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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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迁想起正事,收敛怒气,带着瑶英穿过人声喧哗的厅堂,打发走几个健仆,穿过一条幽静的小道,来到一处支设帷帐的毡帐前。
  瑶英在外面等着,看他进去,里面传出说话声。
  片刻后,一个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胡女从里面走了出来,经过瑶英身边时,故意没有掩住衣襟,露出胸前红梅点点的雪肤,狠狠地瞪她一眼。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显然,这胡女以为她是杨迁为尉迟达摩带来的新欢。
  她回头扫一眼只隔了一条廊道的厅堂。
  舞伎随歌起舞,满座宾客红光满面。杨迁带她进宫,苏丹古就隐匿了踪迹,现在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虽然她一个人置身在陌生的宫殿中,但是知道他一定守在附近,心里并不觉得害怕。
  杨迁掀开帐帘,探出脑袋,朝瑶英示意。
  她走了进去。
  帐中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地上铺了一层厚实的绒毯,一个红发褐眼、胡子拉碴的男人躺靠在卧榻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宽袖长袍,衣襟散开,系带草草打了个结,随意瞥一眼就能窥见瘦削苍白的胸膛。
  杨迁眉眼间隐有怒气,随手抓起散落在地的披风丢到男人身上,道:“达摩,这位就是文昭公主。”
  尉迟达摩慢慢抬起眼帘,一双细长的眉眼淡淡地扫一眼瑶英,冷笑:“海都阿陵王子志在必得的文昭公主?”
  杨迁一怔。
  尉迟达摩猛地掀开披风,坐起身,火红长发披散下来,眼角斜挑,面色阴郁。
  “我正愁没法向海都阿陵交代,文昭公主这就自投罗网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话音刚落,毡帐外脚步声骤响,几个亲卫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扑向毡帐。
  杨迁大吃一惊,随即勃然大怒,拔剑挡到瑶英身前,剑尖直指尉迟达摩,怒斥:“达摩,你居然向海都阿陵告密?!”
  尉迟达摩抬头看他,脸色苍白:“四郎,你以为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杨迁冷笑:“你贵为国主,就算受制于人,也该有国主的尊严!难道一个依娜夫人就让你吓破胆子了?你不思反抗、卑躬屈膝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出卖文昭公主?”
  尉迟达摩闭了闭眼睛,无言以对。
  角落里的几名亲卫渐渐围拢过来,手中长刀冷光闪烁。
  僵持中,瑶英忽然合掌轻笑。
  “尉迟家的儿郎,名不虚传。”
  杨迁一呆,回头看她。
  尉迟达摩抬起头,双眼微眯,瞳孔缩了缩。
  第77章 答应
  厅堂笑语不绝,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香料、美酒浓烈醇厚的香气。
  毡帐中,尉迟达摩神色冷漠, 杨迁拔剑和亲卫对峙, 气氛紧绷。
  瑶英面不改色,看也不看亲卫手中的长刀一眼, 走到尉迟达摩面前:“国主若真想讨好北戎,只需高喊几声,引来依娜夫人的亲卫就行了。”
  尉迟达摩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瑶英, 眼底血丝猩红,“依娜只是个公主,无兵无权,海都阿陵掌有兵权,追随者众, 他日必能取代瓦罕可汗, 我将公主献给海都阿陵, 得到的更多。”
  瑶英浅笑:“国主,瓦罕可汗还建在呢。正如你所说,依娜夫人只是一位公主, 可她却能软禁国主,还不是因为国主畏惧她的叔父瓦罕可汗, 所以隐忍退让?瓦罕可汗老当益壮, 海都阿陵尚缺了几分火候,在他们没有分出胜负之前,以国主的为人, 不会允许自己的把柄落到别人手上。”
  尉迟达摩嘴角一勾:“我有什么把柄?”
  瑶英淡淡地道:“国主向海都阿陵报信,传到瓦罕可汗耳朵里,这就是你和海都阿陵暗中勾结的把柄。海都阿陵的野心远在瓦罕可汗之上,若他胜,高昌灭亡只在眨眼之间,若瓦罕可汗胜,必定恼怒于国主,国主届时如何自保?”
  “不管向谁告密,国主得不偿失。国主这些年殚精竭虑,忍辱求全,所求不过是一方安定,想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尉迟达摩和杨迁一样,祖籍河西。尉迟族中名将辈出,他的祖父曾官拜瓜州刺史,中原纷乱时,尉迟一族被迫西迁,流亡至高昌,和望族联姻,成为高昌国主。
  他们家是武将世家,可惜尉迟达摩父子身体瘦弱,不宜习武,父子俩没能继承家族衣钵,行事偏于懦弱,只要有人率兵攻打高昌,二话不说,先送美人金银讨好对方,因此屡屡被世人诟病。
  在夹缝中求生的尉迟达摩何等精明,诸事不沾,浑浑噩噩,谁都怕,谁都不得罪,他绝不会在瓦罕可汗地位稳固时彻底倒向海都阿陵,毕竟他以为一双儿女还在依娜夫人手上。
  而且昙摩罗伽晓谕各国,公开庇护她,他不敢得罪昙摩罗伽。
  心中所想被瑶英一一道出,尉迟达摩面色微沉,一把掀开身上的披风,坐起身,挥挥手。
  执刀亲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杨迁愣了一会儿,长剑入鞘,皱眉看着尉迟达摩:“好端端的,国主既然无意告密,为什么要故弄玄虚?”
  瑶英盘腿坐下,道:“因为国主想试探我,看我值不值得他冒一次险,我要是被吓唬住了,国主就能占据主动。”
  她话锋一转,看着尉迟达摩褐色的双眸。
  “敢问国主,我通过考验了吗?”
  尉迟达摩和她对视片刻,唇边挑起一抹笑,“公主从容不迫,达摩佩服。”
  瑶英正色道:“不敢当,国主忍辱负重,犹如在烈火中煎熬,瑶英远不如国主。”
  尉迟达摩一怔,随即自嘲地一笑。
  他身为国主,自知高昌抵挡不住北戎的大军,俯首称臣,废了发妻,迎娶依娜公主,纵容依娜公主胡作非为,每当北戎使者前来索要金银财宝,他毕恭毕敬,屁都不敢放一个。王公贵族和百姓背地里骂他奴颜婢膝,堂堂国主竟然被一个妇人辖制。
  一双儿女以他为耻,至今不肯原谅他废了他们的母亲。
  谁能体会他的难处?
  高昌失去中原王朝这个强大的倚仗,注定只能辗转于各大势力之间艰难求生。一双玉臂千人枕,就是高昌的求存之道。
  他知道臣服于北戎就得应付他们的予取予求,要承担繁重的苛捐杂税,被他们敲骨吸髓,百姓不堪重负。
  他也知道城中有很多像杨迁这样意气风发的儿郎盼望着他能够带领他们反抗北戎。他是尉迟家的儿郎,是国主,如果他有足够的兵马,有中原王朝的支持,他何尝不想金戈铁骑,和北戎一决生死?
  现实浇灭了他怒火和志气。
  依赖绿洲生存的西域各国难以供养出一支军队,在北戎面前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唯一能阻挡北戎征伐脚步的王庭自古以来富庶昌盛,有大片雪水融水滋润的肥沃绿野,有通向天竺、波斯、萨末鞬的畅通商道,更有一位民心所向,用兵如神,振臂一呼便追随者如云,让瓦罕可汗深深忌惮的王庭佛子。
  高昌什么都没有,他不敢拿一城百姓的性命去冒险啊!
  尉迟达摩双眼赤红如血,端起案上的鎏金酒盏,仰脖一饮而尽,殷红酒液顺着苍白的脖颈流淌而下,打湿了里衣。
  文昭公主虽是外人,却能一语道出他的艰辛。
  多年的郁气随着这杯冷酒滑入喉咙,葡萄酒甜美,他舌尖却又苦又涩。
  他把玩着空酒盏,忽然发现自己的思路被瑶英轻飘飘一句话打乱了,心中一凛,稳住心神,慢悠悠地问:“大魏已经一统中原了?”
  瑶英颔首:“不错。”
  “朝廷还不曾收复河西?”
  瑶英点头。
  尉迟达摩冷笑:“朝廷连河西都不能收复,何谈收复西域?文昭公主什么都不能向我保证,我怎敢与大魏结盟?”
  瑶英正襟危坐,道:“我不敢、也不想以虚假之言诓骗国主,我什么都不能向国主保证,我只能告诉国主,北戎一旦壮大到征服西域,所有部族都将沦为他们的奴隶。魏朝有收复河西之心,此前已经联合胡族收复了凉州……”
  杨迁听到这里,迫不及待地插话道:“国主,大魏已经统一中原,只要时机成熟,必定发兵收复河西,到时候我们和大魏里应外合,何愁不能早日东归!这正是我们一展抱负的大好时机啊!”
  尉迟达摩沉默不语。
  瑶英看着他血红的眼睛:“国主不是已经答应结盟了么?”
  尉迟达摩往后仰靠在凭几上,衣襟大敞:“公主会错意了,我答应见公主,不代表我答应结盟。”
  瑶英微笑,“我没有会错意,国主已经答应了。”
  尉迟达摩冷笑,目光阴冷。
  瑶英缓缓地道:“高昌一位国主曾经说过,老鹰在空中振翅,野鸡在丛中飞窜,老鼠在洞穴里容身,强大的王朝有他们的活法,弱小的城邦也有生存之道。这句话其实说的正是尉迟国主这样的人。”
  尉迟达摩挑了挑眉。
  瑶英接着道:“国主能屈能伸,弱小时能够忍辱负重,当国主壮大时,也能化作一只凶猛的雄鹰,翱翔天际,一展壮志。”
  尉迟达摩能和杨迁成为朋友,能默默支持杨迁联系中原,岂会是毫无斗志的懦弱之辈?
  “此外,我敢冒着风险来见尉迟国主,还因为一封信。”
  瑶英一字一字念出一封信,最后道:“……誓死归国,遥盼王师。”
  她念的是多年前送抵长安的一封求救信,由高昌上一代国主亲笔所写。当时在位的皇帝是朱氏,正值各地爆发起义,朝廷自顾不暇,朱氏忙着南逃,哪还顾得上几千里之外的求救?
  李德登基之后,让朝中大臣传看尉迟国主的信。
  那时,他和幕僚认为求救信年代久远,不必理会,命大臣传看,一是显示朱氏的无能,二是暗示他想收复河西。
  瑶英听李仲虔提起过那封信。
  高昌的几代国主都在想办法联系中原,从尉迟达摩的祖父到他的父亲,再到他,虽然希望渺茫,他们仍然心存希冀,最后杨迁一行人踏上东归之路,前前后后几十年,无数儿郎前仆后继,只为请求中原发兵。
  杨迁的枯骨和万言书被人发现了,还有更多的杨迁和信件永远埋藏在流沙之下。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瑶英看着尉迟达摩的眼睛:“上一代国主不知道中原是否一统时,尚且冒险派人向中原请求援兵,东归之志何等坚定,那时朝廷无暇西顾,如今中原一统,魏朝兵强马壮,国主身为尉迟家之后,难道会拒绝和魏朝结盟?”
  听她念出信,杨迁神情激动,虎目含泪,父亲为他起这个名字,就是要他时刻谨记他们是被迫迁至高昌的,他当继承祖父、父亲的遗志,誓死归国!
  他看向尉迟达摩,一字字道:“达摩,你还在等什么?我们这些年费尽心思联系中原,不就是为了请求朝廷发兵吗!”
  尉迟达摩双手搭在凭几上,红发披散,姿态闲适,像喝醉了似的,褐色双眸浮起朦胧之色,漫不经心地道:“我什么都没答应。”
  杨迁额前青筋暴跳:“你——”
  瑶英笑了笑,拉住快要暴跳而起的杨迁,和尉迟达摩对视。
  尉迟达摩很谨慎,这几年他默许杨迁联络各地义士,自己却从没露过面,假如杨迁事发,他可以撇清干系,把杨迁推出去当替罪羊。
  他这个人,既不得罪瓦罕可汗,也不得罪海都阿陵,更不会得罪昙摩罗伽和她,他和每个人都保持着微妙的合作关系,哪方势力强大,他就偏向哪方,任你搓圆捏扁,他始终能找到求存之法。
  所以,可以和他合作,但不能完全信任他。
  瑶英含笑说:“我明白,尉迟国主什么都没答应,我今天也没见过尉迟国主。”
  尉迟达摩眸中精光一闪。
  两人四目相接,都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我听说公主招募义军,雇佣商队,赎买被贩卖为奴的河西人……”尉迟达摩道,“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公主可以给杨四带句口信。”
  这是让她有事找杨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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