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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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其实老太君一直猜想魏赦与莽山那群人不简单, 只怕是藕断丝连, 却也从没想过魏赦能与绿林人构建什么经营什么买卖, 让白神医一语道破,连她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也不禁怔愕, 连说这不可能。
  说罢, 却又垂目, 疾手翻阅着手里的起居注起来。
  白神医道:“老太君别是不信, 其实小人甫听说时也是不肯信的, 大公子行事虽然隐秘,但淮阳那边,他要有什么动向, 总不可能一丝风声都不露。有几人便见过, 大公子被老太君的人劝回以后,仍与莽山匪首走得颇近,而且……”
  见老太君盯着自己, 目光迥然,白神医顿了一顿,硬起头皮又说下去:“中途有好几次, 因为防不胜防,大公子消失了,短则个把月,长则四五月,最长的一次消失了八个月之久。且伺候近的暗有发现, 大公子身上有不少刀枪剑戟留下的创痕。小人来魏府长久了,自是知道大公子虽顽劣,却也是真正金尊玉贵的贵人,习武不过是随便胡闹,强健体魄罢了,又不需要与人斗殴争狠,岂会把自己弄得遍身伤痕?再者,前不久大公子以身患热症为名回了魏府,小人亦曾为之诊脉。”
  说到这儿,白神医又顿了一下,见老太君沉凝盯着自己,一双朗朗之目洞若火烛,白神医心头微跳。
  “说下去。”
  老太君沉声道。
  难道赦儿身患热症亦是假?若如此说来,他瞒着自己的,可太多了。他从来就不信任自己这个祖母。老太君说不上是愧疚更多,还是失望更多,眉头挤成了结。
  “老太君,魏公子身上确如他所说,寒热滞留不退,但小人行医多年,对治疗疑难杂症也算是颇有心得,岂会几服药下去,不但不见好转,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小人后来又试图为大公子诊脉,却从中窥得一丝玄机。大公子经脉强健,稳固,真气的流动浩然充沛,这般的修为,须得不眠不休地练上几十年内家功夫才能有,大公子从前的斗鸡走狗的行径,老太君也是知道的……小人对此,也就不得而知了。起初,还道是自己把错了脉,老糊涂了,直至淮阳一行以后,小人却是大吃一惊,把这一切环环相扣,不难推出,大公子定是有了什么奇遇,或是贵人相助。”
  越听,老太君越是震惊。
  “你说的贵人……”
  “小人不敢妄加揣测!”白神医跪伏下来,身影一动不动。
  不必有所揣测,事情已极是明白。魏赦并没有与莽山那群人断干净,且与虎谋皮,做上了大买卖,原本游走于黑道之间,必会处处受限,但朝中有贵人相助,这自然又不一样。而能容忍江湖势力做大,不惧累及朝廷的,也数得过来能是什么人。魏赦一向聪明绝顶,他难道会不知?
  她一心愿将整个魏府交托给魏赦,魏赦对此毫无兴致,也不取。自然了,或许什么孔孟礼义都是虚的,魏赦有了贵人相助,什么万户侯,根本不需放在眼底。他若是有那能耐,就算回归宗祠裂土封王,也不是不无可能。
  她的身影便如礁石靠在案边,身子僵硬无比,她闭上了眸,末了,才叹了一口气,盯着白神医轻轻吐出声:“起居注我留下了慢慢再看,赦儿的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大老爷。”
  “小人自然不敢,老太君放心。”白神医偷偷打量了一眼老太君。
  老太君掌中托着的那本起居注,手指发颤,摇摇欲坠。
  直至她又想起,白神医说魏赦曾有八个月消失的过去,忍不住问了一句。
  八个月能做的事情很多,但前后消失的时日最长也不过不到半年,那一次,他是去了什么地方?这起居注上并无记载。倒是回来了以后,听伺候的下人说,魏赦从那次回来以后便挑食得厉害,直接让淮阳最大的名厨气得跳脚,说再不伺候了。
  竺兰手艺一绝,魏赦喜爱她,如此也是说得通了。老太君幽幽地想。
  ……
  魏赦翻出了昔日严瑞传的一封帖子,再度将信纸展开。
  其实当时也已猜到是朱又征,不过不予回应。信上言辞恳切,太子南巡江宁以后,请魏府大公子一叙,全仰慕神交已久之心。不过朱又征这人他还是有几分明白的,这封信,诚邀是假,下马威是真,谁若当真谁是傻子。
  当时没理会,朱又征来了江宁以后,魏赦又有几分逃避,不愿见他。
  他实不知如何面对这段尴尬的关系,或许朱又征天生地面皮较他更厚,对此不存芥蒂?说真的,他要直截了当地暗下杀手,或许魏赦还好想一些。
  “公子,太子请见。”
  魏赦自湖心凉亭往外一瞥,勾折二里的蜿蜒的汉白玉回廊尽头,挨着夏花正盛的石榴树,朱又征一袭大红的衣袍,教湖上薰风吹得猎猎,魏赦的唇微微一动,朝后拂了一下指,道:“见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一国太子竟找到这儿来。”
  这片湖心亭也是魏赦的产业,平素少有人来,不过水面翩翩白鹭,时或歇脚罢了。
  此际朱又征已踏上了石阶,迈入凉亭,红衣乌发,笑容宴宴,贵介超凡。
  魏赦却连迎也不迎,稳当地坐在石墩子上斟酒,朱又征身后侍剑皱眉不满地呵斥:“魏公子,见殿下岂能无礼?”
  魏赦微笑,退了一盏清酒予朱又征:“太子前日入魏府,也说是老友谒见不兴虚礼,与我关系更近一些,心里明白,又何须糊涂。”
  “你果然知道。”朱又征面上的微笑停了下来,变得冷漠。
  侍剑抱剑,双目之中露出凛然杀意,欲一步上前,杀魏赦而后快。
  朱又征忽沉喝:“退下!”
  侍剑一怔,似被吓住,没立即应声。
  朱又征冷眸瞥了过去,“孤的话,也不听了?”
  “臣下知罪,这便退去。”
  侍剑惶恐,怒瞪了眼魏赦,转身噔噔噔踏足下阶。身影很快被大片阳光所笼罩,隔了数丈之远了。
  朱又征面色穆然,取了魏赦推过来的水酒,一饮而尽。
  也唯独是在魏赦这里,他摒弃了从前有的涵养和威仪,露出这般落拓的姿态,殷红的酒水沿着他的喉管上凸出的喉结滚落,滑入了赤红的薄绡衣料之中,隐匿不见。
  “魏赦。”朱又征的眼睫偏长,垂目时,只见眼睑之上覆着一层葱茏,心事尽皆掩去了,魏赦便真盯着他的睫羽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被他一唤,倒是怔了一下,继而又笑。
  “这酒辣口,殿下莫喝醉了。”
  “论年岁,我长你两岁,”太子皱起了眉,嗓音清冷,“论母族出身,孤乃世家大族,尔卑贱如草芥,论能力,孤六岁经国事,十八岁为监国太子,已有近十年,我无论如何也不知,在你我之间,父皇为何偏就看重你。”
  魏赦道:“殿下喝醉了,已开始说笑。”
  “你清楚魏家,魏新亭为何忌惮你,逐你出去,”朱又征嘲讽一笑,“是因为你十八岁那年,陛下赐了一块镶有‘微雨梨花’的金锁。魏氏老太君掩盖不下,这枚金锁终究还是落到了魏新亭手中,于是他忌惮。也是,夺妻之恨,向来为人所不能容忍,魏新亭孬了十八年,还没采取点行动,也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十分痛苦了。”
  朱又征看向魏赦,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清明,“你瞧瞧你,你的出生,为多少人带来了不便,神京,江宁,与你有所牵连之人,均是你的影响所辐射之处。在孤看来,你母卑贱,你身世不详,孤本不该忌惮你,视你若敌,可孤办不到。”
  “魏赦,孤不恨你,但孤厌恶你,你的出现令皇室蒙羞,令我母族蒙羞,你乃父皇对孤一生最大的羞辱!”
  他说到后来,声调是愈来愈昂扬,愈来愈激动,倒是让魏赦微微纳闷了一下。
  诚然如此,但人之出身,本就无法抉择。他无罪。
  魏赦淡淡道:“你的耻辱并不是我,而是你的父皇。”
  他盯着朱又征,长身而起。
  “我母原对魏新亭一往情深,侍奉病榻不离不弃,是你父皇酒后乱性,污她忠贞。就算当时他或是无心之举,但错已铸成,倘若你父皇肯息事宁人,以他的权力威望和手段,何至于今日。朱又征,你以我为耻,我却不恨你,甚至,如果我母亲之死与魏新亭无关我也不恨魏新亭,我平生之恨,不过是你的父皇,不过是,让我身上留了这耻辱的血脉,让我不论在神京还是江宁,都是因为一桩我无法左右的旧事而受人指点的怪物。”
  朱又征神色颓靡,右臂扶住了石桌,指节绷得发白。
  他的唇抿得褪去了颜色,面露痛苦和憎恶之色。
  “你想杀我吗朱又征。”
  魏赦回眸,看着他,微微笑道。
  朱又征抬起头飞快地看想魏赦。他不懂,他怎么可以如此坦然地问出这话。
  “你不怕死?”
  魏赦摇头,“从前不怕,现在怕了。”
  他微弯了下薄唇。
  “不过,你杀不死我,尽可以试试吧。”
  朱又征冷笑:“孤不知你对自己何来的自信,你凭什么?凭那些绿林草莽,江湖人士?他们拿什么与皇权相抗,与孤手中的中郎将、千户、车骑作对。”
  他笑魏赦天真。可真是没被权力浸淫过的人,活得竟还如此单纯,单纯到了愚蠢的地步。
  魏赦道:“我与你打个赌吧,半年之内,我要赴京。如果在那之前,你还不能杀死我,便从此放过我。”
  朱又征反问:“你怕了?”
  不知是否葡萄酒太过浓烈,他的眼眸泛出了一丝妖异朦胧的媚红,将眸中的煞气都冲淡了几分。
  魏赦失笑,“不是怕,而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难道我活一世,就注定是要被一路追杀,到你终于功成的那一日?那实在太累了,不如速战速决,就算是要赴死,也让我死快点吧。”
  他放了手中的酒盏,落在石桌上,犹若珠玉落于盘中。里头已空,几乎不胜涓滴。
  魏赦转身走了下去。
  朱又征忽蹙眉,扬声道:“我们是一样的人,在我面前,何必装模作样。”
  魏赦头也没回:“我们才不一样,你酒量差到这个地步,好意思当我的兄长?”
  太子怔了一下,一股羞怒之感涌了上来。却见魏赦已飘飘然而去,抬臂一挥,示意不必相送。朱又征一贯维持的风度威仪,一下子似被什么击垮了般,气得几欲吐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气死人不偿命的狗子~
  第51章
  过了老太君的寿宴, 云依斐已没有理由再耽搁下去, 宿州老家又有人来催了, 因此魏修吾纵是再不舍,也只好依循礼法,先把心上人小姑娘送回宿州。
  云依斐走那日, 魏修吾一整日心虚低落, 寝食不安。高氏从前觉着自己儿子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 难得对什么女孩子动心的, 他将来的婚事少不得要自己拉线操持, 没有想到,天赐了一个云依斐,小姑娘知情识趣, 为人孝顺温婉, 高氏是喜爱的,因此见了儿子的消沉模样,简直直想笑:“好了, 你瞅瞅你那傻样儿,哪还有点魏家二公子的气派。娘答应你,等前脚依斐回了宿州, 后脚我魏家就去提亲。”
  魏修吾眼眸骤亮,大喜过望,“母亲,你此言是真?”
  “自然。”高氏笑道,指头戳在魏修吾的脑门山一点, “不过这事得征询你爹的意见,我写了家书去了,他这一时抽不开身,回不来,等回了信,我就着手提亲的事儿,保管给你办得明明白白的,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没、没不满。”魏修吾憨憨地,笑了起来,右掌捂住了被高氏点了的额头,恨不得一把抱住母亲,这可真是成了他的大事了!不过,他竟要成婚了,且是在大哥之前,魏修吾感到自己已作为一个有家室之人,应当成熟一点,切不可再小孩子行径,于是把满面喜色都藏了起来,只对高氏奉承了许多好话,这才被高氏打发了。
  适才还郁郁不乐,去时已是活蹦乱跳,恨不得一蹦三尺高逾墙而去了。
  高氏在身后连连笑着摇头。
  等魏修吾一走,高氏这就起身,去慈安堂问过老太太的意见。
  先前已旁敲侧击地试探过,老太君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对云依斐也没任何不满。只不过这两日明显地老太君兴致不高,高氏斟酌再三又不大敢拿这事问了,反而是老太君见她心神不宁欲言又止,催促她快些说。
  高氏点了下头,这才把魏修吾的婚事同老太君提了。
  老太君听了如意料没甚么不满,只叹了一声道:“修吾的婚事亦是我心头的一块病,早定下来了早好。宿州云家家风不错,我观云家的小姑娘,也算是有趣儿的,不至于太过沉闷,既是两情相悦,老太婆我还能干出棒打鸳鸯之事?”
  “是。”孟氏听得欢喜,连连应承。
  老太君又叹了一声,“不过,我也老了,身体不如从前硬朗了,大太太又是个有私心的,我不大信任她,你是修吾的亲娘,她的婚事,便由你来办吧。”
  “好,老太君只管养着,说不准明年,就能为老太君添个曾孙呢!”高氏嘴甜,哄了哄老太君,果然将她说得眉开眼笑,冗郁尽除。
  ……
  送云依斐出江宁,魏赦也有份,当日是先走水路,将云依斐送上了乌篷船。魏府上下搬了不少云依斐的衣物,以及临去时老太君与高氏赏赐的不少珍奇宝贝,满满地载了四五条船,如今路不太平,怕匪类作祟,因此魏府又额外拨了几条尖刀船随行。
  魏赦回来时,已有几分疲惫,脚步不若往日轻盈。
  如今竺兰与他共处一屋檐下,他便如同又回到了昔日临江仙与她日日相对,魏赦在拱门外定了定神,见一旁假山池沼,池水清明如镜,水上浮着点点碎萍,魏赦走过去弯腰一把拨开浮萍,对着池水照了照,舀了一点水抚平了让风吹得有几分凌乱的鬓角,见水中之人萧肃清举,温雅从容,形貌昳丽俊美,这才稍稍放心,又理了理衣襟,才迈步从拱门入。
  内庭,竺兰正在一侧墙根处浇水,手把水壶,壶柄弯曲修长,倾斜出道道飞瀑珍珠般的水注,洒在娇滴滴的粉红蔷薇上。魏赦附庸风雅的事儿干得不少,平素也让下人养养花草,不过自己不大上心,大约是从前那株死得很快的天竺兰给了他无比沉重的打击,魏赦对养花已提不起什么兴致了。
  不过看竺兰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替他看护花草,心头又别是一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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