脑中,闪现了一个名字。
  “王玄!”他低声说,“那块蝴蝶玉简是我的妖仆从王玄那里偷来的!”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事实是,王留向来看王玄那个外室生的杂种不顺眼,总是逮到机会就让妖仆找他麻烦。上个月王玄回家拜见父亲,身上带着那块蝴蝶玉简,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
  王玄就让妖仆去偷了来。他的妖仆有上古血脉,天赋神通是隐匿,因而顺利将王玄随身携带的蝴蝶玉简偷了过来。
  里面的内容,也是王留要看的。
  掠夺灵根,也是王留要做的。
  但他怎能承认呢?
  他是必然不能承认的。
  无论是他自小受到的教育,还是他天生的性格,都让他早早懂得一件事:身为世家子,只需要表面光风霁月、干净清白,就能前路畅通无阻。所有阴私、肮脏的手段,只要没人知道,或者找一个完美的替罪羊,就相当于没有发生。
  只要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他就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于是他努力地将责任推给王玄,甚至在心里恶毒地祈祷:让钱恒化为的厉鬼去找王玄!最好杀了他,这便是转祸为福了!
  然而,冰冷的剑锋贴上了他的脸颊。
  王留僵在原地,眼珠不停震颤,盯着“钱恒”。
  他听见对方问:“把蝴蝶玉简给我。”
  “我,”王留的喉头总算能自由而恐惧地滚动,“不在我这儿,王玄发现玉简不在,就拿回去了……”
  对方用冰冷的剑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仿佛自言自语:“那还要你活着干什么呢?灵魂被抽出来多痛苦啊,我就把你的灵魂也拉出来吧。”
  王留顿时抖如筛糠。
  “不……”
  ——“妄想。”
  一声冷哼。
  一抹亮光。
  闪电惨白的光芒被灿烂的光明所淹没。
  一道太阳般灿烂的剑光劈开房门,直直奔谢蕴昭而去!
  “——天阳一式,百邪避退。”
  一言出,道法生。剑气化光,灼灼四方。
  谢蕴昭手里的火红长剑早已悄然收敛光芒,如同凡兵。她招架一击,顺势后退,落在靠窗的墙边。
  窗棂就在她身旁,而窗外就是闪电。大雨拼命敲击着窗;她看了一眼窗外。
  当闪电和雷鸣再度同时降临时,窗框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轰隆——
  窗户连着墙,整个朝外倾倒,落在雷霆奔鸣的雨水中。
  刹那之间,飘摇风雨吹来,将谢蕴昭笼罩在夜雨雷霆中,也冲向了对面的人,将那一身光亮的盔甲打湿一些。
  一个年轻的将领站在对面,手中的长剑亮着耀眼的白光。那纵横的剑气,与刺破门墙的力量一模一样。
  谢蕴昭眯了眯眼。
  房屋中间,王留仰面坐倒在地。他身上秘药的药效差不多过去了,吸收灵魂带来的痛苦重新刻入骨髓;但在此时的他的感觉中,这痛苦都像是生命的希望。
  就像那身披盔甲、手执长剑的野种,此刻也成了他的希望一样。
  “王玄!”他终于发出了今夜第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王玄救我!他要杀我!他已经杀了阿土——救命啊!”
  年轻的将领正是王玄。
  平京城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被骂成“野种”的顶尖世家嫡枝的私生子,和光境《点星榜》第七名。
  同时,他也是出了名的……谢九郎的心腹。
  谢蕴昭平静地想,很好,这就都连上了。王玄带着蝴蝶玉简,玉简里记载的是谢家的隐私罪恶。掠夺灵根的事情,果然与谢九脱不开关系。而且,王留得到玉简,果真是偷盗成功?王玄真的不是故意让他得手吗?说不定,这就是他们诱惑世家子主动掠夺凡人的秘诀。
  王玄没有去看地上那形容可笑的异母弟弟,他的脸上甚至闪过了一丝厌恶。
  然而他依旧上前一步,将王留护在身后,并提起了剑。
  剑尖指向谢蕴昭。
  那光亮而坚硬的头盔下,是一张年轻却坚毅的俊朗面容。和王留不同,他的脸上写满了赤诚和无谓。
  “不论阁下是谁,都请退出王氏府邸。”他朗声说,“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谢蕴昭看了一眼那散发着温暖白光的长剑。
  她知道,王玄是剑修。所谓剑修,就是剑意如人,不可遮掩。
  王玄的剑意明亮率真、执著无惧,因此他本人也是明亮率真、执著无惧的人。
  “天阳剑,《百兵谱》排名第三十六的名剑。”谢蕴昭说,“这样一把剑,却要维护为一己之私而滥杀无辜之人,实在叫人扼腕。”
  王玄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这通常是一个代表愧疚的本能反应,但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仍坚定不改,挡在王留身前的姿态也坚定不改。
  他说:“阁下请回。”
  他背后的王留自以为得了保护伞,便大声颐指气使:“什么‘请回’!王玄,杀了他,杀了这个装神弄鬼的混账!”
  他现在倒是回过神了,知道来的不是钱恒的鬼魂,而是另有其人。
  谢蕴昭没理他。
  王玄也没理他。
  谢蕴昭只看着王玄,问:“蝴蝶玉简在哪儿?”
  王玄不为所动,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不曾表露:“阁下请回。”
  “蝴蝶玉简现在不在你手上,是不是?”
  “阁下请回。”
  夜雨还在继续。同前半夜相比,暴雨渐渐有了停歇的势头。
  四周传来了隐隐的叫喊,还有防风灯里透出的点点火光。除了真实的火光之外,谢蕴昭能感觉到,还有火焰般的力量在悄悄接近,形成包围之势。
  那是一个个的修士。
  而且,应该不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修士。
  王玄再踏前一步,天阳剑光芒更盛。他嗓音含威,喝道:“平京守备已至,大阵将启!天子龙居之地,世家云集之所,岂容宵小放肆——速速退下!!”
  舌绽春雷。
  可这明明是夏天。
  夏天,就该有夏天的雷霆。比春日更暴怒,带着要撕碎整个世界的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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