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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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学一把手是教谕,教授就是府学一把手。这位黄教授据说是高唐人士,同进士出身,曾经做过七八年知县,后来改任府学教授,教授按例也不得在本府做官,所以就到了莱州府。
  沈之仪上去敲门,很快就有老苍头出来应门,沈之仪说明来意。
  那老苍头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就请他们入南屋奉茶。
  没多久,黄教授前来,林重阳几人立刻起身见礼。
  黄教授看起来五六十岁年纪,头发胡子花白,身形不高,脸庞清癯,一身半新不旧的儒衫。
  他摆摆手让几人免礼,眼睛就落在林重阳身上,笑道:“这个学生我认得,今日在考棚见到了。”
  府试考官是知府大人,不过他自己忙不过来,自然需要教授、训导等人去帮忙,黄教授早就听人家说密水县有个八岁的案首,少不得要留意的。
  林重阳再次见礼。
  黄教授笑道:“免礼免礼,你们前来找老夫,可是有何要事?”
  沈之仪便道:“先生,林学弟遇到一件怪事,需要教授您给指点。”
  黄教授又招呼他们落座,“但说无妨。”
  林重阳起身,“先生,四月初一那天,府学组织了一场文会,邀请学生参加,在文会上学生应要求做了一篇文章。”
  黄教授点点头,“好像有这么回事,每个学生都做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林重阳看他反应便知道黄教授可能不知道,“先生,当日弟子做的题目却是今日府试阳数座次所做的第一道题。”
  “什么?”黄教授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可有此事?”
  林重阳面色凝肃,点点头。
  黄教授顿时脸色一沉,“这还了得,我这就叫人将王训导请来问问,那日文会是他带人去的。”
  沈之仪忙道:“先生,还是悄悄地问问。”
  黄教授是做过知县的人,并非那些迂腐不通世故的清贫教官可比,被沈之仪一提醒,他立刻就意识到什么,他捋髯沉吟片刻,道:“我这就亲自去找王训导。”
  沈之仪便致谢告辞。
  临走的时候,黄教授叫住了沈之仪,又说了几句话,最后道:“告诉林学生,让他们不要随意声张。”
  沈之仪道:“先生放心,他们就是担心有什么问题,所以才找了学生来告知先生的。只是……”
  黄教授看他,“怎么了?”
  沈之仪道:“那日学生也去了,题目学生也知道,所以出了一本文集。”
  言下之意,虽然他们没说,可有不少人都提前见过这个题目啦。
  黄教授想了想道:“这也不怪你们,只能看看到底是泄露考题还是巧合。”
  沈之仪建议道:“先生问过王训导,是不是要去面见知府大人?”
  这事儿还真得先跟知府通气,免得万一是泄露考题到时候后知后觉,不但被动,而且少不得要闹笑话。
  黄教授已经冷静下来,“这么想一想,问题应该不是很大,毕竟有两套题,每套有两道呢。”
  就算是泄露题目,可只泄漏一题,并不致命,可以加大另外一题的比重。关键的问题是,到底是只泄露一题,还是四道题目全部泄露。
  所以他得去问问王训导题目的来源,看看另外的题目有没有泄露才行。
  不过他也给了沈之仪保证林重阳是没问题的,他虽然考试之前做过考题,但考试的时候他做另外两道跟这个题目没关系。
  就好比有些人考生的时候碰对了题目,那也是常有的事儿,只能算运气不能算剿袭。
  回去的路上,林重阳猜测道:“或许不是泄露题目,而是有人出了很多题目,恰好就猜到这一题。”
  林大秀道:“为何这样猜?”
  林重阳道:“爹,你想啊,如果他们得到考试题目,肯定做贼心虚,藏还藏不及呢,怎么可能拿出来给人看,这样岂不是告诉别人他们知道了题目?”
  沈之仪笑道:“林学弟还是善良不愿意把人想坏,如果人家知道四道题,就拿一道假装是猜对的,不怕大家怀疑呢?要是没点本事,怎么能有把握坐府案首呢。”
  林重阳道:“那我就有些不懂了,这样的话岂不是脱……多此一举?他既然有考题又想做府案首,那就想尽办法弄四篇最好的文章就是,为何要拿去文会暴露呢?这、不合常理嘛。”
  有些人之所以想尽办法买考题,还不就是怕不中或者想高中,事先请人做了极好的文章背诵,考场上直接写出来就是。
  要是郝令昌真的有考题,干嘛还多此一举去举办什么文会,还弄个题目考自己?
  这不是有病吗?
  “反正多谢沈兄,只要不牵连小弟就好。”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小考生,如果真知道有人暗箱操作买卖考题,还真是无能为力,这毕竟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么简单。
  沈之仪点点头,“你放心。”
  三日后沈之仪来文魁楼找林重阳通消息。
  他道:“黄教授那日去找王训导,题目一部分是王训导等人一起出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前上课积攒的。至于林学弟写的那个题目,他并不承认泄题,因为那是他们戏言之作,说是要将四书五经的标题混起来做俩题目。谁知道就能碰上考题,他们也觉得十分惊讶。”
  “后来黄教授就去求见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正忙着阅卷昨儿傍晚才见他。知府大人表示自己是考前两天才写下考题密封存案,绝对不会泄露,四月初一之前就更没人知道。”
  “黄教授寻思知府大人的意思,绝对不会泄露考题,若是被人碰上那也纯粹巧合,不必为此大惊小怪。他还揣测知府大人意思,碰对题目没什么问题,只要有两个考生一样破题那就全部不予录取。好在,没有咱俩什么事儿。”
  至于知府大人会不会监守自盗,这就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
  不过林重阳和沈之仪觉得严知府不至于自己出题自己泄题,因为知府可以捞钱的地方不少,没必要冒风险从这里捞,一个不慎弄出去就是身败名裂的事情,比之其他项目贪腐,臭名程度数倍不止。
  更何况朝廷对抡才大典的各项都要求严格,泄题这种事那是很严重的犯罪行为。
  相比之下猜对题目问题不大,毕竟历来都有猜对的,别说县试府试,就算是会试都有,更何况有那么几科会试题目直接用同一个,所以猜题一点问题也没。
  更何况如果人家要泄题,就不会用这样的方式。
  不管怎么说,林重阳松了口气,笑道:“多谢沈兄,我这里是没问题了。”
  要是不得到准信,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吃饭都不香。
  很快府衙前的照壁上就不断贴出公告,被公示的都是破题有重复的,知府大人训斥:尔等读圣贤书,却脑袋僵化不思进取,一味背诵程文时文,即便有幸碰到考题,却也百害无一利。凡碰到考题直接背诵程文者,一律不取,且第二篇文章直接不予考虑,第二场补录取消其资格。
  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
  沈之仪一连几天被围住堵截,最后躲在府学没敢出门,他还大呼冤枉,你们一两银子想让老子单独给写破题?起码一人两百两才行吧?
  可是先谁也不知道哪个是考题,这分明就是那些考生们愤懑无处发泄,只能想找他发泄一下。
  冷静下来也知道只能自认倒霉,不但不会损害沈之仪的名声,反而间接送他一个猜题王的称号,不少人紧着问他院试文选的事儿呢。
  那本怡园文萃上,三个破题都是沈之仪自己信手写的,并没有用林重阳的,因为林重阳对把自己的文章拿去当范文不是很感冒,甚至有点别扭。
  一连五天直到第一场考试阅卷完毕,这个题目带来的噩梦才算消失,紧接着第一场没录取的就要去参加第二场补录。
  再过三天,第二场补录的成绩也出来。
  这日府衙便要张案公示考试结果,一大早看榜的考生和家属们就挤在府衙前的照壁下等着看榜。
  青衣红马甲的差役们站在府衙门前,因为这特别的日子看起来也格外和气,一个个干净利索,直腰挺背的。
  巳时,府衙大门被大开,一名差役高喊着:“乙巳年莱州府府试出案!”
  然后就有六名书吏两两抬着一张写满考生姓名的大红纸疾步出来,看榜的诸人立刻潮水般涌上去,有人高喊着:“谁是案首,谁是案首?”
  他们护送着那六名书吏,就跟护送稀世珍宝一样,生怕有半点磕着碰着。
  到了照壁前,三名差役刷浆糊,书吏们就踩着凳子上去张贴。
  这时候一名识字的差役就开始大声报喜:“恭喜掖县郝令昌相公得中府案首!”
  榜下的郝令昌立刻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恭喜郝兄、贺喜郝兄!”
  “郝兄案首,众望所归啊!”
  “是是是,名副其实。”
  恭喜声如潮水不绝于耳。
  郝令昌满心得意,却还是要扳着面孔,做出宠辱不惊的样子来,只是实在高兴,裂开的嘴角怎么都收不住,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不过片刻他的笑容又好像皲裂的瓷器一样,变得复杂起来。
  还有人不断地恭喜他,“郝兄县案首、府案首连中,到时候院试也必然得中案首,那可就是小三元啊!”
  郝令昌忙谦虚道:“不敢不敢,院试风云际会,能人辈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就在这时候,又听那差役大声喊道:“恭喜密水林承阳林相公得中府案首——并列第一!”
  “什么?两个案首?”
  “并列案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从来没有的事儿。”
  众人一下子炸了锅,纷纷踮脚伸脖地望过去。
  照壁上贴了三张大红案纸,一等、二等、三等这样排下去,打头第一张为一等二等录取名单,依然是圆圈式放榜的,一圈五十个名字。
  中央十二点钟方向是第一名案首的位置。
  字号粗体又黑又大,十分抢眼。
  众人都瞧过去,就见圈内的那个案首名字正是郝令昌,可郝令昌头上还有一个字号一般大却饱蘸浓墨,写得更黑的名字:林承阳!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两个案首!
  众人议论纷纷,跟一滴凉水落进了油锅里一样,人声鼎沸。
  而林重阳因为当日知府大人说必取他,所以他就没来看榜,来的是林毓贞和林维民等人。
  他们听说林重阳又中了府案首,高兴得忍不住连声叫好,要是林重阳在这里绝对直接被抛起来,现在原主不在没人可以扔,互相挽着膀子用力地晃了晃,林毓贞好险胳膊被晃脱臼。
  林毓贞喜地对林维民道:“快,回去告诉他们!”
  林维民也顾不得看自己中没中了,喜得钻出去,一溜烟地飞奔回文魁楼报喜去。
  看得林家人那么欢喜,旁边的宋晟白眼都翻不起,那天四月初一文会之后,他就被宋殊找去狠骂了一顿,始作俑者当然是沈之仪那个混蛋,他在宋殊和左潜面前好一顿冷嘲热讽的,宋殊那么要面子的人不生气才怪呢。
  结果就是宋殊骂他不知轻重,居然跟着郝令昌给林重阳下绊子,简直是愚蠢透顶,差点让他滚回家去。
  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一次府试幸亏是过了,否则自己真是要恨死他们,不过成绩也很惨淡,只列入三等。
  全场的人都在为两位案首惊诧不已,还有人议论到底是谁的学问和文章更好,怎么就并列第一了,那个八岁的小学生做文章真的有那么好吗?
  有人紧着就要去打探试卷内容,早点拿到墨卷研究学习一番。
  只怕也只有郝令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周围都是嘈杂的议论声,有人欢喜得大喊大笑,有人悲伤得大哭大闹,他却都充耳不闻,只有林承阳这个名字打雷一样轰隆隆的响。
  案首,当之无愧的案首。
  因为两篇文章,都是他林重阳的。
  虽然他当日百般研究揣摩,也拿到了邬先生精心为他准备的文章,可他总觉得都不如林重阳这篇顺心合意让自己看得顺眼,他们毕竟都是老先生,那文章总归透着老气,而林重阳的文章,既稳重老道,却又透着一股子朝气,并不会让人觉得暮气沉沉。
  反正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股无法控制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吸引着他,让他考试的时候,头脑发热就把林重阳的文章写出来当了自己的。
  他甚至在草稿上一字不落地誊写出来,试图修改一番,却发现找不到一处可以修改的地方。
  最后索性就全部誊真上去。
  这个事情知府大人是不知道的。
  可他居然就取了自己和林重阳同时为案首,是不是说明知府大人慧眼识人,一眼就能辨别出好文章来?
  又是不是说明,他林重阳真的是当之无愧的案首?
  之前他不知道林重阳的深浅,所以借用他爹郝县丞的力量组织这场文会,要借机试探林重阳。
  这下可试出深浅了,一点都掺不得假,真的不能再真了,若谁说林重阳的案首是假的,他绝对可以证其清白。
  这是多么锥心的领悟。
  他感觉自己的心血已经烧起来,原本的疯狂就变得更加疯狂。
  郝令昌已经笑不出来,耳边所有的恭维就和讥讽一样让人难以接受,他也顾不得接受同年们的恭维,一路游魂一样回到了家里。
  郝县丞已经得了消息,正打发人去接他呢,见儿子回来,立刻拉着他去了书房,将门关起来,气急败坏道:“令昌,你这是糊涂还是怎么的?这……这简直是……太、太……”
  太疯狂了。
  郝令昌一言不发。
  郝县丞看他不说话,气道:“你说你,不是要强吗,怎么不用邬先生的文章,竟然用那个林重阳的。你若是用了邬先生的文章,今日案首就是你一个人的。”
  邬先生毕竟也是有名的才子,作出来的文章,怎么不比一个八岁的孩子强!
  “现在你用了林重阳的文章,结果弄出俩案首来,到时候若是让人知道……不,肯定已经让人知道了,你倒是说说看,这事儿怎么收场?”
  郝令昌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脑子一热就把那篇文章给写上去,我自己都控制不住……”
  郝县丞气得两眼发昏,这个不省心的逆子,自小好强,给他惹了多少麻烦,现在为了这个小三元,他可真是殚精竭虑地谋划。
  谁知道……人家可好,竟然直接来个釜底抽薪,你这不是授人以柄嘛?
  就算到时候院案首也得了,有个屁用,满城风雨,都说你郝案首是剿袭人家林案首的文章,这郝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不行,得想个办法。
  可如何是好?
  林重阳的学问是没法抹黑的,这个知府大人一试就知道深浅。
  所以不能做文章说林重阳剿袭。
  当务之急,是要让他闭嘴,不能随意告诉人家郝令昌的文章是他写的。
  好在文会那日的文章如今在自己手上,别人并没看过,就算他林重阳一张嘴,却也空口无凭。
  他看儿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突然又心软了,气也没了,“算了,你也别想太多,一如既往,就当这事儿什么也不知道。那篇文章,就是你做的!”
  郝令昌点点头,然后抬脚就走了。
  郝县丞顾不得管他,只让小厮好好盯着免得他露陷,又让人去请诸位先生来好好商量一下。
  他郝家是掖县大族,又世代把持掖县县衙,实际权势比知县还大,现在掖县知县要做点什么都要跟他讨教。
  掖县百姓都说“流水的知县,铁打的郝家”,郝家才是掖县的真正知县。
  这时候林重阳也正在想郝家的事情。
  今日他没去看榜,而是在文魁楼和人聊天一边品品文魁楼新出的菜式和甜品。
  文魁楼虽然还不盈利,但是每日宾客盈门,来往的都是文人雅士或者富商巨贾,他在这里一天能学到不少东西,打探到不少信息。
  之前他已经给黄老板和二伯提点建议,让他们参考着改进经营。
  夏天到了,改进一下冰碗、酥酪,以及做点奶油甜点,这东西的原料不是问题,难度在于打发的速度和持久力。
  实际上这时候是有奶油制品的,只不过和后世有所区别,大家的发展方向不同,一旦有人给他们提出发展思路,那些大厨、吃货们立刻就能集思广益,没多久就做出这畅销甜品来。
  比如说消暑的冰激凌,男女老少都爱,这就成为文魁楼的一大亮点,也是文魁楼的独家招牌甜品,哪怕莱州城最大的纳福楼也比不上。
  他用勺子挖着粉彩高脚盏里盛着的冰激凌,奶油味十足,里面还放了一些新鲜的水果丁,清凉解暑,甘甜可口。
  青瓷盏里的放了酥糖、坚果等,高热量要少吃,所以份量不大。
  水晶盏里放着的是……
  他正吃着就接到了报喜的,那是府衙的差役,那嗓门洪亮的,在楼下一报,只怕文魁楼后院都能听见。
  虽然只是一个府试,可毕竟是案首,那赏钱自然少不了。
  赏钱还是黄老板亲自给的呢,足有三钱银子。
  黄老板打探了消息就上楼跟林重阳说,尤其是并列案首的事情,顺便他还得跟林重阳汇报一下郝家的消息。
  这是林重阳之前让他收集的。
  “林相公,那郝家可是掖县大户中的大户,在掖县是可以只手遮天的。”黄老板用他白胖的手比划了一下。
  林重阳放下长柄瓷勺,看了他一眼,“那咱们文魁楼岂不是要被我连累了?”
  黄老板笑出一朵菊花来,“林相公放心,那不会的,咱们每个月拿那么多银子去打点府衙呢,那也不是白打点的。”
  林重阳就放了心,“所以我说该打点的就打点,不用怕花钱。”
  等他中举以后,基本就不需要打点了。
  林重阳看时候差不多了,他起身道:“我去找我爹说话,哦,对了,黄老板,这个甜品记得提醒顾客们,不能过量食用,这份量还是减半吧。”
  成本是其次,要为大家健康着想,再说了,吃不够才是好的,要是让他们以为有钱就能随便吃,那多没劲。
  黄老板笑道:“好嘞,价格不变,份量减半,一天定量供应一百份。”
  林重阳走到楼梯口,回头笑道:“那些见天买的,要为他们健康考虑,让他们隔天买,否则强制不卖。”
  有些有身份有地位有钱财的老爷们有怪癖,越是巴结着他们,他们越是瞧不上,若是对他们傲一点,他们反而觉得亲近,还觉得特舒服。
  来文魁楼住的这些天他就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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