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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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潼进屋就褪了外头的大衣裳,屋子里早早就烧了炭,她自生了慧哥儿就畏冷起来,人不在,屋里也烧了两个炭盆,进了屋没一会就额角微汗,干脆把小袄跟袄裙也给解开了,只余下里头的罗衣罗裙。
  冬日里明潼是不熏香的,屋子里头摆了两盘金盏银台,开的累累垂垂,挤挨挨的压低了茎干,拿红绸儿扎了扶起来,就搁在香炉边,热气一蒸,屋子里满是香气。
  屋角的琉璃落地烛台上只点了一只羊油蜡烛,泛着幽幽的光,素色的寝衣上满绣的水仙花儿,她对着镜子拆了头发,手上还拿着牛角梳子,那人猛然出现,她一只手紧紧攥住了牛角梳,身子往前倾,眼睛的余光锁住了绣箩里头的绣花剪子。
  见着来人是他,明潼松了口气,搁下梳子,拢紧了衣襟,侧过身去看着黑影,头发一直垂到腰间,红罗裙儿层层叠叠的盖着脚面,挡去了大半的灯光,她整个人都在阴影里,只看得见睡鞋上绣的金丝鸳鸯泛出一点光来。
  那人听见她问,倒沉默了不说话,明潼平心静气的等着,明白他不打算开口了,这才又转回来,拿起桌上的小银瓶,倒了点发油出来,两只手搓开了抹在发间,牛角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头发,屋子里头除水仙花的香味,又多了点别的,香的更沉更绵长。
  “东西我还在找,你回去复命罢。”明潼通着头发,对着镜子里的黑影说了一声,那黑影仍旧不答她,明潼背着身子自镜里与他对视,伸手抹去唇上的胭脂色,挑了眉头等着他说话。
  跑这一趟,总不能是为着吓她一跳,她越是气定神闲,那人越是不急,明潼越等越是起疑,黑影人还站着,却靠得越来越近,明潼指尖一动,他就倾身上来,胳膊张开了把她半身框住了,明潼手还没伸到剪子上去,就叫他一把按住。
  明潼自镜里望向他,还不及张口,就听见他说:“不要什么,我来看看你。”说着把那把缠了丝绳的绣花剪子取过来,拉开抽屉往里塞:“你用不着这个。”
  声音压的极低,热气拂过明潼的发丝面颊,明潼这才斜了眼睛看他,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脚在裙子底下慢慢挪动,到碰上他的脚尖了,抬起来狠狠踩下去。
  他那只脚是受过伤的,叫明潼一碰疼出冷汗,他这才退开去,明潼又坐直了身子,这回去正过身来看他:“若有事就留信在天一阁里,别再过来了。”
  那人才还疼得抽气,听见她说的笑起来,明潼头一回见他,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子,脸上饱满,笑起来像照见冬天的光,再见他,他瘦的只余一付骨头架子,好半晌才认出是他来,五官褪出去稚气,刀削似的锐利,这会儿一笑,却还是那个爬假山救麻雀的少年:“你说了不算。”
  明潼听见他推开窗子,脚受了伤还一跃就上了房樑,燕子似的飞了出去,走的时候,不知使了法子,还把窗给关严实了,屋里头的暖意一点儿没散,外头松墨轻叩了门:“少夫人,杏仁酪送来了。”
  明潼轻轻应得一声,松墨推了门进来,云笺掀了帘子,见她在妆台前坐着便道:“姑娘怎不叫我,这行头可重呢。”
  丫头替她头上的宝石冠子,替她把戒子手环全摘了,拿暖水绞了巾子抹一把脸,打开盖子,杏仁酪还冒着热气,明潼刚要端起来吃,忽的伸手打开抽屉,把剪子又拿出来,还搁在绣箩里。
  “慧哥儿睡了没有?”明潼一问,松墨就笑:“哥儿睡得实呢,送过去的酪都不吃了,我作主把那一碗给了养娘。”
  明潼点了点头,一碗全吃个干净,叫两个丫头不必守夜,留了灯躺到床上,等外间声音轻下去,她赤脚下了床,轻轻开了小柜,打里头摸出一本软皮书来,对着灯火细细验看。
  这本书翻来翻去看过两三回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方子,郑家祖上的冶炼术,竟一字半句都没留下来,明潼在天一阁里寻着许多东西,多是食谱酒谱,一个酒谱还能寻着造酒的方子,这方子也无用处,原来郑家酒厂里头,早就有人拼了秘方出来,把郑家的酒方传遍了天下。
  要紧的造船冶钢怎么也寻不着,只有零零散散几张手稿,一半儿还因存放不当失了墨色,上头写着画符似的圆圈曲线,也不知是甚个意思。
  这些她能寻着的,全照着画了一遍,用的就是画花样子的办法,小姑娘们手生的时候,全是把薄线罩在上头,照着线描的,她描了一遍又一遍,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了,却还是不明白意思。
  明潼不懂造船,存世的书籍也不多,文人一辈子能写上十多本诗集,可工匠一辈子也不定能写上
  两页造船术,天一阁倒存着许多,却没一本是文定侯写的。
  可明潼也有法子,她不懂但她可以看,郑家甚个好的都没留下来,只一条传了个十万十,文定侯是个很张狂的人,越是早年存下来的书,他的批注就越是多,满满一页纸,上面全叫他涂抹,只之许多年,有叫虫子蛀了的,也有纸张粘在一起撕不开来的,还有失了颜色辨认不出的。
  明潼带了慧哥儿就在天一阁里活动,叫她寻出一箱子木条木块儿,把这些给慧哥儿玩,又教他识字念诗,她自个儿就对着这些纸堆从百来本书里寻有用的字句。
  她对外只说想叫慧哥儿多沾一沾祖宗的才气,郑衍笑她拔苗助长,连郑夫人都从鼻子里头出气,只郑侯爷一个点了头:“去多看看也是好的。”能不能看得懂,又是另一说了。
  若不是她嫁进了郑家,成王怕想不起还有这个妻妹来,明潼把软皮书阖上,重又锁到柜子里,躺到床上阖了眼儿久久不能入睡,索性睁着眼儿盯住床帐,看着上头勾的石榴葡萄,听见外头有响动,知道是郑衍回来了,他跟了太子,竟连宵禁也禁不住他了。
  没一会儿外头又是要水又是要吃食,明潼翻了个身,知道郑衍这是睡在竹桃儿房里了,想着明儿给她添道菜,再隔上两年,也能让她有个孩子,后半生总有个依靠。
  哪知道郑衍竟还撒起酒疯来了,几个丫头拉不住,过来拍明潼的门,明潼不说话,外头的松墨云笺都不敢出声儿,郑衍嘴里没遮没拦的闹了会子,久拍不开,只听见竹桃儿一味的劝:“太太睡下了,世子先歇着罢,有甚事明儿再说。”
  一声脆响,是郑衍扇了竹桃儿一个耳光,明潼倏地坐起来,披上斗蓬,叫两个丫头开了门,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了,风卷着细卷沾在她的头发上,她眼睛微微一眯,叫冷风激的打了个抖,定定看了郑衍。
  郑衍不过是半醉,借酒撒疯,上来就要搂抱她,叫明潼伸手格开:“跟着的都是死人不成?世子爷醉了酒,怎么还叫他吹风?赶紧把人扶到房里去,醒酒汤可煎起来没有?”
  她冷冷一眼睇过来,郑衍立时蔫了,半身倚在竹桃儿身上,竹桃儿看了一眼明潼,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扶着郑衍往偏房去,明沅扰紧了斗蓬,眼看着郑衍回了屋子,脚才迈进去,里头就砸了个杯子。
  是时候再给他纳个妾了,她一转身,点了松墨:“去拿药膏给竹桃,叫两个小厮侍候着世子,拿冰给她敷一敷脸。”
  闹了半宿,后半夜才安稳下来,慧哥儿也被吵了起来,叫养娘送来了明潼屋里,他见了娘就不哭了,小手握住明潼一根手指头,大眼睛骨碌碌的看着她,明潼轻轻把他搂在怀里,碰碰他的胖肚子,慧哥儿咯咯一笑,咬着手指头睡了。
  第二日起来,郑夫人自然有话说,她晓得儿子夜醉回来,儿媳妇竟没侍候着,明潼抱了慧哥儿进门,就叫她挑剔起来:“身子骨娇贵,连早上的安都不请了。”
  明潼只笑一笑,把慧哥儿交给小篆,由着小篆给也喂肉粥吃,自个儿坐下来,笑意盈盈的问她:“娘,那事儿,广泽又催了,娘可想好了不曾?”
  郑夫人嘴角一抽,马场是她扔给明潼的,那地方早就荒了,没草的地儿还放什么马,是她交给了明潼,说她生了儿子,该打理些郑家的生意了,明潼一看帐就知道不对,却伸手接了过来。
  郑家的帐,越到后来越是乱,可早些的那些,却是清清楚楚的,马场占地大,原来养的千匹良驹,后来渐渐没落了,却有一条祖训是不能卖的,马跟马场都不能卖,若不然早早就卖了出去,这会儿一年赚不着钱,还白放着得付人看管的费用。
  她没安好心,却又奈何不得明潼,见她接下了马场,心里还骂她奸滑,马场上十来个工人,只余下三个了,一年才付多少银子,旁的亏本生意怎么不见她要。
  哪知道明潼拿着马场,竟又多雇了人,把石头拣了,杂草除了,趁着春日里养护起来,到了秋天竟把这马场给租出去了,一租就是十年,先付两年的定钱。
  一进帐就是三千六百两银子,郑夫人喜的合不拢口,自来在郑辰跟前少有好话的,还夸了一句:“性子是刁的,倒能来财。”
  郑辰好容易说定了人家,正是办嫁妆的时候,这一笔横财入手,哪个不高兴,钱都花了大半了,郑衍又想着要把马场献给太子,郑侯爷再不敢搅事,郑辰却想着这银子都用了,要拿什么补出来,只郑夫人一个听儿子的,可要她拿钱,她却拿不出来了。
  “地我租出去了,一亩一两银子,就是良田也没这个收成,说好了要退的时候补人家三年,秋天才租出去,还没到养马的时候,这抹了零头,也还得赔一千两呢。”明潼接过松墨递过来的粥碗,挟了一筷子松菌,咽了一口下去,就看见郑夫人脸上红红白白,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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