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入夜, 沙陵县降下一场大雪。
  北风呼啸而过, 几根木桩甚至被连根拔起, 带着横杆倒飞出去, 砸在羊群中, 引起一阵混乱。
  虎伯守在赵嘉榻前, 遵照医匠的吩咐, 不停用水擦拭赵嘉的额头和掌心。熊伯顶风走出木屋,带领青壮修补围栏,驱赶惊慌的兽群, 避免有牛羊在风雪中走失。
  几名游侠被放下木桩,拖进一间木屋。这样的天气,继续留他们在屋外, 不用多久就能冻成冰块。
  青壮们忙着检查围栏, 妇人负责看管木屋。一名游侠假装昏迷,暗中活动手腕, 一点点从绳索中挣脱出来, 趁妇人转身, 就要暴起伤人。
  “媪, 小心!”这一幕恰好被卫青看到。孩童二话不说, 丢掉怀中的兽皮,张开弋弓就是一箭。
  弋弓劲道不强, 能造成的杀伤力有限。卫青心急之下,直接瞄准要害处。即使游侠敏捷闪躲, 照样被箭矢扎入颈侧。
  下一刻, 孙媪提起地炉边的火钳,用力砸在游侠身上。骨裂声瞬间响起,游侠倒在地上,当场断气。
  “阿青,去叫季妇和川妇。”孙媪手持火钳,视线扫过剩下的几个游侠,对卫青道,“告诉她们带几条木板,再多带些绳子,我有用。”
  “诺!”
  卫青背好弋弓,拉紧皮帽,推门走进雪中。
  少顷,川妇带着卫绢走进屋内,身后各拉着一辆拖车,上面是孙媪要的木板和粗绳。
  “季妇同人检查谷仓,暂时脱不开身。”
  “谷仓?”
  “屋顶积雪,有一片被压塌。”川妇放下牵引拖车的绳子,对孙媪道,“东西都在这里。”
  孙媪点点头,从车上抽-出几条最结实的木板,示意川妇帮忙立在窗边。自己将倒在地上的游侠拽起来,直接丢出屋外。游侠脖颈上还扎着木箭,血沿着伤口流淌,很快凝固成红色的暗痕。
  “都用绳子固定。”孙媪回到屋内,指了指立好的木板。
  卫绢和川妇一起动手,目光偶尔转向剩下的游侠,娇美的面容浮现一丝浅笑。换做平时,这些目无王法的恶徒势必会心生垂涎,但在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名娇柔的少女,他们却是脊背发寒,头皮一阵阵发麻。
  “剩下的都捆起来。”孙媪不想再发生意外,甭管游侠受了多重的伤,统统绑到木板上,立在窗口还能挡风。怕他们都冻死,顶多是在绑起来后围上一张兽皮。
  “媪,提心他们会解绳子。”卫绢凑到孙媪耳边,低语几声。
  孙媪拔-出随身的匕首,逐个划过游侠的脚腕。不致命,也没流多少血,却能让他们失去行动力,即使挣脱绳索也无法逃出畜场。
  解决了游侠,卫绢将拖车送回仓库,川妇留下和孙媪作伴。孙媪腾出手来,继续裁剪和缝制兽皮。
  “要是能猎到熊,就能给郎君做件新袄,别的皮子总归差些。”
  川妇手里拿着短刀,正将兽皮裁开,听到孙媪的话,接言道:“等雪停后,我让良人去看看。”
  两人嘴上闲聊,手上的动作半点不慢,很快就将一张狼皮裁剪缝好。
  游侠被绑在木板上,四肢动弹不得,身上又带着伤口,实在坚持不住,迷迷糊糊要闭上双眼。妇人仿佛脑后长着眼睛,木棍立刻敲过来,不至于敲断骨头,却会令几人疼痛难耐,再也生不出半点困意。
  至后半夜,雪势开始减小。
  熊伯带着青壮检查过围栏,将缺损处全部修补,确认不会再被吹倒,才转身返回木屋,关牢木门,各自灌下一碗热汤。
  往地炉中多添几根柴,青壮们脱下靴子,围成一圈烤火。虽说味道有点过于刺激,好在身体逐渐变得暖和,冻得麻木的手指和脚趾总算有了知觉。
  往年有人在大雪中迷路,勉强活下来,手脚却被冻伤,差点成了残废。
  赵嘉知晓冬季严寒,将储存的兽皮取出来,让妇人们赶制皮袄和皮靴,还制成皮绑腿,可以直接在腿上再裹一层。
  防护得再严密,在这样的雪夜外出,一样会有冻伤的危险、
  青壮们烤火时,熊伯打开一只木箱,取出两只装着药膏的陶瓶,丢给季豹和季熊,让他们给冻得最厉害的几个人涂上。
  “医匠制的,能医冻伤。就是材料难得,我只要来这两瓶。”
  说“要”还是客气,改成“抢”才更加合适。
  为制成这两瓶药膏,医匠屡次深入林地草原,甚至挖掘蛇洞,两次险些被咬。此外,配方另需十多味药草,搜集起来不是一般的困难。
  之前卫青蛾给赵嘉的伤药就是出自同一名医匠之手,事实证明有奇效。知晓他手中有能治疗冻伤的药膏,熊伯自然不会客气,不给就抢,总算得了这两瓶。有一段时间,医匠见到熊伯就吹胡子瞪眼。直到对方答应给他抓十条毒蛇,这事才算揭过去。
  从医匠惯常配药的材料来看,他能一眼认出箭上喂毒,又能制出让游侠痛不欲生的药粉,的确不值得奇怪。
  身体暖过来,睡意就开始侵袭。熊伯拍醒众人,分成三班轮换守夜,以防再出事。自己离开木屋,前往探查赵嘉的情况。
  “郎君没发热。”虎伯揭下赵嘉额上的布巾,试了试赵嘉的体温,总算舒了口气。
  熊伯坐到榻边,看着昏睡的赵嘉,沉声道:“郎君性子变了不少。”
  “能不变吗。”虎伯摇头,拧干布巾,又覆到赵嘉额前,“这世道,心软没有活路。北边的匈奴,边郡的盗匪,还有这些不知谁派来的游侠。我本想着郎君性子软,守着郎主留下家业就是。奈何世事不由人,不想往前走也不成。”
  “依你看,这伙人会不会和那个张县令有关?”
  “张通?”虎伯摇头,“那一家人早死绝了。”
  “姻亲,故友,漏掉的旁支,不会全都死了。郎君当初还透过话,张通依附代国相。”熊伯沉声道。
  “代国相?”虎伯动作微顿。
  “我看过他们用的弩,都是军中之物。”熊伯一字一句道,“这样的东西,官寺都有造册,轻易不会流入民间,偷盗更是无稽之谈。”
  整整十一把强-弩,突然间丢失,不可能轻易揭过去,看管军库的官吏必会被问责。除非有手握大权的人帮忙遮掩,甚至是知法犯法。
  “如果真是代国相……”虎伯的脸色变得难看。
  “等郎君醒来,将实情禀明。这些游侠招供行刺太守和三公子,最好将其押送官寺。假如真的事涉代国相,必要由魏使君出面。”
  “也好。”虎伯颔首。
  焰光跳跃,时而火星爆裂,发出噼啪声响。
  熊伯和虎伯守在榻前,都是彻夜未眠。
  至天明时分,呼啸一夜的风雪终于停了,榻上的赵嘉也从昏睡中醒来,疲惫地睁开双眼。
  “郎君?”
  赵嘉仍有些迷糊,声音听在耳中,略微有些朦胧。想要揉揉眼睛,胳膊却似有千斤重,终于抬起来,身上竟冒出一层细汗。
  “怎么……回事?”声音出口,显得异常沙哑,犹如砂纸磨过。
  虎伯取下架在地炉前的陶罐,倒出半碗温水,用医匠留下的木勺喂给赵嘉。
  “我自己来。”赵嘉不习惯,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奈何力气不济,中途又倒回榻上。
  “郎君身中弩-箭,箭上喂有-毒-药,昏睡一夜,自是没力气。”医匠推门走起来,放下药箱,仔细检查过赵嘉的伤口,又试了试他的体温,笑道,“没发热就没大事,杀头肥羊给郎君补一补,不出几日就能好。”
  饮下温水,赵嘉坚持坐起身,询问昨日他昏倒后又发生了什么。
  虎伯和熊伯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讲明,还道出游侠的口供以及两人昨夜的猜测。
  “游侠,刺杀。”赵嘉嘴里喃喃念着,单手覆上肩头的伤口,神情微冷。
  “郎君,是否要亲审那几名贼人?”熊伯问到。
  “我稍后过去。”身上恢复些许力气,赵嘉让虎伯吩咐下去,好生安葬死去的青壮,挑选肥羊宰杀,分给畜场众人。
  “让季豹带上木牌,尽速前往云中城。”
  无论指使这些恶徒的人是谁,其能调出弓-弩,必在朝中有相当实力,不是现下的赵嘉能撼动。既然身负刺杀大罪,就该押到太守府。以郡中大佬的手段,自能让主谋无所遁形。
  赵嘉做出决定,虎伯和熊伯立即吩咐下去。
  意外的是,不等季豹赶往云中城,魏悦突然率骑兵驰来畜场,得知赵嘉受伤的消息,当即飞身下马,大步走向木屋。
  可惜扑了个空。
  赵嘉喝下一大碗热汤,吃掉三个包子,半张蒸饼,身上恢复力气,不再感到虚弱,当即前往关押游侠的地方,打算亲自审问。
  经过一夜,几名游侠都已经半死不活。
  熊伯不想麻烦,也不将他们解开,直接连人带木板一起抬出木屋,重新立到羊圈里。至于死去的那名游侠,也被一起搬来,就放在几人面前。
  赵嘉的脸色还有些白,脚步略有些不稳。
  见他走进羊圈,几名游侠都是瞳孔紧缩。不需要多做审讯,赵嘉就能确定,所谓的抢马都是借口,他们百分百是朝自己的命来的。
  “说吧。”赵嘉站在木栏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短刀的刀柄,“谁派你们来的?”
  游侠皆不开口,两人更面露嘲讽之色。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仍被留心观察的赵嘉捕捉到,当下不再多言,对熊伯道:“堵住嘴抽。”
  游侠登时面露惊愕。
  不是要问话?堵住嘴还怎么问?
  “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出大概。我身无官职,空有个不高不低的爵位,确实拿指使你们的人没有办法。”赵嘉抽-出短刀,刀身反射雪光,锋利无比,“不过,我总能先出一口气。”
  熊伯和青壮一起动手,游侠很快就被堵住嘴,扯开身上的兽皮。鞭子呼啸而至,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声脆响。
  “说实话,我不想这么做。”赵嘉似是在对游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赵嘉每说一句,鞭子的速度就增快一分。
  换做三年前,对这样的场景他会很不适应。现如今,经历过同匈奴人的厮杀,即使眼底生出波澜,也会被强压下去。
  怜悯这些恶徒?
  谁来可怜枉死的青壮?
  如果他昨天死了,这些恶徒只会弹冠相庆,心中不会有半点愧疚。
  面对赵嘉冰冷的态度,游侠们终于想要开口求饶,奈何嘴被堵住,仅能发出呜呜的声响,根本没法说话。
  抽到第十鞭,赵嘉抬起头,本想让熊伯停手,肩膀突然被从身后按住。近乎出于本能,反手递出短刀,刀锋被抵住,更引来一声轻笑。
  “三公子?”赵嘉回过身,匆忙将短刀收起。
  魏悦上下打量着他,温和道:“闻听阿多受伤,看样子,现下已是无碍。”
  “中了箭,不算什么。”赵嘉摇头,道,“我本想让健仆入城,三公子既然来了,正好将这些恶徒押走。”
  魏悦抬起头,视线扫过几名游侠,对赵嘉颔首道:“日前出军营巡视,途中遇到刺客,当场斩杀数人,可惜未能抓到活口。其后又有恶徒欲袭阿翁,城内已发捕令,正捉拿这些贼人。”
  说到这里,魏悦顿了顿,手指擦过赵嘉鬓边,低声道:“阿多此番遇险,是我考虑不周,实乃悦之过。”
  赵嘉突然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认真道:“恶徒行事无法无天,三公子何过之有?”
  魏悦摇摇头,收回手,命魏武等入羊圈提人。
  “人押进官寺,会尽速提审。未知其是否还有同谋,阿多需增强防卫,畜场村寨也当严密戒备。”
  “三公子放心,如有恶贼再来,定叫其有来无回。”
  “我闻有民被恶徒害死,当具其姓名上报官寺。”魏悦正色道。
  赵嘉点了点头,言明后日就带人入城,将事情办妥。
  魏悦身负要务,不能在畜场久留,令魏山魏同留下守卫,又叮嘱赵嘉几句,随即跃身上马,押送游侠返回城内。
  目送骑士行远,赵嘉回过身,发现金雕盘旋在头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赵嘉将兽皮裹在前臂,朝金雕示意。
  许久后没有动静,赵嘉摇头笑了笑,正打算收回手,耳畔突然传来一声高鸣,金雕竟然振翅飞落,就落在赵嘉的前臂。
  一人一雕四目相对,赵嘉半晌回不过神,金雕不满地叫了一声,严厉地盯着赵嘉,仿佛在表示:大爷已经下来了,你个两腿走不能飞的还有什么不满?
  赵嘉咧咧嘴,拍飞莫名其妙的念头,托着金雕往前走,引来孩童们一阵欢叫,连肩伤的疼痛都减去大半。
  云中城内,魏悦将押回来的人送入官寺,交给周决曹审讯,随即前往魏尚处复命。
  早在刺客亮出弓-弩时,主谋者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只是要让对方伏法认罪并不是那么容易。
  “尽速问出口供。”
  魏尚落下最后一笔,将竹简合拢。这封书信不会递入朝中,而是将送进刘舍府内。他本不想这么快就和灌夫正面交锋,奈何对方已动杀机,不想坐以待毙,就要抢先一步在朝中布局。
  “阿翁,代国相同魏其侯相熟。”魏悦道。
  “无碍。”魏尚微微一笑,“魏其侯有高智,此事一旦揭开,哪怕为了窦氏,他也不会轻易插手。”
  魏尚所料不差。
  如今的窦婴和灌夫的确相熟,莫逆却称不上。毕竟曾将两者牢牢系在的一起田蚡,此刻正丢官在家,不知何时才能起复。最重要的是,窦太后还活着,窦婴官至大将军,窦氏依旧鼎盛,没有任何理由为了灌夫和魏尚撕破脸。
  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一旦事发,碍于人情,窦婴会帮灌夫说几句话,但也仅止于此。
  只等周决曹问出口供,顺藤摸瓜,不断搜集证据,魏尚所布下的局就会连接成网,将灌夫牢牢困住,再也休想挣脱。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