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董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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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知府望着两人的背影,摩挲着下巴想事情。
  那董晖八成是受郝家指使,这个大家心知肚明,如果他们能撬开董晖的嘴,到时候打开一个缺口动一动郝家,也未尝不是好事。自己做知府也有年头,这些年都是平调,再这样下去,只怕直到致仕都没有大望。
  这俩学生是极优秀又能干的,若在自己任上有所建树,不知道能否给自己政绩考评挣个优等来。
  他又觉得郝家绝对不是一直宣扬的积善之家,就冲着他们把持掖县朝政,愚弄掖县百姓,非要郝令昌得小三元这件事来说,也八成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
  只是郝家向来也够谨慎的,大家都这么说,却都没有确凿证据,说他把持县政,他还说自己兢兢业业精忠报国,为知县分忧解难,为百姓撑起一片天。
  所以有心开刀无处下嘴,人家也没来巴结贿赂过自己这个知府,他一直以为郝家是规矩人家呢,哪里知道一个府试自己衙门里就被揪出那么多眼线来。
  且说林重阳和沈之仪离开书房跟着差役去了东跨院,这里是常先生住所,那董晖正被绑着手拴在院中的一棵石榴树上。
  董晖是府学的廪膳生员,平日里也是极优秀的,虽然考了两次未中举,却一直都保持着生员岁考的优等。
  他平日里穿着青绸长衫,吃穿用度也是很讲究的,现在却被人就这样拴在树上,实在是有辱斯文。
  他已经没有力气喊叫,也不叫,因为之前叫也叫了,喊也喊了,除了被堵嘴挨饿之外一点好处也没。
  知府大人下令拘拿的,黄教授和其他生员也约莫知道情形,反而都恨他怎么这般不知道轻重,不但不给他请求,还巴不得他吃点苦头受点教训,免得以后酿成大祸。
  他听见有人来,费力地抬起头来,眼睛都有气无力地睁不开。
  林重阳看他那狼狈的样子,微微挑眉,生员可以见县官不跪,却没有见知府不跪的豁免权。若是在乡下县城,一辈子也没多少机会来到知府跟前,可在府城就不一样了,地方越大,机会越多,风险自然也越大。
  这时候一个身穿青衫的文士从屋里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卷书,见到两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常宜。”
  两人立刻见礼,“见过常先生。”
  常宜笑起来,摆手道:“不敢忝为两位案首先生,常某年长两位几岁,若是不嫌弃,便称呼一声常兄吧。”
  既然对方这样说,两人就以常兄称呼。
  三人寒暄几句,然后看向董晖。
  常宜道:“也是行差踏错了,可惜。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去吧。等问完了来屋里说话。”
  说着他就拿着书去了屋里,并不管他们。
  林重阳和沈之仪交换了个眼神,便走到董晖身前,“董兄,那结票不是你自己故意弄丢的吧。”他加重了自己两字。
  董晖苦笑,他头发散乱地挡在脸上,眼睛从发丝缝隙里看着林重阳,“我本来就说不是故意的,奈何知府大人不听。”
  见他居然不认错还在这里狡辩,林重阳冷笑一声,“不是故意的,那就是有意的,说吧,什么人让你丢了我的结票。”
  如果不是知府大人回护,单单一个结票他在下场前就折腾很久,哪怕是董晖的错,按照规矩都可能不让他下场。
  董晖低头不语。
  林重阳继续道:“可能那人跟你说得很轻巧要么赖我自己,要么就一口咬定你无意弄丢的,你是廪膳生员,就算受罚也不会太重,可我必然已经被耽误考试,如此事可成,你也能得到好处,对吧。”
  董晖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
  “可你没想到知府大人会如此爱护治下学生,竟然愿意为我出头,不只是你、收买你的人也想不到吧。”
  董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听着有些惨淡。
  谁能想到驾轻就熟的东西,大家都在做的事情,到了林重阳这里就会出岔子呢?
  考场上互相陷害或者是被人蓄意陷害的事情数不胜数,下药的、考前骚扰的、绑架的、挟持的、诬赖抄袭的、弄丢结票的……各种方式丛出不穷,他以前……也做过类似的,却都安然无恙。
  谁知道这一次阴沟里翻船。
  林重阳看他脸色,感觉他有了懊悔之意,便趁热打铁,“董晖,你可知道知府大人有言在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是主动坦白,罪责可减轻一等,主追幕后之人,可你若是执迷不悟,不思悔改,还包庇那人,那就与其同罪。”
  沈之仪扭头看了他一眼,这话不错,知府大人估计会喜欢,想必明儿整个府衙、县衙审讯时候都会流传这句话。
  董晖眉毛动了动,嘴唇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林重阳继续给他下猛药,“你若说了,这件事我只找那幕后之人理论,咱们就此揭过,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我也不喜欢整日树敌。可若是你不说,那我就要将你的事情……”他笑了笑,挑眉道:“董晖,你可听清楚了,是所有事情哦,写成一张大字报,贴满府学、县学、以及你们潍县县城,再给他编成书,让那说书先生、演戏的草台班子,去你们村里见天的演。董晖,你说……我这么一来,你爹娘、你家人能抬起头来吗?你们合村的人之前可是以你为荣的,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以你为耻呢?”
  他呵呵一笑,“这比给你那些银子,比杀了你,还恐怖吧。”
  分明是读书人,不爱惜羽毛,分明有比钱财和性命更在乎的东西,却蠢得去为了一点钱或者什么做这种事情。
  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往烂泥坑里摔么,怪的谁来。
  董晖听到最后已经浑身哆嗦起来,他猛得抬头,朝着林重阳张开双手,“林、林案首,求、求你高抬贵手,不要、不要这样。”
  如果没做这个,别人要这样弄臭他的名声,那就是不共戴天之仇,可若是做了,那就没话说。
  林重阳漆黑的眼睛直视着他,淡淡道:“说吧,那人是谁。”
  董晖忍不住就哭起来,“我也没想为谁隐瞒,原本以为就是一点小事,我还寻思就吓唬林案首一下,跑回去将结票拿来也赶趟……”
  林重阳冷笑一声,赶趟儿个屁,一般人被这么来一下子,心神都恍惚了还怎么好好考试。
  他没吱声,只是看着董晖,等他说出收买他的人。
  董晖咧咧了几声,擦了擦眼泪,“找我那人说叫赵四,只说给二十两银子让我吓唬你一下,他到底是谁派来的,我却又不知道。”
  林重阳道:“那你猜他是谁派来的呢?”
  董晖也知道今儿是别想再讨了好,咬咬牙,“咱们私底下也听说了,现在对付林案首的就是郝家,只不过他们没摆在明面上,大家也不好这样说,只能猜测。毕竟……除了他们家,也没人这样忌惮林案首。”
  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不用求证就知道答案的事情,但是没有十足的证据,人家郝家也没公开说要对付他,林重阳这里是没法兴师问罪的。
  他颓然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没说谎,你押着我去郝家门上他们也不认的,反而还会告你诬赖。”
  林重阳点点头,“确实如此,我也没想押着你去他门上。”
  他进去找常先生借了文具,将董晖的口供写下来,让他签字画押。
  然后他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截自制炭笔来,对董晖道:“那赵四生得什么模样?”
  董晖道:“个子不高,五短身材,相貌……不佳,有点獐头鼠目的样子。”
  林重阳蹙眉,提醒他,“说具体的,只说脸就行,比如眼睛大小,鼻子高矮,嘴唇厚薄,额头宽窄,脸颊怎样,下巴长短……”
  董晖立刻道:“眼睛不大,圆溜溜的,两只眼睛凑得有点近,塌鼻子,粗短眉毛……”
  一边问一边细化,让董晖描述得更加仔细一些,甚至连眉毛粗短的样子他都让董晖挑一个,一个时辰之后,林重阳将一副人像素描递给董晖,“是不是他。”
  董晖愕然地看着,点点头,“是,很像,就是……耳朵再招风一点。”
  林重阳便又去借了一块冷馒头,捏了捏,将耳朵擦一擦,然后修改一下,又改了几处细节。
  最后完工。
  沈之仪是早就知道的,常先生却是第一次见,也不在屋里装深沉偷听审案,直接跑出来看他的素描画像,惊讶不已。
  “若是有这样的画像,以后发出海捕文书的时候,可绝对不会有失手的了。”
  现在城墙贴的那些画像,那叫什么啊,除了蒙面巾和斗笠之类的,随便大街上一抓就是一堆像的。
  人家林重阳这个,就算没见过赵四,看着这画像也认识了。
  常先生主动道:“贤弟把这幅画像给愚兄,愚兄找人刻印出来,让人按图索骥,早早将赵四锁拿归案。”
  既然董晖不是无缘无故弄丢了结票,而是有人收买,那就必须当扰乱考场的案子办。
  林重阳将画像交给他,拱手道:“常兄,这董晖虽然可恶,经此一事想必也会痛改前非,请常兄在知府大人面前替他美言两句,保留他的功名吧。”
  他故意表面给董晖卖好,毕竟审人之前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人家坦白了,他也要表示一下。至于董晖到底如何判,可不是说他说了算的。
  不过起码要剥夺廪膳生、增广生乃至附生员资格,直接打回原形,让他当个青衣地。
  从轻也就是保留最低的生员资格。
  闻言,董晖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多谢林案首。”
  林重阳已经拿到答案,自然也不多留。
  常先生也知道知府很忙,就亲自送他们二人出去。
  等两人离开,常先生拿了那画像兴冲冲地去了三堂见严知府。
  “东翁,”他三步并作两步,将那副画像放在严知府的案上。
  严知府看了一眼那张画像,顿时惊讶道:“这是谁?竟然画得如斯逼真。”
  常先生赞道:“林案首啊,东翁慧然是英才啊。”
  严知府也连连颔首,喜道:“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学生,有他这一手,咱们府衙那些个案子起码能加快破案进程。”尤其是那些亡命之徒,经常作案之后就逃窜,还真是不好抓。
  他举着那张画像看了半晌,跟看绝代美人一样,笑呵呵的,“让林重阳来府学还真是来对了,到时候让他隔天来咱们府衙帮忙,哦,对了,不让他白干活,本官自掏腰包聘请他做……”他想了想,笑道:“做画像师爷。”
  常先生笑起来,“东翁赏识他,是他的福气,咱们这师爷就算了,东翁若是让他来帮忙,他还有什么好推辞的。”
  人家好生生的案首,大好前途,怎么可能做师爷啊,传出去也不好听。
  严知府也笑起来,“我这是欣喜若狂了,还得常先生提醒我。”
  林重阳等人回到了文魁楼,他立刻又将赵四的画像画了一张出来,让人去找赵大虎来。
  赵大虎是赵一刀的大儿子,如今专门在府城这里打理生意,虽然他们猪肉生意在府城占得份量不是很大,但是靠着文魁楼也站稳了脚跟。
  赵一刀天天给老婆孩子洗脑这都是林相公父子俩的功劳,让他们一定要感念林相公的恩德,好好跟着林相公走。
  所以赵大虎对林重阳以及林毓堂等人很是恭敬。他和弟弟赵大牛不一样,他话不是很多,却很沉稳,在兄弟们中也颇有威严。
  林重阳将画像交给他,“找匠师临摹几张交给下面的人,尽快把这个人给我找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吩咐赵大虎做事,顺便也看看赵大虎办事的能力,如果不如府衙找人快,那他也就不做他想,如果赵大虎能比府衙早一些时候找到,他也想重用赵大虎。
  赵大虎接过去,恭敬道:“公子放心,小的们全力以赴。”
  等天黑的时候,第二场院试结束,去打探消息的人们也回来,他们聚在院里说新闻。
  林维民笑道:“今儿督学大人又生气了,直接打人板子。”
  众人问道:“何故?”
  林维民却卖关子,“你们猜。”
  “又有断笔头的啦?”
  “是不是有人抄袭?”
  “哎呀,你快说。”
  林维民被他们催得没法,就大声道:“郝令昌的凳子塌了,哈哈哈,谭大人把负责修缮桌椅的胥吏打了一顿板子,还说过两天要在龙门内公开审理这些差役胥吏们,好好打打他们的板子,让咱们都去围观呢。”
  王文远撇嘴道:“督学大人这是要学衙门坐堂不成?”提学官只管学政,不能干涉其他,所以办公处也只叫署,而不称衙。
  按理说考棚的那些固有差役和胥吏,应该归府衙管,怎么督学大人还审上了呢。
  郝令昌凳子坏了,他知道当场打板子,林学弟笔坏了,如果不是拍案而起,只怕他根本不管吧。
  王文远这是恨屋及乌,同样对严知府也有点爱屋及乌。
  大家都说着一定要去考棚龙门内看热闹,那些胥吏差役们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欺负小老百姓那可是赫赫巍巍的,比正官还架子大呢。
  当天晚上庄继法、陆延、蓝琇等人又带了同县前几名的考生一起来文魁楼拜会林重阳。
  林大秀就去吩咐准备席面,让他们先吃饱了再说话。
  其中不乏王文远那样家贫又有才学的,他不吝帮衬,尤其这些人在考场上声援儿子,对他帮助不小,他自然记在心里。
  席间,就只有他们这届的考生们,林承泽作陪,林重阳叔伯辈的没有出现。
  王文远举杯,笑道:“我要借花献佛,借林家的酒谢林学弟款待,无以为报先干为敬。”
  林重阳有点汗哒哒,他还在学着混酒桌,这王文远倒是会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表示感谢。
  林重阳感激端起了果汁,笑道:“诸位学兄多多担待,我以果汁代酒了,还要谢谢学兄们的照顾,以后大家继续守望相助,一人有难,全体支援。”
  众人连声说好,一饮而尽,特别是座中有个名叫孙机的十二岁少年,尤其爱喝文魁楼的酒,每次来都有他。
  林冲也默默吐槽:你这么点个娃,你喝那么多酒,真不怕变成酒鬼?
  酒过三巡,他们就说起第二场考试来。
  庄继法道:“这一次他们也吸取了教训,一人发两支笔,墨碇也是常规墨碇,倒是没笔头断了的。”
  说笔头断了是质量不好,林重阳才不信,因为这时候的毛笔都是手工制作,每一支都耗费匠人的心血,绝对不会出现流水作业有残次品的情况。
  所以他才敢当堂闹起来。
  “郝令昌的凳子塌了是怎么回事?”王文远好奇道,他没打探到细节。
  座中一人吃吃笑起来,正是那个孙机。
  众人看向他,“孙学弟,你笑甚?”
  庄继法摆摆手道:“你们猜就行了,不要说出来。”
  孙机朝着林重阳眨眨眼,林重阳秒懂,好不好的这个孙机坐在郝令昌旁边,先进场,把郝令昌的凳子给做了手脚。
  郝令昌是肯定不会有事,但是谭大人动怒,那侵吞考棚修缮费用的胥吏就要倒霉,众考生们可以趁机出气。
  这孙机倒是会抓时机。
  如果不是谭大人在乎的郝令昌,只怕那些胥吏还在逍遥法外呢。
  这也是一年年积攒下来的弊病,第一任知县知府不管,后面的也无从管起,可每年好几百两银子来维持考棚,竟然还弄得越来越像危房,也实在是让人痛恨。
  孙机同学,给你点赞。
  众人少不得又要互通有无,说说卷子的事儿,都把自己的破题文章默写出来,林重阳等早就考完的也都拿了出来,大家互相品评学习。
  蓝琇道:“咱们看林学弟的就行了,我们不好意思拿出来。”
  林重阳忙道:“蓝兄这是取笑小弟呢,我不过是被激愤所迫,一时间头脑发热,灵感爆棚,所以写了一篇超水准的文章,现在根本写不出那样的。咱们还是互相品评,督促大家共同进步。”
  像他这样毫不藏私,又谦虚随和,还乐于助人的学霸,同年们深表幸福,一时间酒桌成了文章研讨会,大家激烈地讨论着。
  直到快三更,庄继法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告辞吧,已经打扰林学弟休息,实在过意不去。”
  陆延笑道:“咱们若是有没取中的,跟着林学弟读读书,后年保管可以过的,咱们就偷着乐吧。”
  有人打趣他必然过的,说风凉话,到时候少不得让他们这些案首们给大家讲课。
  众人说笑着就告辞,林重阳将他们送到门口,又派文魁楼的马车将他们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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