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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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和殿中,佳肴美馔山珍海味齐聚,丝竹管弦歌舞礼乐不休,一簇簇五彩烟火盛放在皇城上空,将漆黑夜空点亮,映照出灿烂星河。
  前几日元庆帝偶染风寒,龙体有些抱恙,和群臣酒过三巡,便已经精神恹恹,宴饮持续到戌时,文武百官便一道出了宫门。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欢聚团圆,大街小巷空无一人,马车从禁廷行到朱雀大街,只听得鞭炮轰鸣声不绝于耳。
  顾府前,三扇对开的兽头大门两侧贴着红底墨字的洒金春联,屋檐下挂着两盏大红绢纱灯笼,映出一地的喜庆红光。
  顾湛一路行过曲折回廊,见府中处处悬灯挂彩,白雪覆地,夜空中银色月光一泄如瀑,和枝头红梅相映成辉,心情也顿时大好,一贯冷硬的俊脸上浮现出些许温情。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身处雁门关外。
  当时大雪覆城,顾家军在临渊谷畔和景国军队对峙了整整三天,趁敌方粮草空虚,一鼓作气,夺下了临渊谷那片天险崎岖之地。
  北漠的寒风如刀,密雪纷纷如鹅毛。战马常常冻死于雪夜,甲胄冰冷如铁,难以穿上身,就连弓箭也冻得拉不开。
  如今顾湛身处京中,先有御宴承皇恩,后有梅香迎人面,真真是恍如隔世,一别经年。
  行过回廊,前头的主院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不仅没了平时的灯火通明,就连丫鬟婆子的低语声也消失不见。
  亲卫岑庆去看了一眼,匆匆折返回来,拱手道,“将军,今日主院的下人都去膳房吃年夜饭了,就连珍果、澄雁和陆姑娘也不在主院……”
  岑庆偷瞄了眼顾湛的脸色,大年三十的晚上,下人们忙着玩闹欢聚,把主子晾在一边,可真是无拘无束,胆大包天。
  顾湛在宫宴上饮了几杯陈年烈酒,此时有些微醺,凤眸中失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迷离,略顿了顿,才开口,“年关聚一聚倒也无妨,去一趟膳房,把人叫回来便是。”
  顾湛平时御下极严,但出手也极大方,单说每个月的例银,就比京中其他府的下人要高出一半,除此之外,每到逢年过节,还会纷发额外的赏钱。
  岑庆见顾湛语气平淡,无喜无怒,知道他没有怪罪之心。忙不迭地应下了,正准备转身去膳房叫人,又听顾湛道,“闲来无事,本将军同你一起去。”
  自从顾父顾母仙逝,顾湛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体会到阖家美满的天伦之乐,今晚是除夕之夜,看着天上皓月当空,往事回溯上心头,顾湛突然想去看一眼下人们欢聚的场面,也算是对双亲在天之灵的宽慰。
  所谓君子远庖厨,这些年顾湛军务缠身,偶尔休沐在府中,也从未踏足过膳房一步。
  岑庆略感惊讶,再一抬眼,见顾湛已经走远了,忙提步跟了上去。
  膳房里欢声笑语一浪又一浪,两人踏进膳房的院子,远远便听见一阵人声鼎沸,兴高采烈的说话声简直要冲破屋顶。
  顾湛立于两扇雕花乌木前,望着门缝里众人宴饮的情形,也微微勾起了菱唇。
  岑庆也面带笑意,正准备推门而入,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从没肖想过攀附将军……为报答救命之恩……两年时间一到,便会放我出府……获自由身……”
  她的嗓音又柔又媚,叫人听了如沐春风,如同置身江南三月的烟波画船里。
  可偏偏说出的话清亮又刺耳,字里行间满是和某人撇清关系的急切和慌张。
  顾湛手揽大权,何时被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厌弃过?
  他救她性命,赐她恩赏,没成想,这一切在她心里却是负担与煎熬!
  顾湛脸色陡然一沉,凌厉凤眸盯着乌木门上的大红福字,眼底仿佛结出一层薄霜。
  听着她如避蛇蝎的语气,再思及这些日子她服侍自己起居时的心不在焉和恍惚神色,顾湛不禁冷笑,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隋妈妈一心想把她送到他床上,甚至不惜说出“满两年就放出府”的话来哄骗她,她竟也深信不疑,一心想着快些逃出顾府!
  好,好得很!
  感受到身侧的沉闷气压,岑庆搭在乌门上手抖了又抖,他听着陆茗庭的话,简直是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捂住她的嘴,叫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女子的话音落下,膳房中顿时鸦雀无声。
  听着耳畔渗人的寂静,顾湛顿时暴怒,抬脚便踹开了面前的两扇木门。
  “轰隆”一声巨响,木门瞬间成了碎片。
  膳房内众人看清了出现在门口的顾湛,知道刚刚陆茗庭说的话都被他听了去,皆是一脸惊惶。
  男人穿了身鸦青色圆领锦袍,肩头披着一件墨色狐狸毛织锦大氅。他身量本就高大,此时面色笼者一层阴阴测测的黑气,更显威势逼人。
  陆茗庭没想到顾湛提早回府,更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膳房门口,纤细的手腕一抖,筷子都吓得飞了出去,忙福身认罪道,“将军赎罪,婢子玩忽职守,罪该万死,婢子立刻回主院伺候!”
  身旁的珍果也吓得哆哆嗦嗦,不忍叫陆茗庭一人受过,忙起身道,“婢子也一同……”
  话没说完,顾湛一个眼刀扫过去,珍果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动不也敢再动。
  郝妈妈毕竟年长,一眼就看出顾湛和陆茗庭之间的火星子,忙把珍果死死地按在位子上,讪笑着福身道,“将军赴宴回来,想必疲累不堪,这膳房脏乱嘈杂,茗庭,还不快扶着将军回主院?”
  陆茗庭连声应下,顶着顾湛如同凌迟的目光退出了膳房,还不忘将两扇残破不堪的乌木门掩上。
  作者有话要说:  膳房的门:全场最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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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惹他
  夜色已深,月凉如水,大雪扑簌簌地往下落,陆茗庭踩在厚厚积雪上,深一脚浅一脚,匆匆地追赶着前面穿着墨色织锦大氅的人影,“将军,您走慢些,等等婢子!”
  顾湛黑着脸往主院方向走,耳畔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他听着一声声娇柔的呼唤,连头也不回,直到一声吃痛的闷哼从身后传来。
  院子里积雪太厚,夜色朦胧看不清,陆茗庭追的太急,在台阶处一脚踩空,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在雪地中。
  茜色锦缎滚兔毛的披风铺撒在雪地上,脚踝处一阵剧痛传来,陆茗庭黛眉微皱,贝齿咬着粉唇,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试图从雪地里爬起来。
  顾湛闻声,步子一顿,转身幽幽看向她。
  她脸上的痛苦神色不像在伪装,眼角挂着几滴晶莹的泪,顺着两腮滑落尖俏的下巴,砸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瞬间消融不见。
  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进了卧房,陆茗庭顾不上查看脚踝的伤势,用金盆打了半盆温水,又拿了条干净的锦帕在水中浸湿。
  在明月楼这些年,生活起居之事都有丫鬟和小厮去做,陆茗庭从来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儿,如今她在顾府中为奴为婢,只能一点一点地学着伺候人,好在她踏实肯学,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便学的像模像样,就连一向严苛的顾湛也挑不出错儿来。
  卧房里,顾湛脱了外袍和披风,只穿一身雪白的亵衣,坐在床榻边闭目养神。
  陆茗庭拿着浸湿的锦帕走进卧房,刚一靠近床边,男人突然睁开眼,锁住她的手腕,猛地往前一带。
  她半个身子扑在他的怀中,手肘下意识地抵在他胸前,手下宽厚的胸膛坚硬如铁,仿佛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陆茗庭嗅着顾湛身上氤氲的酒气,和他四目相对,迎着凤眸中冰冷的目光,额头上冷汗一滴一滴地往外冒。
  “隋妈妈答应你什么了?”他陡然启唇,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陆茗庭知道他听到了膳房中的一席话,索性实话实说,“隋妈妈让我在顾府中服侍将军两年,只要将军看不上我,两年一到,就立刻放我出府。”
  好一个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顾湛怒极反笑,语气阴森,“你当顾府是客栈么?怕不是忘了这府里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陆茗庭这才回过味儿来,原来隋妈妈说放她出府,不过是骗她委身顾湛的缓兵之计,当不得真。
  半个月来日日期盼的良籍和自由瞬间化成了泡影,陆茗庭神色一僵,顿时面如死灰。
  顾湛冷眼看着她的表情变幻,凤眸微眯,不悦至极。
  他早就知道,她看起来娇软柔弱,实则内心倔强,傲骨满身,就连为奴为婢,也一心想着摆脱奴籍,拿到自由身。
  而他顾湛,生来便擅长驯服不听话的烈马。
  “既然你一心要走,何必还来招惹我?”
  顾湛猛地握住她的尖俏下巴,骨节分明的指节抚过瓷白的脸庞,抚上妍丽的红唇,带着薄茧的粗粝指腹重重压下,细细描摹,提醒她那日是怎么主动吻上来,怎么主动招惹他,又是怎么吹乱一池平静的春水。
  脚踝处一阵阵的抽痛传来,陆茗庭气息紊乱,躲着男人冰凉审视的目光,努力忽视嘴唇上传来的粗粝触感,不料他又开口,说出的话如数九寒天里的一盆冰水,把她浇了个透心凉。
  “倘若你不想呆在顾府,明日便将贱籍取回,立刻启程回扬州明月楼,以后安心做你的扬州瘦马,再也不要出现在本将军面前。”
  陆茗庭猛地抬头,豆大泪珠儿如同开了闸的溪水,片刻功夫便滚了满脸泪痕,“不要!婢子此生不愿再回扬州……”
  “既然不愿,那就好生伺候着,不准再说‘两年一到便放出府、换良籍’的话,”
  顾湛淡淡开口,薄唇中的话却重若千钧,“本将军不要‘人在心不在’的奴婢。”
  ……
  除夕夜当晚,顾湛三言两语便把陆茗庭吓得发起了高烧。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陆茗庭连着两日高烧不退,病的不省人事,一日三餐几乎是把药当饭吃,碧纱橱里日日充斥着一股子浓重药味儿。
  陆茗庭整日咳嗽不止,一步三喘的虚弱模样我见犹怜,索性卧病在床,自然无法再伺候人。
  顺理成章的,珍果和澄雁接替她伺候顾湛每日的起居事宜,除此之外,珍果每日都亲自服侍她服药。
  这日中午,顾湛不在府中,珍果提着红木雕花的食盒进了卧房,行到碧纱橱,对床上的陆茗庭微微一笑,“陆姐姐,今日好些了吗?怎么从除夕夜之后你一直高烧不退?那晚将军和你一起回来,没有难为你吧?”
  红漆榉木描金拔步床上,陆茗庭半坐起身子,倚靠在绣着杏林春燕的引枕上,手里抱着个鎏金铜暖炉,拥着一床五蝠纹锦被,小脸儿上未施脂粉,略显苍白,忙矢口否认道,“将军没有难为我。”
  珍果打开食盒,取出几个瓷碗瓷碟,笑道,“那就好。陆姐姐,你这烧也不退,脚踝的扭伤也不好。厨房里的郝妈妈听说了,特地炖了盅燕窝给你补一补,我先服侍你把燕窝吃了,咱们再喝药。”
  说罢,珍果端起瓷盅朝床榻走过来,一张纸片却从瓷盅底部掉了下兔子来。
  陆茗庭俯身捡起纸片,只见上头写着几行密密麻麻的小楷。
  “将军大权在握,不喜欢别有用心的攀附之人,可倘若将军想给些恩宠,也容不得你不要。既来之,则安之,木强则折,咱们做下人的,得把这道理记在心里。郝妈妈。”
  珍果瞟了眼纸片上的字儿,压低声音道,“对了,郝妈妈怕你连日高烧不退是被红芜的死因吓掉了魂儿,特地叫我来告诉你红芜之死的真相。”
  “红芜是政敌安插在府中的奸细,一直想趁机刺杀将军,就连隋妈妈也被她蒙骗,给了她接近将军的可乘之机。幸好当晚将军识破了她的身份,才能幸免于刺杀,红芜见毒计败露,竟咬破了嘴中的毒囊,当场畏罪自尽了。并非是传闻中的‘将军提剑斩了她’!”
  “将军下了令不叫大肆声张,知道这事的人不多,郝妈妈是担心你的病情,才悄悄告诉了我。”
  陆茗庭听了这段秘闻,才知道自己错怪了顾湛,原来他并非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因为他曾被身边的丫鬟背叛谋害,所以才会在意她“人在心不在”吗?
  陆茗庭眉头浅皱,一双含波眼如蒙了层水雾,粉唇颤了颤,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说话的功夫,隋妈妈推门进来,笑道,“没想到我离府短短两天的功夫,你这丫头竟然生了大病。”
  说罢,隋妈妈走到床边,想伸手探一探陆茗庭额头的温度。
  陆茗庭还记着隋妈妈两面三刀哄骗她的事儿,心中对她反感至极,看着她的手伸过来,下意识地偏头一躲。
  隋妈妈也得知了除夕之夜的节外生枝,讪笑了两声,叹道,“陆姑娘,你也别怪我骗你。将军虽然严苛冷峻了些,但对下人是极其宽容的。咱们府中一等丫鬟的吃穿用度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好,陆姑娘你一介女流,无亲戚朋友可以依靠,又生的仙姿昳丽,易招歹人惦记,就算拿到良籍、得到自由,也不见得能安稳度日,倒不如在顾府呆着,有将军坐镇,总能庇佑着咱们安稳无虞。你说是不是?”
  隋妈妈挥了挥手里的帕子,试图驱散屋中的浓重药味儿,笑着道,“碧纱橱和将军的卧房只隔了一道隔扇门,这里药味儿浓重,恐怕冲撞了将军,陆姑娘,不如这两天你先搬回去和珍果同住?”
  珍果也点点头,“姑娘病的这样重,夜里想喝口水都没人搭把手,更别提照顾将军了!不如先搬回去和我同住,我来照顾姑娘,等病好了再搬回碧纱橱里。”
  陆茗庭听了这话,也觉得可行,还没来得及点头应下,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高大俊朗的男人挑开碧玺珠帘,嗓音浑厚低沉,“就在碧纱橱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元宵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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