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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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牛车晃晃悠悠从田埂地头旁的坑洼小路上经过。
  日出东方, 天刚破晓,红光自山后一点点沉稳升上。
  书记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 眯起眼睛, 拍了拍身上的泥块儿,慢悠悠迎上去。
  “车上是老赵家的?”
  车上坐着那道瘦弱的身影晃了晃,头被围巾包着, 遮住了半张脸, 她微微点头。
  赵羲姮眼睛哭肿了,现在又红又疼。
  她下车跟书记说话, 嗓子都是哑的。
  书记又抽了两口旱烟, “回村儿了, 以前的事儿就都忘了吧, 老家乡亲们给你拾到了拾到。姮丫儿, 你念过高中, 就先搁村里小学当老师,糊弄口饭吃养活你妈。”
  赵羲姮点头,她扯出点儿笑, “谢谢书记。”
  “不用, 不用, 应该的。”书记把烟斗在石头上敲了敲, 爬上牛车, 让驾车的往赵羲姮老家走。
  当年老赵发达了, 没少给村里捐钱。
  赵羲姮她爸是个煤老板, 小有点儿资产,一家日子过得不错,赵羲姮今年高三, 正常来说六月考完试就该上大学了。
  但上个月暴雨, 矿场塌方,她爸和十几个工人全埋里头了。
  工人的医药费、安葬费、赔偿款,掏空了家底,把房子都变卖了。
  赵母悲痛之下重病,令这个家雪上加霜,现在住院住不了,药也买不起,没了房子,兜里没剩一分钱,赵羲姮只能带着唯一的亲人回老家。
  书记没提她爸安葬的事儿,怕让她更难受,只是指了指摇摇欲坠的泥瓦房,“这儿,先住着吧,明天早上有人领你去村小。”
  赵羲姮见着到了地方,把头上的围巾摘下来,忍不住又红了眼睛。
  她姣好白净的面容眼下全然展露在书记面前,眼眶微红,梨花带雨,不堪柔弱的模样,睫毛又长又翘,眼睛又大又圆。
  书记怔了怔,女娃娃长得模样真不错,他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比她更白净漂亮的。
  他恍惚又点了袋子旱烟,“行了,别送了。”
  丫儿这模样俏,家里虽然不行了,但也能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不愁得慌。
  他走出两步,忽然又回头,愁眉苦脸跟赵羲姮解释,“丫儿,你得体谅咱们村里,你爸捐的钱,村里都修桥铺路了,村儿里人兜里还是没啥钱,光指着种地养活一家子都难,可别怨咱们叔伯不讲道义,不给你妈筹钱治病。”他叹口气,又补充,“这病不是咱能治起的……”
  赵羲姮木着一张脸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赵羲姮搀扶着半昏迷的母亲,将她放在破旧的土炕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抹干净,然后撸起袖子,洗了块儿破布,把破破烂烂的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又去院子里薅了草,把墙缝都堵上。
  她自小娇生惯养,从未做过这些,从早上一直忙活到晚上,才做的七七八八。
  细白的手指被草割出了细细密密的扣子,连弯曲一下都生疼。
  赵母期间迷迷糊糊醒来一会儿,喝了些温水米汤,又昏睡过去了。
  赵羲姮一拍桌子,这日子总得过,她一定会帮妈筹到药费的,一个月在村小教书,管三顿饭,每个月还有三块的补贴,她都攒着,就算住不起院,怎么也能吃上药。
  瘸腿儿的桌子在她的拍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赵羲姮吓得赶紧把手挪开,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可别雪上加霜了。
  村里就一个小学,拢共六个年级,三个老师。
  一个校长,一个副校长,再就是新来的赵羲姮。
  赵羲姮带着笔和本去报道,校长给她安排教学任务,见到她热切地上前握手,颇为欣喜,“小赵同志,你来了可就太好了,咱们学校正缺老师。我和副校长都是小学文化,以后孩子们的数学、英语都得靠你了。”
  六个年级的数学英语,赵羲姮顿感任务艰巨,脑袋大了一圈儿。
  见她要备课,校长道,“备课上课不着急,你先熟悉熟悉环境昂。”
  赵羲姮被拉着,在学校转了一圈儿,把环境算是摸透了。
  学校里稀稀拉拉十几个孩子,现在赶上农忙,大部分都去帮家里种地了,就剩下一二年级拢共五个学生,现在课间正在操场玩呢。
  教学任务一下子就减轻了一大半。
  村里人都是抱着识俩字儿不当睁眼瞎就行的念头把孩子扔过来的,尤其一二年级的孩子小,正好扔学校来省得看管了。
  “咱条件有限,粉笔咱们三个老师一周一人两根,上课的时候带着,能不写板书就不写,那破黑板坑坑洼洼的吃粉笔。”校长事无巨细详尽叮嘱,临了念叨,“这个月的物资也不道啥时候来。”
  操场上忽然传来孩子们的一阵惊呼声,接着是粗糙的鸣笛声。
  校长神情复杂起来。
  “有车来了?”赵羲姮问,这地方能见着车,倒是很新奇。
  “是来给学校送物资的。”校长解释,他眉头皱起,“小赵同志,你一会儿跟我出去,站我身后,开车的盲流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挨了欺负。咱村子上下没一个稀得挨他的。”
  这年头民风都淳朴,谁有情绪也都放在脸上,校长耷拉个脸出去了。
  校门口的土路上停着个货车,车里坐了个人。
  卫澧透过车窗见校长带人出来了,把叼着的狗尾巴草拿下来,手肘撑在车窗沿上,探出头,轻蔑地骂了喊,“老狗东西。”
  校长气得脸又红又胀,但全村儿就这小畜生有车,将来校里运东西还得靠他,只能咽下气。
  “快搬,不搬等老子给你搬?”卫澧又催了句,他下巴微抬着,狭长的眼睛眯起,不拿正眼看人,十足人嫌狗憎的模样。
  赵羲姮悄悄打量着这个人,穿着墨绿色尼龙工装,他头发有些长,额前的碎发快盖上眼睛了,皮肤苍白,下巴很尖,嘴唇很红很薄,瞳孔却很黑,加上浑身狠戾的气势,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她在打量卫澧的时候,卫澧也不禁把目光往她身上瞟了一眼。
  小丫头片子挺苗条,也白嫩,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就挺漂亮娇贵的。
  他不自觉唇角微微弯起,舌尖扫过虎牙,把草又咬在后牙。
  赵羲姮接受到他的目光,忍不住撇了撇嘴,去帮校长搬东西了。
  是个狗东西,见着漂亮女同志就不错眼睛了。
  不仅没礼貌,还是个色胚子。
  把东西搬下来后,卫澧开车走了,校长这才叉着腰朝地上啐了口,“呸,狗东西,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王八羔子。”
  他指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跟赵羲姮说,“小赵同志我可跟你说,这是个二流子滚刀肉,你见着可千万躲远点儿,他这没心肝的玩意,省得打着你。”
  赵羲姮惊诧地瞪大眼睛,“他还打人?打女人?”
  “不仅打女人呢,小孩儿也打,嘴狠心黑。全村老少一家一口饭给他养大的,结果养了头白眼狼!”
  全村上下都不得意卫澧,哪怕他有车,在外忙忙碌碌看起来很神气。
  村子就那么大,老赵家闺女回老家,在村小教书的事儿,没半天就传开了,成了田间地头的谈资。
  “诶,我可听说那闺女长得水灵,还高中毕业的,你家铁柱不缺个媳妇儿吗?花点儿钱娶过来。”一个壮实的妇女喝了口水跟周围人道,她是村书记的媳妇儿。
  “我见着来,屁股不大,不好生养。又娇惯,我瞅干活不麻利。干活不行,万一还生不出儿子,要她啥用?”铁柱他娘瘪了瘪嘴。
  “别这么说,干活多使唤使唤不就会了。”
  其他人觉得有理,纷纷应和。
  铁柱他娘一双吊梢眼转了一圈儿,有点嫌弃地吧唧了嘴,“也行,就是娶也得等她娘死了的,省得那丫头嫁过来拿俺家钱给她娘治病,那谁能治起?”
  “诶呀,还是铁柱娘精明,等她娘死的,到时候彩礼都不用给。”
  一些老娘们嘻嘻哈哈,就将个陌生女孩的未来命运定下来了。
  另一边坐着个富态的女人,正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吃着铝盒里装着的炒黄豆,听他们说话,眼睛眯了眯,起来点儿心思。
  卫澧在外忙了好几个月,未来半个月都在村子里待着。
  他有好吃的,什么红糖、糖块儿、鸡蛋、桃酥、炉果,本该是很招村子里孩子们喜欢的,但大家只敢远远看着他倚在桥栏杆上吃糖吃桃酥,一点儿都不敢靠近。
  卫澧没事儿总爱在河边儿山里溜达,能看见那些婆娘洗衣服,她们嘴里说着没遮没拦的荤段子。
  赵羲姮每天傍晚放学时候,会提着水桶笨拙地来河边打水。
  卫澧就站在桥上看笑话似的看她。
  真就娇生惯养的,打水都不会。
  有时候丢个糖块儿,砸在她脑袋上。
  赵羲姮气死了,恨不得把他薅下来扇他两巴掌,但打肯定打不过,只能愤愤瞪他一眼,赶紧走人。
  卫澧切了一声,“不识好人心。”给糖都不吃。
  他在外面跑车,有的是钱,扔糖倒是不心疼。
  她动作笨归笨,但漂亮的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卫澧天天看她打水就当解闷儿了。
  卫澧兜里揣了把瓜子儿,站在桥头,今天天都黑了,没见着赵羲姮来打水。
  他的脸由晴转阴,再由阴转黑,最后黑的吓人。
  行,躲着他是吧?谁还稀得看她了?真当自己香饽饽?
  他把兜里的咸瓜子儿往地上一扬,桥下探头探脑的孩子们眼睛都亮了。
  卫澧冲他们一笑,露出森白的牙,然后把地上的瓜子用脚碾碎。
  村里赤脚大夫愁眉苦脸地看着赵羲姮,“这得去省城的大医院,要我说,就……”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能活多久算多久吧。
  这是富贵病,穷人哪治得起?
  今天下午的时候,赵母病情突然恶化,发起了高烧,赵羲姮连忙请村里的大夫来看,大家都直摇头。
  这是必须要往省城的医院里送了。
  赵羲姮咬咬牙,不行,这病必须得治!凡是有一点希望,她都不会放过的。
  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此时尽数体现,哪有人愿意借给她钱?
  她将半个村子都走了一遍,大家一看是她,老早就躲开了。
  赵羲姮颓然回到家,见门口站着个富态的妇人,胳膊上挎着筐鸡蛋。
  “回来了?正好婶子有事儿找你唠唠。”
  “进去唠吧刘婶子。”这时候难得还有人愿意跟她走动,赵羲姮扯起唇角,尽量显得热情些。刘婶子在村里算是有些家底的,她家是杀猪的,几乎天天能吃荤腥。
  “你娘在家,这话不好唠。”妇人拉着她,往榆树下坐。
  “你看你十八了,正好也到结婚年纪了,我家小子今年二十……”刘婶子直入正题。
  赵羲姮沉默着低头,手指绕在树下长着的小草上。
  现在国家规定的婚姻年龄,男二十,女十八,她是能结婚的,但刘婶子家的小子,是个痴呆,神志也就跟十岁小孩儿一样。
  怨不得在这种时候她还愿意跟自己来往,原来打着这个主意。
  换作以前,赵羲姮脾气上来,早就将她轰出去了,埋汰谁呢?!
  “彩礼给你八十八块八毛八,凑个吉利,你最近不是缺钱给你娘治病吗,这钱就……”刘婶子打量她的神色,“你要是觉得不行,那就九十九块九毛九。”
  赵羲姮心里又是生气,又是颓败,她现在,的的确确是需要钱……
  需要很大一笔钱,来给妈妈治病。
  刘婶子看她像是还不满意,咬咬牙,“婶子给你交个实底儿,咱们村子里那些老娘们可都等着你娘死了,好一分钱不花白得你个漂亮媳妇儿,没娘家的媳妇儿腰杆子不硬气,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弄?
  咱家有钱,你嫁过来亏待不了你。婶子和你叔都是实在人,就一个儿子,你嫁过来就跟亲闺女似的。
  你要嫌少,咱一口价,一张老人头!不能再多了,谁家娶媳妇都没这么多。”
  赵羲姮的手紧握着,指甲抠在掌心里,几乎试不着疼,眼神盯着远方,放空到极致。
  她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张口,声音都是哑的,仿佛从天外而来,她脑袋是木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说话。
  “两百,我要两百……”
  刘婶子面露难色,纠结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那……”
  “我给你两千。”她的话被打断。
  卫澧从树后冒出来,用漆黑的瞳孔盯着赵羲姮,又重复了一遍,“两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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