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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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府试一共录取了一百八十人,但是有机会去府衙拜见知府大人的只有五十人。其他的考生由同知和府学教授联手面覆,并没有酒宴招待,其实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
  前五十名考生则在四月二十这日去府衙面覆。
  辰时初诸考生们就陆续在府衙大门前集合,等人数齐了之后在巳时初一起入府拜见。
  林重阳因为离得不远,所以没有太早过去,他也不想去早了碰到郝令昌,等辰时正又过了两刻钟他才出发,这样到了那里和熟人寒暄几句就可以入府,不需要耽搁太久。
  谁知道他和王文远赶到的时候,郝令昌几个也刚刚抵达,两人反而是来了个头碰头,避都避不开的。
  郝令昌顿时脸色一冷,自尊让他越发傲慢,状似没看到林重阳一样。
  王文远看他那般,刚要发作,林重阳扯了扯他的袖子,反而笑得十分亲切,拱手,“郝兄、陈兄。”
  众目睽睽,这么眼睛看着呢,若是冷着脸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那会传出恶名的,正常脑回路的人都不干这事儿。
  所以郝令昌旁边的伙伴也提醒他和林重阳见礼,免得授人话柄。
  郝令昌敷衍地拱拱手,讥讽道:“林案首倒是知道压轴出场。”
  这是要跟自己较劲了。
  林重阳听他那语气就知道他误会自己了,不过管他怎么想的,自己的确是来的晚被当做压轴,压轴就压轴吧,又不是什么重大场合还讲究这个,他淡淡道:“郝案首不是更知道么。”
  说着也不再和郝令昌做戏,反正郝令昌无礼在先,众人有目共睹,他也就不再理会。
  郝令昌看他翻脸比翻书还快,顿时冷笑连连,却也不知道自己冷笑个什么劲。
  两位案首一起到来,原本等在这里的考生们立刻就上前寒暄见礼,很自然地就分成了两拨。
  郝令昌原以为靠着自己郝家在莱州城的势力,起码有三分之二的考生会聚在自己身边,甚至更多,到时候林重阳身边就寥寥数人,足够他丢人的。
  哪里知道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潍县考生在庄继法的率领下,密州以陆延为首,即密以蓝琇为首,甚至连宋晟和张时几个也老大不乐意地站在了林重阳那边。
  两拨人,泾渭分明,就好似两个阵营对垒一般,以两位案首为中心点向外排开。
  看着大家居然齐聚在林重阳的身边对抗郝令昌,宋晟心里真特么不是个滋味,原本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才是这样的领头人。
  虽然心酸嫉妒,可他也不敢做出格的事情,宋殊和左潜又给他教训一顿,让他夹着尾巴好好跟在林案首后面就好,宋殊甚至发狠“哪怕林案首去死,你也跟着去死就是,出了考场不用带脑子,跟着人家走就行。”
  听听,这是什么狗屁话,他林重阳就有那么好,让他们都这样?
  这时候府衙大门洞开,有书吏前来点名,先点了郝令昌。
  郝令昌立刻笑着上前,拱手笑道:“张书办,辛苦辛苦。”他一副很熟络的样子和张书办寒暄几句,张书办也就顺势问了他父亲,之后继续点名。
  郝令昌得意地瞄了林重阳一眼。
  见他身为县丞那种官场老油子的宝贝儿子,居然这样幼稚,林重阳感觉翻白眼都多余,自己没有官场经验,也不会想要人前显摆自己和谁关系特别好,就怕人家不知道你们有瓜葛一样。
  你一个掖县县丞和知府衙门的书办关系太密切,就不怕知府大人有想法?
  家教呢?
  张书办又点了林重阳的名,态度亲切恭敬,还主动问了归农公身体可好等等。
  看看,这才是官场老油子的胥吏,人家立刻就把郝令昌给惹的麻烦补上了。
  林重阳笑着一一答了,也寒暄几句然后道辛苦。
  之后张书办就公事公办,没有再和谁寒暄,一口气点了名,然后领着众人入府衙大门。
  林重阳和郝令昌两人并列排在书办后面,其他考生很自然地就排在两人后面,没有如从前那般排成一列。
  张书办看在眼里,自然什么也不说的。
  府衙自然不是县衙能比的,那后宅更是宽敞又讲究,花园子足足有县衙的三四个大,如今正值初夏,花木扶疏,景色宜人,水中菡萏亭亭玉立,岸边月季争奇斗艳,蝴蝶纷飞,看得人心情都跟着好起来。
  来到花厅前面,张书办让众人以两位案首为中心,然后站成两列,等候知府大人面覆。
  张书办前去通报,很快一身绯红官府的知府大人从林荫道上大步走来,众人立刻行礼“参见先生”。
  严知府摆摆手,笑道:“诸位免礼,哎呀,咱们莱州真是人才辈出啊,今年两个案首。”他哈哈一笑,然后率先落座,又示意众人落座。
  花厅和廊下已经摆了八桌,差役们也上了香茶细点。
  知府落座之后,招呼两位案首坐在自己左右两边下手位置。
  等众人入座之后,知府笑道:“今年咱们莱州府有两个府案首,这个本官是没有任何怀疑的,也不怕其他人考量检查,两位案首的文章也都在案备查,的确是锦绣文章。本官也知道,作为考生猜题是免不了的,那洋洋题海,运气好的时候也是可以碰上的,但本官考察的是你平日背诵那些程文名篇的时候,自己可有思考,想过更适合自己的破题没有?如果单单把文章背来本官是绝对不取的,可若是碰到题目自己又动了脑子能写出更好的文章来,那本官是一定取的,且高高的取,咱们郝案首便是此种情况。”
  配合着他铿锵的语气,他大手一挥,话音刚落就获得了在座考生们的喝彩声。
  林重阳早就叮嘱过陆延等人,分析过利害,他们也不至于不知道轻重,所以绝对不会在这时候流露出郝令昌是剿袭林重阳文章的意思来。
  严知府把郝令昌好一个夸,将他树立成运气好却不坐享其成,而是勇于进取的好形象。
  当然还有其他人也看了题目但是没有照搬沈之仪的破题而是自己做文章的,不过没有得案首啊,且典型一个就够了。
  严知府夸郝令昌的时候,郝令昌原本堆满笑容的脸差点挂不住,他总觉得林重阳在讥笑他,似乎下一刻林重阳就要拍案而起揭穿自己。
  林重阳的确在笑他,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讥讽的笑容,而是为了配合严知府而已。
  夸完了郝令昌,知府自然也要夸夸林重阳,“有志不在年高,古有甘罗十二为相,今有承阳八岁下场,做得那样锦绣文章,为我莱州有汝等俊秀人才,当浮一大白。”
  众人又连连附和。
  张书办就赶紧吩咐上酒。
  林重阳看着他们竟然也给自己斟满一杯,顿时有点两眼发晕,自己还小,这一大杯喝下去,怕不是得趴下?
  这要是真趴下了,丢人可就丢大了,保管多少年也会被人当笑话说起。
  似是知道他为难一样,严知府看向他,笑道:“林案首就以茶代酒吧。”
  林重阳立刻自嘲道:“多谢先生,虽然有志不在年高,可这酒量还是看年纪的,未免失礼,学生就以茶代酒。”他顺势端起了茶杯,其实在场有些人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这么早喝酒也不大好,好在这里的酒都是黄酒,度数很低,影响不大。
  一杯酒之后,严知府就让诸人以饮酒为题,各人写一首格律来。
  写完之后都交给张书办,然后便是酒宴。
  酒宴刚开始,严知府就起身离席,让学生们随意吃喝不必拘束。
  待严知府离去,这一桌就只剩下林重阳和郝令昌两人。
  看着林重阳郝令昌吃不下去,放了筷子一双眼睛审视着林重阳。
  林重阳却不管,慢条斯理地吃着,虽然在他爹面前会露出孩子气,有时候一手一个包子拿着啃,可在外人面前,他是最懂礼的,吃相斯文优雅,看着都赏心悦目。
  他吃了一口水晶肘子,慢悠悠地道:“郝兄用这样的眼神打量我,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一盘菜,不过在下可不想被吃掉,郝兄还是换个口味吧。”
  郝令昌冷哼一声。
  林重阳便抬眼看他,笑道:“我有个疑问,很想郝兄解惑。”
  郝令昌心头狂跳,来了来了,一定是要质问自己,他立刻正襟危坐,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什么只管说,不必拐弯抹角。”
  林重阳又吃了一粒茴香豆,这才压低声音问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们有些人那么喜欢哼哼,哼哼的,难道哼哼会让你觉得很爽?”
  你若是爽了,我就不爽,既然我不爽,那自然先让你不爽。
  他直视着郝令昌,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似乎要射入郝令昌的心底,让他心跳加速,血液都要倒流,感觉下一刻就要撕破脸。
  可林重阳只是看着他,一副真心求教的样子,然后为了表示配合,还自己哼哼了两声,然后摇头失笑。
  郝令昌有一种想要掀桌子的欲望,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也没有人敢这样挑衅他。
  林重阳是第一个!
  要真是一盘菜,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嚼碎一点不剩的吞下去。
  郝令昌:“哼。”
  林重阳叹了口气,提起筷子继续吃饭。
  知府大人一走,其他桌的就有点剑拨弩张,尤其拼桌而坐的,不敢说过分的话那就吃吧。
  吃自己的大鱼大肉,让别人无东西可吃。
  于是众人就默默地看着有那么几桌吃得风卷残云、天昏地暗,尤其是王文远和那位陈兄等人。
  简直……林重阳看看自己这桌几乎没怎么动的一桌佳肴,感觉有点浪费。
  就在这时张书办来叫郝令昌,“知府大人有请。”
  什么?知府大人要单独谈话?
  郝令昌心下忐忑,跟着张书办去了知府大人小憩的偏书房,结果不过是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同时推荐读几本书,看哪几个人的程文等等。
  两刻钟郝令昌回来,林重阳被叫去。
  林重阳被带到书房,然后张书办就退下,还带上门去,书房内就剩下严知府和林重阳两人。
  严知府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不是一个知县能比的,也不是一个普通书生能承受的。
  好在林重阳虽然没当过官,但是在社会主义的关爱下茁壮成长,从小见过的大官小官也不少,毕竟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学校参加各种竞赛,总会被某某领导颁发各种证书的。
  尤其后来成为名师还见过顶级大人物。
  可以说被自由平等灌输大的新生代,对官不似土著那样敬畏。
  林重阳在严知府深沉的眼神审视下依旧稳当当地站在那里,神态不卑不亢,你不问我不吭声。
  片刻,严知府道:“林承阳,四月初一那天,你去参加文会做过一篇文章。”
  林重阳心里一震,严知府这是知道了?还是诈自己呢?
  他心思转得快,回道:“回先生,是的。”
  “那篇文章可还记得。”严知府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
  林重阳微微抬头,视线落在严知府留着三缕胡髯的下巴上,“回先生,记得。”
  “一字不错地背来。”严知府的声音越发沉凝起来,每一个字似乎带着实质的重量一般。
  林重阳自己写的文章自然当然不会忘,他就如实背诵出来,背完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严知府下文。
  严知府却没有说话,只是拳头已经攒紧,唇角也抿直,下巴微微颤动,良久,他哼了一声。
  林重阳不知道他这是恼自己还是怎么的,难道是要帮郝家擦屁股?逼迫自己永久不能说出去?
  毕竟方才在酒宴上知府大人可把郝令昌好一个夸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严知府道:“你可知道郝令昌府试的文章和你这篇一模一样?”
  林重阳如实道:“学生后来只是听说他的破题,倒是一样,文章内容没见着,也没问。”
  严知府便拿了一卷卷纸扔在桌上,“看看吧。”
  林重阳上前,捧过那卷纸,展开看了看,只一眼他就知道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了。
  他将卷纸放回去,“回先生,这是学生第一次看,的确一样。”
  严知府屈指轻轻地叩着桌面,沉声问道:“知道他剿袭你的文章,为何不上报?”
  林重阳眼皮突地一下,却也不慌乱,越发恭敬道:“回先生,考试的时候学生见题目曾经在文会见过,怕有什么蹊跷,就跟着沈之仪学兄求见黄教授,只是那时候并不知道郝学兄会用我的文章,所以当时也没有默写出来留给黄教授。后来听说郝学兄的破题和我的一样,已经是放榜之后。且学生觉得就算郝学兄不对,可他也是运气好碰对了题目背了一片时文,说一句不恭的话,这在考生们中间也普遍,就算弟子……也是会猜题的,只是运气没那么好,没有猜中而已。”
  说完,书房内又陷入安静,林重阳感觉呼吸都有些不畅,空气好像要被凝固起来似的。
  片刻严知府道:“你也不是猜不中,你父亲当初县试的考题,你不就猜中了么。”
  咣当。
  林重阳感觉好像被人敲了一锅盖,知府大人就这么神通广大?居然可以查到这个?
  明明过去很久,而且大家都传言他爹是刷脸的,跟他没有关系,怎么知府大人就知道?
  想了想,他决定不背这个锅,甩给大爷爷来背,那时候自己还小嘛。
  “回先生,当时家父赴考,家祖父……是收集过考官资料的,可以……研读考官的程文学习……”后面不说你也知道。
  大家都是过来人,不要装,你也是这样的。
  严知府当然懂,果然也没再逼问什么,“这么说,你不怪郝令昌剿袭你的文章得案首?”
  林重阳道:“回先生,学生不怪,学生习文不少,也会借给别的同窗看,若是恰好考到这个题目,只能是同窗运气好,却不是学生的缘故。毕竟,不背学生的,也可能背了别人的。”
  “你倒是看得开。”严知府的语气和缓了许多。
  随即他又严厉起来,哼了一声道:“不要认为本官什么都不知道会任由别人糊弄,本官之所以没有拆穿郝令昌,也有本官的缘由。”
  见他用本官,而不是之前的先生学生的语气,林重阳就知道这是要动真格,立刻就跪下,“大人英明在上,运筹帷幄,一举一动皆有章程,学生不敢妄加揣测。”
  严知府看他这般谨慎恭敬,抬抬手,“起来吧,你不必紧张,本官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林重阳就寻思看来严知府什么都知道,可又不能发作,必然心里憋屈得很,巴不得将郝令昌拖出来狠揍一顿呢,却又碍于什么不得不这样。
  对了,提学官是郝令昌的姨夫按照沈之仪和黄老板打探来的消息,提学官的妻子非常疼爱郝令昌,简直像亲儿子一样。
  看来知府大人是要给提学官面子了?
  这事儿林重阳还同情知府大人呢,毕竟不是故意泄露考题,结果弄这么一不,并列案首也已经既定不好更改,原本觉得是天大的好事现在一看倒是吃了苍蝇一样,这事儿若是传出去,那就是打自己的脸,绝对是从政生涯的一个污点。
  所以就像吃一颗老鼠屎一样,不想也得强咽下去。
  可想而知有多难受。
  他拱手道:“先生提拔学生,学生铭感五内,先生有为难之处,也只管吩咐学生,学生必然恭敬从命。”
  严知府暗叹了一声,还真是个剔透玲珑的孩子,虽然说不出口,却还是要叮嘱一下。
  林重阳道:“先生放心,除了先生,学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文章,哪怕是家祖父。”
  只要当事人不承认,就算外面有风言风语,也得不到证实,那严知府的脸面是可以保全的。
  见他懂进退,严知府松了口气,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颔首道:“你是个好学生,回去好好读书,争取中个小三元。”
  林重阳道:“学生谨遵先生教诲,至于小三元,学生只管努力,尽人事听天命。”
  提学官谭大人可是郝令昌的姨夫呢,人家可不会再给自己个并列案首了。
  严知府就送了他几本书,一些上好的墨碇和几支好笔,让他院试的时候用,然后让人送他回去,
  等考生们都走后,张书办回来复命。
  严知府就让人请了常先生前来说话。
  常先生是他的幕僚,跟着他有四年,两人感情甚笃,颇有默契。
  常先生进了书房道:“东翁,事情已经查清楚,的确是郝家在府衙安插的眼线一直关注东翁一举一动。”
  严知府气得一拍桌子,“真是岂有此理。”
  常先生道:“东翁也不必动怒,那郝家也不是针对东翁,而是所有来莱州的官员,君不见那掖县知县都要看他眼色行事,若是他郝家不发话,知县任何举措都是寸步难行的。”
  严知府气得连连擂拳,“这郝家简直是无法无天,堪为豪强劣绅,实该连根拔除,为民除害!”
  常先生叹了口气,“东翁所言甚是,可东翁在此也不过三年,根基不深,要想拔出郝家岂是易事?只怕往届大人们也有念头,可惜动不得罢了。离任之后,眼不见为净。”
  严知府冷笑道:“就算我动不得他,却也不会让他那么舒服,提学官大人何时按临?”
  常先生道:“接到消息,五月初十按临,五月十五开始考试。”
  严知府道:“郝家想连中小三元,我却不能让他如愿,若他连中,林承阳也必须要中,否则抛开这些只论文章。”
  常先生道:“东翁倒是不必动气,那谭大人也不是目光短浅之辈,就算回护郝令昌,也不至于拿仕途开玩笑,这院案首想必还是会秉公而断。”其实这么一闹,那谭大人只怕也是难做的,因为他和郝令昌的亲戚关系,导致有些人先入为主,怎么都会觉得他会维护郝令昌,甚至说不定会给他透露题目呢?就算没做,都可能被人这样怀疑。
  这也是为何考官与考生之间最好回避的缘故了。
  严知府哼道:“最好如此,否则我少不得要参他一本。”
  常先生知道他不过是说气话,也就不再劝,反而又说些别的,府衙其实也不只是这俩人是郝家眼线,其实大部分都是,反正都收了郝家的好处,知府是流水的,书吏差役们却是留守的,自然和郝家盘根错节。
  严知府最后也只能喟叹,只等离任方能解脱,可离任之后,下一个州府,谁又知道是不是也有个郝家或者怀家的呢?
  哎,都说做官好,可谁知道做官的难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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