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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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别硬撑着了!”裴敏一把拉住他的腕子。掌心下的佛珠颗颗突兀,她却顾不得许多,直将怔愣的贺兰慎强拽入驿馆,冷哼道,“旁人夸你两句‘战神’,你还真将自己当神了?老实回去躺着,少忙个半日,天塌不下来!”
  贺兰慎本想抗拒,然而直待她将自己拉上楼,推入房中,也没能甩开她的手。
  裴敏将他推入卧房后,便哐当一声关了门,身影打在门扉上,清晰道:“老实躺着罢,两个时辰后我放你出来。”
  贺兰慎于房中静静站了会儿,心中情绪难言。他垂首摸了摸护腕上缠绕的佛珠,那珠子温润深沉,还带着她的体温。
  说来也奇怪,这是贺兰慎这半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入夜,王止传完司中密信归来,一进门就发现裴敏坐在天井下的石凳上,手中摆弄着一柄豁口折断的金刀。
  王止觉得拿刀眼熟,提着灯盏凑近些许,问道:“这不是贺兰大人的佩刀么?”
  裴敏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碎成两截的刀刃,眼眸映在清冷的断刃上,心不在焉道:“嗯,方才从他房中拿的。”
  刚才偷溜进小和尚的房间,贺兰慎几乎立即就惊醒了,然而睁眼看到是她,眼中的戒备瞬间消弭,只于黑暗中望着她,低哑地唤了句:“裴司使。”
  裴敏以为将他吵醒了,便放轻声音笑道:“我来拿个东西,你继续睡。”
  贺兰慎乖巧颔首,说:“我有好好睡觉。”说罢就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对她全然不设防的姿态,弄得裴敏呆呆愣了好久,哭笑不得。
  他定是日夜操劳许久没休息过了,睡得很沉,连裴敏带走了搁在案几上的残刀都未曾察觉。
  “怎么弄成这样?”王止将灯搁在石桌上,为裴敏照明,打断她的思绪道。
  裴敏没回答,问道:“你说这个,司器堂能修好么?乌至应该能有办法罢。”
  那模样,简直比折损了她自己的金刀还惋惜。
  “断成这样只能重铸,但重铸后,金刀便不再是金刀了。”那些属于原主的荣誉和骄傲,也会随着烈火的淬炼而消失,最后得出的只会是一柄面目全非的新刀。
  闻言,裴敏又叹了声。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闻铜锣战鼓擂响,哐哐咚咚一片,有人点燃烽火高呼道:“突厥人来了!备战!备战!”
  话音未落,一人从驿馆二楼跃窗而出,稳稳落在地上,正是贺兰慎。
  他一边穿衣戴帽一边大步朝马厩走去,顺手牵了匹马,便从侧门而出,直奔城门。
  留下裴敏在天井中默然静坐,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十二点多的样子还有第二更~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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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突厥人兵力虽不多, 却凶蛮好战, 死缠烂打。并州疲于应对,能在贺兰慎的统领下坚持这么久已是奇迹。
  然再厉害的将领,也会面临兵甲不足的窘境。
  箭矢很快用完了,无法远程攻击,敌人一旦靠近城墙,放云梯攀援而上, 则并州危矣。
  黎明破晓, 战事初歇, 又活过了一天。
  “必须派人出城拾箭,修复良弓。”贺兰慎俊朗的脸上沾了黑灰和血渍, 手上臂上也有不少血痕, 立于城墙下巡视仅剩的千余士兵, 其中伤者残者已占到一半。
  若派兵出城拾箭,遇上突厥人放箭屠杀,多半有去无回。
  这点仅剩的兵力,经不起折损了。
  军营上下陷入沉默。正为难之际,一白发老者拄着拐杖迟缓而来,颤巍巍朝贺兰慎一拱手, 哑声道:“贺兰大人,老朽愿领三十男女出城拾箭。”
  贺兰慎向前扶起他,低声道:“这如何使得?军人奉命守城,就是护并州百姓安危,怎能在此时将你们推入险境?”
  老者徐徐摇首, 坚持道:“贺兰大人,你听老朽说。这三十人皆是身患疫病者,虽身处不详之境,却仍有报国之志,皆自愿燃衰朽之命,为大唐尽绵薄之力。”
  兹事体大,若那三十人中有借机出城逃亡者,将疫病带去别地,必定将引起更大的恐慌。
  见贺兰慎犹豫,老者又道:“我等愿立下状令,非死则必定携箭回城,绝不逃跑。”
  贺兰慎权衡一番利弊,与刺史徐茂对视一眼,方对着老者抱拳一躬,郑重行礼道:“那么,有劳了。”
  在场的众军士已是一躬到底,报之以国士大礼。
  旭日东升,旌旗猎猎,徐茂于城墙上目那三十重病者出门拾箭,面容凝重。他对这群主动去战场上捡拾兵刃的病患并不放心,便低声示意身旁弓箭手道:“盯紧了,若他们有人借拾箭而逃,即刻射杀!”
  然而三十人蹒跚而去,三十人载箭而归,无一人临阵潜逃。
  军士将这群病患冒死拾回来的兵刃用沸水煮过,徐茂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惭愧叹道:“太宗所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大抵便是如此。”
  才解决了箭矢不足的空缺,师忘情的医馆那儿又出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
  染病者飞涨,从长安和汾州运来的药材已临近告罄,战事吃紧,沙迦那边迟迟联络不上,新的药材也就运不进来,两难之间必须做出抉择。
  天还未亮,医馆内数十名医者已自发前来议会,其中有汉人大夫,亦有吐蕃、回纥等异族医师不远千里前来驰援。他们俱是面色肃穆,垂首坐立,等候裁决。
  “现有的药材,最多只够救三成人。”师忘情面带疲色,姣好的面容更显冷肃。
  裴敏撑着额头,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闭目思忖。
  许久,座下一个沉重的声音传来,无奈道:“不如命每家每户将现有的疫病患者按轻、中、重三类上报,优先轻者和戍边将士,其次是中症者。”
  “这……”这话简直如沸水滴入油锅,座下细碎的异议声此起彼伏。
  “不妥当罢?”
  “人人皆有看病活命的愿望,顾此失彼,怕有民怨呀!”
  “就按陈大夫说的办。”裴敏压了压嗓子,打断众人的议论。
  下面吵得更厉害了,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裴敏冷嗤道:“要你们拿主意时,你们都盼着我做恶人。如今我替你们拿了主意,你们又嫌这嫌那。要么诸位拿出能救活全城人的法子来,要么闭嘴。”
  吵闹声渐渐平息,但每个人或多或少皆有哀戚之色。只有师忘情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裴敏所做的决定虽为下下之策,若放在正常情境下着实不可取,但如今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丢卒保帅,一如当年她已一己之力保住河东裴氏门人弟子百余条性命,哪怕满身恶名。
  何况救一个中重症病人所需的药材剂量与精力,至少能救活两名轻症者,以一换二,不算亏。再者重症者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死亡数极高,即便全力救治也十之七八挺不过去。
  “裴司使的意思非是不愿救治,而是现今状况,只能以少换多,能多救一个是一个。”说着,师忘情蹙眉起身,朝庭院中煎熬的几十上百个药炉走去,挨个查验汤药火候。
  众人也不再说什么,陆陆续续散了。
  午时,浮云蔽日,闷得慌。
  裴敏从医馆出来,正巧碰见巡城归来的贺兰慎。道旁相遇,两人有默契地点头招呼,一起回驿站。
  “援军何时接管并州?”裴敏问。
  “要等疫病控制之后,否则无人敢来。”贺兰慎又问,“药材供给的问题,还是不曾解决么?”
  “沙迦已联络净莲司各处,将药屯于汾州义仓,因突厥盘踞道中,运不进来。”裴敏冷嗤一声道,“薛、娄二位将军顾忌并州疫病,恐传染唐军主力以损国运,无法调动大军前来,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死守并州是不成的,须得有人率兵主动出击,从内部杀出一条通道……”
  两人各怀心事,谈得入了神,却不料意外就此发生。
  路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脏兮兮的男人,直往裴敏身上撞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张口就咬,口中狂喊道:“你凭甚不让重症者先治?!既是要断我活路,我就拉你一起下黄泉!”
  事发突然,裴敏根本来不及反应。
  贺兰慎眸色一寒,眼疾手快地推开那患有疫病的脏男人,下意识将裴敏紧紧护在身后,沉声喝道:“来人!”
  立即有士兵冲上前来,捂着口鼻将闹事的男人拖了下去。
  裴敏仍是怔怔的,直到贺兰慎沉着脸,拉住她的腕子急切道:“咬到你了吗?”
  裴敏回神,将手抽回,淡然道:“没事。”
  多亏了贺兰慎反应快,那男人咬了个空,可尖利脏污的指甲却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红痕,破了皮。
  贺兰慎看到了那条红痕,眼中的暗色更浓,不由分说地拉起裴敏原路折回,嗓音像是凝结了寒霜,沉而喑哑:“回医馆!”
  他步履飞快,心乱了,连脚步也跟着一起乱了。
  去医馆清洗敷药,难免又挨师忘情一顿责骂。
  裴敏处理好伤口出来,便见贺兰慎依旧保持着来时的姿势倚在门边伫立,眉宇间落着阴影,都快不像初见时那个淡定如佛的小和尚了。
  她却依旧笑吟吟的,将受伤地手藏在身后,缓步踱出庭院迎向他道:“你在等我么?伤处理好了,没什么问题,一起回驿站用膳?”
  贺兰慎抬眼看着她,眸色深沉,抿唇不语。
  裴敏不太适应这种沉静,“唉”了声,叹道:“方才已被师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又来甩脸子,我怎的就这般可怜哪!”
  贺兰慎这才神色稍整,问道:“师掌事如何说?会否感染?”
  “还能怎么说,药王徒孙的医术,你还不放心么?”裴敏抻了抻腰,摆手道,“走啦走啦!可把我饿坏了,回去吃东西去。”
  她姿态洒脱不羁,平日里睚眦必报之人,这会儿倒心大得很。
  ……
  虽官兵出面维持秩序,但为领药就诊名额上报的问题,并州城内依旧出现了不少骚乱。
  “大人!官爷!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一大早,驿馆门外就传来妇人的哭嚎,声声嘶哑道,“奴愿将名额让给小儿,求官爷让我的孩子先看病罢,他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裴敏推门出来,散发披衣,眼底一圈淡青的疲色,问从院外归来的王止道。
  王止道:“是个年轻的妇人,她与孩子都染了疫病,做母亲的症状轻些,孩子却已经不行了。按规矩,医师只能先给母亲治病,孩子得缓缓。”
  “她家里可还有别的亲人?”
  “没有了,丈夫战死,公婆相继染病去世,唯有她与三岁的儿子相依为命。我方才出门看了眼那孩子,面色发青,嘴唇乌紫,怕是挺不过去……”
  王止摇了摇头,想起家中妻小,颇为同情。
  三岁的重症者,便是救过来了,家中亲人俱已离世,又如何有能力在乱世中存活?
  裴敏面色不太好,哑声道:“让她去找大夫处置,来我这有何用?除了耽误时辰,我又救不了她。”
  王止叹道:“说了。她不肯走,说您是天后身边红人,一定有办法的。”
  “我有何办法?杀人作恶我倒擅长。”裴敏揉了揉眉心,好半晌才道,“让那妇人将孩子一同带去病营中救治罢,好歹……好歹能让他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
  王止垂首躬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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