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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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明亮, 方少行的五官轮廓, 本是俊朗英挺。
  但眼角陈旧的一道疤痕, 却破坏了这种感觉, 每每看向他时, 几乎都难以避免地会看到这一道疤。
  陆锦惜的目光, 从他眼角边一扫而过, 忽然无言。
  议和之事,议和之事,她早就听永宁长公主提过了。
  大夏与匈奴, 一方有战神薛况,一方有名将那耶扎,来来回回, 鏖战数年。直到含山关一役, 薛况殒身,大夏虽击退匈奴, 却惨胜如败。
  战事暂时告终。
  但百姓们皆以为, 失去薛况后, 大夏三军无首, 那耶扎势必率领匈奴大军卷土重来, 届时大夏危矣。
  谁料想,薛况去后三个月, 匈奴那边便传来一个惊人至极的消息——
  匈奴将军那耶扎,在回到匈奴后, 竟因寻欢作乐, 死在了美貌歌姬的肚皮上!
  一时之间,大夏人人唾骂,为薛况惋惜至极。
  当世一代名将战神,怎么就被这样一个行为不检的卑鄙小人所坑杀?
  但在朝廷看来,却已经没了心腹大患。
  大夏没了薛况,匈奴也没了那耶扎,两国又经过了长期的交战,人困马乏,边境上虽时有大小摩擦,可要真正打起来是不可能了。
  如此磋磨了几年下来,终于遇着前两年匈奴王庭权力更替,二王子伊穆达接替了老单于之位,匈奴利欲熏心的主战派开始遭到打压。
  经过了长达两年的谈判,大夏与匈奴才初步达成了和议。
  方少行说的“使团”,便是两国和议的最后一步了。
  只要使团成功与大夏订立盟约,从此以后边境上的战事就会停歇,两国兴许还会开放“互市”。
  陆锦惜从不觉得和平是坏事。
  就连最近给薛迟讲故事,都很注意这方面的尺度,并不给他灌输“战争是好事”的观念,反而隐隐告诉他,“议和”是好事,利国利民。
  只是……
  在方少行看来,是这样吗?
  战场上,出生入死千百回,朝廷说不打就不打,说议和就议和。
  昔日黄沙场上白骨死仇,今朝琼浆宴上把酒言欢,谈什么“一笔勾销”“国泰民安”……
  胸中意气,如何能平?
  注视着方少行的目光,忽然就多了点稍稍的闪烁,陆锦惜心底轻叹了一声,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方少行有些奇怪:“夫人没什么想法吗?”
  陆锦惜摇头:“我一介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想法?朝中的事,自有朝中的大人们解决。方大人这般问,却是为难我了。”
  “妇道人家?”方少行忍不住笑出了声,“往昔长顺街上,夫人一番义正之言,让咱们刘提督撤兵而回。那样大的场面,您都没怕,怎么到了方某跟前,反而无话?”
  “方大人又想我说什么呢?”
  想也知道,朝廷议和,有功的方少行如今不过是个金吾卫,哪里又能没有怨气?
  陆锦惜转开了自己的目光,并不直视他,只瞧着不远处那一片冬青树,心思流转。
  “大将军半生戎马,为的不过是国泰民安。战也好,和也罢,百姓们有安生日子过,才是正理。我这个孀妻,你这个旧部,怎么想都不重要。”
  她用“大将军夫人”的身份做了掩护,声音淡淡。
  “反倒是方大人,才干优长,本是当初的有功之臣,该有青云平步之路。在此事上纠缠不休,焉知不是耽搁了?”
  “……”
  那一刻,方少行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
  他瞧着她精致的侧脸,忽地一勾唇,邪气戏谑一笑:“啊,夫人这算是关心方某吗?”
  旁边的青雀白鹭听闻此言,眼睛已经瞪圆。
  陆锦惜却平静地回过头来,看见方少行眼底埋得很深很深却不隐藏的抱负与不甘,也不知怎么,先前对此人的坏印象,忽然有些好转。
  大约,是因为他很“真”吧?
  “当”地一声,有悠长的钟鸣,从山上传来。
  陆锦惜转头看去,只见早春桃粉暖意,缀在山路上,舒心悦目,于是唇边带了点笑意,也不知是叹息还是玩笑,竟没否认。
  关心?
  “方大人想当成是,那就是吧。”
  想当成是,那就是吧。
  方少行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栽满冬青的院落里,没了人说话,一下变得有些寂寂,冷清;山脚上的临着白月湖的阅微馆大堂里,却忽然热闹了起来。
  “有我!你们看,有我诶!”
  “我也进了第二轮!”
  “唉,又落榜了……”
  ……
  一楼大堂分开了内外两间,内间是先前众人进去考试的地方,外间则悬挂着文人字画,布置着棋桌茶桌等雅设。
  此刻外面那屏风上,已新贴了一张名单。
  先前考试出来的众人,都连忙凑了过来看,一时欢呼者有之,哀嚎者有之,黯然者有之,庆幸者有之。
  考试分两轮。
  先前陶庵书生孟济说了,第一轮很简单,只是个小问题,就给了大家两刻时间作答。
  不必说,考的就是丰富的学识和敏捷的才思。
  在习惯了科举一考考三天的举子们看来,这哪里够?不少人都发挥差了,见着名单上没自己,就站在屏风下面哀叹惋惜。
  薛迟和薛廷之,就站在旁边看着。
  薛迟是对拜师半点兴趣都没有,早就按计划交了白卷,心都飞到外面去了。
  见眼前这些人唉声叹气,他心里偷乐了一把,想要开两句玩笑,但目光一转,一下就看见了自己身边的薛廷之。
  周遭都很热闹,独他一个,安安静静站着。
  一身藏蓝锦袍,压住了他因年轻而有些浮动的气质,显得沉稳了不少。长身而立时,倒也不大看得出腿脚的毛病。
  说句实在话,薛迟还没见过长得比自己这一位不大熟的庶兄更好看的人。
  不知道那一位传说中的“顾大公子”是不是能比得上?
  心里忽然就掠过了这么个奇怪的念头,薛迟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下一刻,他就奇怪了起来,不由问道:“名单出来了,兄长不去看看吗?”
  薛廷之暂时没有回话。
  他看了矮自己一大截的薛迟一眼,又将目光放在了前面不远处贴着名单的屏风上。名单不长,粗粗一看约莫只有二三十个名字。
  但他其实不需要看,上面不会有他的名字。
  先前在内堂考试的场景,又开始在脑海中闪现。
  精致的书案,磨好的墨,铺开的纸,满屋都是书香气,身边都是认真作答的人,可在他那里,只有……
  怎么也落不下的笔。
  终究还是放不下,忍不了。
  即便命知道如今若能拜大儒为师,甚至就拜顾觉非为师,将来的路也会好走很多。可提笔之时,满目都是当年四溅的鲜血,冰冷的刀光……
  那提在手中的笔,就像是当年那一位一朝宰臣手中握着的尖刀。
  后脚跟的痛楚,尚且不曾遗忘,如今,其子所主持的这一场阅微馆拜师,他又如何能落得下笔?
  几分戾气,慢慢在瞳孔中浮动,最终又游移消失。
  薛廷之没有让自己露出破绽,只淡淡一笑,若无其事道:“我只是看着刚才人多,腿脚不方便,也不大好挤进去。”
  “啊……”
  薛迟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不大好意思,挠了挠头,又看了看开始稀疏的人群,便一拍手道:“那没关系,我听琅姐儿说了,兄长你读书特别厉害的!我去帮你看看好了!”
  兄长。
  这称呼,让薛廷之一下想起来:眼前这小破孩,是他那一位名义上的“嫡母”和薛况的儿子。
  心神一时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竟已没了人。
  薛迟说完,都没管薛廷之是什么反应,直接就跑了出去,朝着人堆里面挤。
  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玩”字。
  帮薛廷之看完了结果,他就可以出去划船游湖或者爬山了啊!
  个子不大的他,像条灵活的小鱼,不一会儿就钻了进去,凑到了那张名单下头,抻着脖子使劲儿地瞧。
  贴出来的名单很简单,白纸黑字。
  名字都是竖排写,所以头个字是姓。
  “薛,薛,薛……”
  嘴里念叨着,薛迟的目光,飞快地从名单上扫过。
  周,吴,冯,刘,马,季,董……
  一个,两个,三个……
  一连数到后半截,愣是没看到个姓“薛”的!
  名单就快要到末尾了,薛迟心里犯了嘀咕,只想着也许是今天出色的人太多,这一位兄长可能还差点,所以没上。
  谁料想,继续往后一看,眼睛顿时就亮了:“呀,薛!”
  终于找到了!
  薛迟惊喜不已,几乎就要朝后面薛廷之喊一声“我找到你了”,可就在下一个瞬间,他扫见了下面跟着的一个字——
  “迟……”
  “迟?!!”
  开、开什么玩笑?!
  薛迟张开的嘴巴都闭不上了,只觉得晴天一道霹雳下来,比当初接到曾祖父的信函还要吃惊!
  这是逗他吗?
  他交的可是连名字都没写的白卷啊!
  结果现在上面没有薛廷之的名字,反而有他的……
  一时之间,他傻站在了那边。
  他身边不少人都看了名单,唉声叹气往一旁去,见了他也没在意,只当是个来这里碰运气的小孩,现在没碰上所以失落了。
  都是后面的薛廷之,看他半天没回,又见人少了,便慢慢走了过来,笑着道:“怎么了?是不是没我的名字?我学识本也尚浅,要有了才奇怪呢。”
  “不、不是……”
  薛迟满脸惊悚地回过头来,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述自己此刻遇到的情况,词穷极了。
  他只能僵硬地把手抬起来,指向了名单,带着点渺茫的希冀道:“我……你认得那几个字吗?”
  几个字?
  薛廷之有些疑惑,皱了眉,抬头一看,眸中顿时闪过一片没掩饰住的讶然。
  薛迟的名字,竟赫然在列!
  这可是奇了。
  即便薛迟是个神童,也不至于就能跟这么优秀的学子相比吧?
  他不知道薛迟交白卷的事情,但念头一转,他立刻就想到了陆锦惜的身上,并且想到了之前老太爷破天荒从庄子上送来的信,想到了顾承谦那个长子顾觉非送给陆锦惜的礼……
  原来如此。
  心里一哂,但也着实复杂。
  薛廷之不知道陆锦惜的真实想法,只当是陆锦惜为这个儿子的筹谋,于是垂了眼帘,收敛了脸上惊讶的表情,恢复了方才的笑容,道:“看来要恭喜小公子了。”
  他对薛迟的称呼,其实很别扭。
  但这个时候的薛迟,根本注意不到这个。听了薛廷之的回答,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一时哭丧了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没看错,那一定是他们搞错了!这不可能!”
  开什么玩笑,白卷也能入选?
  对!
  一定是搞错了!
  薛迟现在只想着玩,才不想去第二轮浪费时间呢。
  方才出来贴名单的几个阅微馆的书童,就在旁边站着,他二话不说就跑过去可怜巴巴地问:“谁录的,你们告诉我这名单谁录的?搞错了吧……”
  “啊?”
  几个书童被他冲到跟前儿这么一问,都傻眼了,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想要问个详细。
  还好,这时候,孟济正好从二楼下来。
  他手中拿着厚厚的一卷宣纸,隐约看得见些许的墨迹。
  这就是第二轮考试的试题了,他刚才才去几位先生那边拿到。此刻下来,便是要请通过第一轮的二十八人参加下一场。
  人还在楼梯上呢,薛迟那一句文,就传进了耳朵里。
  孟济抬了眼睛一看,恰巧瞅见薛迟满脸绝望的模样,一时生出几分怜悯来:唉,谁让你是被顾觉非那老狐狸“青睐”的人呢?
  心里为这一位小公子默哀了一把,他脸上却挂着诚恳的笑容,一路走了下来,对着薛迟就是一拱手:“薛小公子,有礼了。考卷是孟某看的,名单也是孟某录的,绝对没有错。”
  “这怎么可能?”
  薛迟认得孟济,也知道孟济的身份。但听了孟济这话,他半点也不肯相信,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我明明……”
  明明交了白卷。
  但孟济没让他把话说完,只是极为有礼貌地打断了他:“还请小公子相信孟某,也相信诸位先生。小公子的答卷,乃是真正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无招胜有招’,正是解答那一题的关键。”
  此时无声胜有声?
  无招胜有招?
  所以交白卷反而是解答那一题的关键?
  我连题都没看啊!
  这也可以?
  薛迟看着孟济,彻底无言了:“……”
  他到底不是傻子。
  先前没得到证实的时候,他怀疑是他们搞错了,但如今孟济都亲口“夸奖”了,恐怕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先前被炸蒙掉的小脑瓜,重新开始了飞快的运转。薛迟就这么盯着孟济,心里的怀疑是一重比一重更深。
  他有心想要问点什么,但周围都是人,也不好开口。
  孟济则是笑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还请小公子与诸位一起,先进内堂,马上就开始第二轮。孟某在这里,先祝小公子旗开得胜了。”
  旗开得胜……
  薛迟脑子都是晕的,感觉像是钻进了套子里,恍惚间只觉得自己期待的“轻松生活”挥了挥小翅膀,就飞远了。
  “我……”
  “还是去吧。”一旁有一会儿没说话的薛廷之,忽然插了话,“想来是嫡母一番苦心,小公子莫要辜负了。”
  这一瞬间,薛迟说不出话来。
  他娘亲的确说过随便他去不去,但满京城上下,谁家的娘亲不希望让顾觉非当先生?
  眼下他遇到的情况,傻子都知道有鬼。
  正如薛廷之所言,他怎么知道,这不是他娘亲的一番苦心呢?
  一双英挺的眉皱了起来,漂亮的眼睛里,也闪过几分犹豫。薛迟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若是娘亲费了苦心,他不能辜负;
  若是娘亲没费苦心,以他的本事,怎么也不可能被先生们相中啊。
  所以,说到底就是浪费些时间,不能出去玩罢了。
  这么想着,薛迟就硬着头皮,应了一声:“那、那我去吧。”
  孟济心中的怜悯与默哀,顿时又深一层。
  但他同时也注意到了方才说话的薛廷之。因为之前薛廷之站得稍远,所以他刚下来的时候没注意,此刻瞧见了,竟有一种难得的“惊为天人”的感觉。
  若非气质还不够成熟,这人才都快能赶上当初的顾觉非了。
  端看这站姿,孟济猜出了他身份,心里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他上前见礼:“薛大公子有礼了,方才都没注意看旁边,无礼之处,还望您见谅。”
  “不妨事,大先生客气了。”
  薛廷之当然不会介意,只是也知道陶庵书生孟济乃是顾觉非的人,到底与太师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喜欢不起来,态度也不热络。
  这倒是让孟济高看了一眼。
  但同时,心底的微妙又深一层:白卷。除了小公子薛迟之外,这一位大公子廷之,交的可也是白卷哪!
  大将军府这两位公子,也不知是干什么来了。
  孟济心里是有些好奇的。但他毕竟与薛廷之不熟,兼之手中还有第二轮考试的事情要张罗,所以没聊太多,就告了失陪之罪。
  不一会儿,内堂里就张罗妥当。
  书童们出来,请名单上包括薛迟在内的二十八人进去。
  至于那些“落榜”的,有的选择在馆内会友闲聊,也有的趁着这时间,下去游山玩水,准备等挨着要出结果的时候,再回来看。
  薛廷之自然没有留在这里干等的道理。
  他带着香芝,并未下去找陆锦惜,只是揣着满怀不大能琢磨透的心思,出了馆,顺着白月湖的湖堤走。
  阅微馆的影子,就倒映在平湖上,有点轩峻的味道。
  但此刻处于馆内的薛迟,却觉得熬煎极了,像是被被串起来烤的鱼,那叫一个熬煎啊。
  阅微馆的内堂,放着一排排的书案,上头铺开了笔墨纸砚,整体看起来很整齐。
  第一轮一共也就通过了二十八人。薛迟就坐在第四排第四张书案上,放眼朝周围一看——
  二十几岁的,三十几岁的,四十几岁的,还有个老头儿……可就是没有他这样的小豆丁!
  而且这些人都用很异样的眼神,时不时打量他。
  想也知道,他们是觉得他这么个顶多跟桌子一样高的小孩儿出现在这里,十分不可思议。
  此时此刻,薛迟才算是知道了“芒刺在背”是什么感觉。
  他恨不得直接就跑了。
  但薛廷之之前说的话,又让他觉得自己现在不能走,走了就是辜负娘亲。所以即便感觉坐蜡,他竟也硬生生咬牙挺住了。
  孟济在前面看见,已忍不住暗赞了一声。
  他叫人将试题贴了出来,只道:“这一轮的时间,会比前面稍长一些,统共三道题,由七位先生商议着出,各有侧重。为了在今日出结果,所以都是每半个时辰公布一题,同时收回上一题的答卷,先交给先生们阅看。诸位皆才思敏捷之能人,孟某便不多言,还请诸位先看第一张题卷。”
  已经准备好的书童,便捧着写有试题的纸笺,走了下去,一张一张地放到每个人的书案前。
  众人都过了第一轮,可以说,除了古古怪怪不知怎么就过了的薛迟,他们的确都如孟济所说,是难得的才思敏捷。
  这一次,更有半个时辰答题,他们都是信心满满。
  可是……
  在拿到试题,打开来一看之后,几乎个个色变,更有甚者竟没忍住,“啊”一声,小小地惊叫了出来。
  内堂中,顿时面面相觑,气氛诡异。
  坐得靠后的人,还没拿到试题,但都在偷眼看前面的人。这情况的变化,几乎立刻就引起了他们的关注。
  薛迟当然也在此列。
  他只觉得不对劲极了:奇怪,这些人一看了试题,怎么都跟见鬼了一样?
  变得犹豫忐忑都是轻的,坐在他前面斜前方那个瘦竹竿似的青年,都在举袖擦汗了。
  可这才是几月份,哪里有那么热?
  试题出了问题?
  薛迟心里立刻就好奇极了。
  正好书童已经来到了他面前,将试题递上,他赶紧就接了过来,翻了一看,竟然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匈奴战祸,六载疮痍;今朝议和,使团将至。”
  “试问诸君,视之何如?”
  第一遍看过去,薛迟都没反应过来。
  可待看第二遍,看明白意思,又看见上面“议和”两个字,薛迟就愣住了,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前段日子,他听说这件事,是满心的愤怒。
  毕竟他爹爹乃是朝廷大将军,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跟匈奴乃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他们这些人,说议和就议和,凭什么?
  可这几天……
  薛迟脑海中,一下冒出了他娘亲之前那温温软软的嗓音,还有那个下午,在书房里对他说的一番话。
  他心里其实难受极了。
  可这难受,并不再是以前的愤怒。
  薛迟说不清心底的感觉,呆呆看着这一页纸,差点就没撑住小男子汉的气概,只觉得眼眶里潮潮的,有些想哭。
  场中众人面面相觑,是因为“不谈国是”。
  为着议和这件事,朝野上下掐了有好几年,在文武官集团的基础上,又分出了好多个派别,相互倾轧,人头打成狗头。
  如今议和事虽定,但这些派别却保留了下来。
  朝中没什么依附的小官,都不敢就此事多言,生怕引来横祸。
  今日阅微馆这一拨人,都指望将来在仕途上一展抱负,只是如今还没入官场,对这些事情要格外小心,格外忌讳。
  所有,能不说,就不说。
  但他们千算万算,算不到今天来这边拜师,七位先生出的第一题,竟然就是“议和”!
  还问他们怎么看?
  对他们来说,这题简直就是送命!所以他们如坐针毡。
  但在薛迟这边,却只因为他是大将军薛况那个迟来的“遗腹子”。
  也有不少人能猜到薛迟的身份。毕竟京城这个年纪,还叫“薛迟”的小公子哥儿,根本找不出第二个来。
  顿时也有不少人怀着别样的目光看了过去。
  孟济就站在最前面。
  他看过所有的试题,自然也知道顾觉非与计老出的这一题,对这些浸淫科举数载的学子来说,有多惊世骇俗。
  但他最关注的,也是薛迟。
  只是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虽然很不平静,可薛迟的脸上竟然没有特别明显的愤怒。相反,更多是无言的沉默,还有一种似乎与他这个年纪不大符合的迷惘……
  于是,孟济一下想起了昔日见过的薛况。
  是在外城的城楼上。
  那时他被顾觉非使唤着,去捎句话给顾太师。但不赶巧,去的时候人回他:薛将军来了,跟太师大人上了城楼正说话。
  于是只把他引了过去,先在旁边不远处等了一会儿。
  因隔得不远,对这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孟济看得还算清楚。
  一身戎装已经卸去,换上了深黑的劲装。
  人站在城楼边缘,笔直得像是一杆挺立的长i枪,足足要比他身边的顾太师高出大半个头。
  满身峥嵘刀光洗,铁血且刚毅。
  只是那一天的天气并不很好。
  乌云密布,狂风卷着城楼上的旗帜翻飞不已。光线不够,他只知道薛况跟顾太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却并不能很清晰地看见他的神态表情。
  记住的,也只有那一双紧皱的眉。
  孟济并不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但如今站在阅微馆,看着薛迟有点与薛况神似的眉眼,竟难得恍惚了一下。
  他平日其实不大关心旁人。
  到底还是薛况当年风采太盛吧?即便惊鸿一瞥,也令人记忆犹新。更别说他后来殒身沙场,就彻底成为了大夏人心中一抹磨不掉的印记。
  啧。
  顾觉非到底还是看不惯薛况,也看不惯他儿子啊。不然今日出什么题不好,偏偏要跟议和这件事挂钩。
  这心,安的可是个“坏”字!
  心里头犯着嘀咕,可孟济也没说出来。
  他就在前头,也不说话,更不提醒,就观察着下面的情况,等着回头到了时间把答卷给收起来。
  内堂里,试题早已经发了下去,不少人看了之后,都倍感为难。
  薛迟也是盯着那空白的答卷,发了好久的呆。笔就搁在笔山上,但他直到时间过半了,也还没去碰。
  答,还是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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