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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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又下了一场大雪。
  雪停之后,天地一片银白,北风呼啸而过,空气都仿佛凝结。
  赵嘉天未亮就起身,匆匆用过早饭,虎伯送上一把牛角制的弯弓。
  弯弓有些年月,是赵功曹生前所用。
  赵嘉接过弯弓,抚摸弓身上的纹路,又试着拉了一下弓弦,所幸他看着单薄,臂力还算不错,勉强达到边郡男子的平均水平。
  和识字一样,他的射术也是魏悦所教。比不上魏悦百步穿杨,射固定靶子完全没问题,移动靶的话,还要试过才知道。
  将牛角弓背在身上,箭壶挂上马背,赵嘉跃身上马,率两名健仆飞驰赶往畜场。
  “虎伯,家中就托付于你。”
  “郎君尽管放心,贼人敢至,仆必取其项上人头!”
  目送三骑驰远,虎伯关好院门,留下的健仆每人佩一把弯弓,一把短刀。连仆妇也抓起一把弯弓,数了数壶中的箭矢,准备一同迎敌。
  “我等受郎君大恩,休言杀几个狗贼,纵然是舍弃性命又有何妨!”
  虎伯没有多言,仅是挥了挥手,健仆纷纷踏石伏上墙头,弓弦张开,短刀出鞘。真有人敢硬闯,必叫其有来无回!
  赵嘉三人驰出寨门,双腿夹紧马腹,骏马嘶鸣,速度不断加快。
  在行进途中,陆续有青壮和健妇加入进来,还有十多名背着弯弓的少年。
  早在战国时期,云中郡就不断受到匈奴骚扰,连年战火不断。这里的男子几乎个个会骑马,人人能弯弓射箭,有些精于骑射的妇人,英武丝毫不亚于男儿。
  这一支队伍拉出去,和正规军自然不能比,挡住张通派来的奴仆却是绰绰有余。
  马队疾驰而过,轰隆隆的马蹄声踏碎雪原。
  张通根本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深渊,点齐家仆护卫,还以丈量土地为名,从县尉处抽调两伍士卒,一早就从县城出发。
  同行的少吏不动声色,眼底却闪过一丝嘲讽。
  县丞称病未至,县尉同样没有露面。调兵没有虎符,只有张通的手令,稍对律例有所了解就知道不妥,偏偏张通不以为意。
  或许是被利益蒙蔽双眼,也或许是认为事成后送给灌夫的好处足以让他不受惩罚,这位县令大人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触犯了足以杀头的罪名,身为代国相的灌夫,未必就能保得了他。
  队伍出官寺后分成两拨,一波赶往赵嘉居住的村寨,一波直奔畜场。
  张县令将家仆和护卫派出大半,身为只留两三人,就是为速战速决,一举将赵嘉拿下,阻断他向外求救的所有渠道。
  此外,在命人翻阅县中簿册查验税收时,张通也留了一手。虽然把握不大,毕竟每年的税收都有记录,但是,只要强压啬夫,再命少吏更改,赵嘉一样逃不掉。
  嘴上说会留赵嘉一条性命,事实上,张通早有决定,为免除后患,赵嘉必须死!
  前往畜场的队伍速度极快,行进之间,不断有家仆被派出,查找罪人损毁和伪造的田封。距目的地不到一里,派出的家仆陆续归来,却没带回老仆期待的好消息。
  “没找到?什么是没找到?!”老仆惊诧道。
  “我等仔细搜寻过,附近确无田封。”家仆倒是想自己垒几个,奈何有县尉派来的士卒盯着,真心没法下手。
  张通敢冒风险调兵,除了壮声势,以防赵嘉抵抗,也是为做个“见证”,让罪名定死。结果“证人”没当成,反倒成了不折不扣的阻碍,这就有些尴尬了。
  扫一眼队伍中的五名士卒,老仆面色发沉。
  他跟在张通身边多年,也算是有些见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倒是没想过贼人尽数落网,只以为对方太过奸滑,不肯出力,拿钱不办事。
  “贼子,误郎主大事!”
  不过倒也无妨。
  老仆冷笑,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赵嘉不过一个孺子,其父早死,又无族人倚仗,郎主身为沙陵县令,说他有罪,那他就有罪。先把人拿下,证据事后补上就是。
  在老仆冷笑时,队伍中的少吏也勾了一下嘴角。目光转向云中城所在的方向,心中暗自估算,三公子就快到县中官寺了吧?
  在老仆的不断催促下,一行人很快抵达畜场。
  距离不到三百米,老仆就看了用木桩设置的围栏,发现了熊伯刻意留下的种牛和种羊。想到事成后能得到的好处,不由得心头火热。
  “来人!”老仆手指在围栏前的青壮和健妇,大声道,“赵氏子损毁田封,侵他人之地,触犯律条,奉张县令之命,将此处庶人全部拿下!”
  跟随张通的家仆和护卫纷纷-抽-出短刀,握紧缰绳,就要策马上前。
  同行的一伍士卒却是动也不动,看着老仆在马上大叫,就像是在看猴戏。
  甚者,发现对面的青壮和健妇丝毫没有惧色,数人打起呼哨,更多的青壮纵马冲出围栏时,带队的伍长敲了敲手臂上的皮盾,队伍齐刷刷后退数步。
  少吏同样知趣,踢了踢马腹,和士卒一同退后。
  过程中,少吏和伍长对视一眼,将张通的家仆和护卫全部暴-露在队伍前,可谓是相当有默契。
  老仆意识到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了。
  三百米的距离,对经验丰富的骑手来说,几乎是转瞬即至。
  距离五十米,冲锋的队伍突然向两侧分开,行进中放开缰绳,熟练的弯弓搭箭。伴着刺耳的呼啸,箭矢如雨飞落,持刀的健仆接连发出惨叫,纷纷坠马。
  老仆更是凄惨,身上中了不下五箭,偏偏全都避开要害,只放血不要命。因疼痛跌落马背,身侧的箭顺势-插-入数寸,穿透整条手臂,疼得他连声惨叫。
  青壮和健仆没有停手,反而如围捕猎物的狼群,用双腿夹住马腹,双手操弓,箭雨又一次飞落。
  在没有马鞍和马镫的时代,大部分汉朝骑兵最擅长也是最有效的攻击方式是弓-弩,而非手持兵器对冲。只要马够快,射术够精,甲胄具备相当的防御力,多数还在使用青铜器和骨器的匈奴照样没什么办法。
  简单点说就是你砍不到我,我能射死你,来啊,互相伤害啊,看谁先完蛋!
  可惜的是,这样的战术对训练有相当高的要求,只有精兵才能和匈奴硬碰硬,大多数汉朝骑兵依旧不是匈奴的对手。
  在马鞍和马镫大批量武装军队后,骑兵的攻击方式才随之发生变化。
  那个时候的大汉骑兵,已经可以将草原的邻居按到地上摩擦,顺便铲飞一切不服,铲完还问对方爽不爽,不爽就再来一次。
  大汉朝的军队就是这样的热心肠,喜欢助人为乐。
  这些家仆护卫手持短刀,连把弓箭都没有,一看就是不熟悉马战。别说边郡的正规军队,单是这些武装边民就能教他们做人。
  “郎君,都在这里了,一个没跑!”
  战斗结束后,青壮和健妇让开一条通道,赵嘉策马上前。牛角弓握在手里,箭壶少去一半,明显也参与了刚才的战斗。
  老仆的生命力异常顽强,被扎得刺猬一样,依旧抬头怒视赵嘉,双眼一片血红。
  “竖子安敢!你擅动田封触犯律条,我奉县令之命拿你,你竟敢行此恶事!”
  “你一个奴仆凭什么拿我?”赵嘉并未发怒,更笑吟吟的拦住开弓的青壮,“至于擅动田封,此事确有,然是几名歹人所为,日前已被悉数抓捕。歹人招供时,乡老、啬夫、游徼尽皆在场。”
  赵嘉这番话不只是说给老仆,更是说于少吏和一伍士卒。
  “敢问郎君,这几名歹人现在何处?”在老仆吐血时,少吏开口问道。
  “其在县中为恶多时,当场招供数起罪状,引起众怒,尽已身死。”赵嘉没有任何隐瞒,也不需要隐瞒。
  少吏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随手取出一枚木牍,用毛笔记录下此事。在记录时稍加润色,言贼人作恶多端,被拿住后不知悔过,由此身死。
  如此一来,赵嘉完全是一点干系都不必担。
  赵嘉看向少吏,少吏笑着收起木牍。
  “郎君放心,贼人凶恶且不知悔改,乡人义愤填膺,乡老、啬夫和游徼尽在场,除恶本是理所应当。”
  看到两人的举动,老仆哪里还不明白。他想要大骂,奈何伤势太重,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县丞让我转告郎君,赵功曹战死沙场,沙陵县上下无不钦佩,岂容一外来贼子肆意妄为!”
  听到少吏的话,赵嘉当即在马上拱手,对赵功曹的昔日同僚表示感谢。
  对方话中有几分真并不重要。
  他们和自己目标一致,都是为干死张通,这就够了。
  确定赵嘉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少吏向身后示意。始终装背景的士卒终于有了反应,在伍长的带领下,抽-出腰间短刀,将张通家仆和护卫的头全部割掉。
  “张通庇护奸商,向草原输入铜,犯下大罪。其家仆假做盗匪袭扰乡里,更袭边军,尽斩。”写到这里,少吏看向赵嘉,“郎君以为如何?”
  赵嘉能说什么?
  只能点头。
  就张通的下场来看,体力和智商不在线上,千万别和大汉朝边郡的官拼刀子,也别耍心眼,否则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前往畜场的队伍被赵嘉解决,往赵氏村寨拿人的队伍同样踢到铁板。
  “无故闯他人家门,杀死不论!”
  伴着虎伯的话,墙头飞下一片箭雨。就像是信号,对面的墙后同样飙出箭矢。
  士卒早就躲开,独留张通的家仆护卫遭受洗礼。倒地之前,几人恨不能仰天长啸:闯家门?老子压根连门板都没摸到!
  与此同时,身在官寺的张通也被士卒包围。
  锋利的短刀直抵喉间,张通倒也硬气,大声怒斥:“我乃朝廷任命的沙陵县令,尔等安敢?!”
  县丞手持木牍,沉声道:“张通,你勾结奸商向草原输铜,无虎符调动县中士卒,犯下重罪,证据确凿,何能狡辩?拿下!”
  “我没有,来人,来人!”张通骇然大叫。
  奈何家仆护卫都被派出官寺,留在身边的两三个根本不是边军对手。别说护着他逃出去,连杀出去送信都办不到。
  张通拼命挣扎,县丞却不给他机会,士卒翻过短刀,直接用刀背砸在他的身上。
  砰地一声,张通吃痛倒地。
  “绑了,暂且押在官寺,记录下口供,再递送长安。”
  “我无罪!小人休想得逞!”张通破口大骂。
  “押下去。”
  县丞再不理他,和县尉商议之后,直接将张通关入牢房。
  张通不招供没关系,反正手中有证据,按照罪名逐条写下来,让他画押就是。此外,抓来的商贾都没那么硬气,一顿鞭子下去,势必会争相举发。
  送入长安会翻供?
  同样容易解决。
  此处距离长安甚远,又是寒冬腊月,常有盗匪野兽出没,想让一个人彻底闭嘴又不留痕迹,并不是件难事。
  人证物证俱全,有没有张通,案件都可以继续审理。毕竟此案牵涉的不是张通一人,而是整个张氏家族,被告没有成百也有几十。
  张通被拖到门外,正好撞见站在廊下的魏悦。
  “你?!”张通总算聪明一回,瞬间了悟自己为何会落到如此下场,目龇欲裂。
  魏悦低头浅笑,目光落在张通身上,浑似在看一只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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