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错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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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套仁宗实录和沈之仪交上去的太子婚仪同出一源,且更加轻松有趣,读来让人觉得仁宗亲切有加。而皇帝和韦光两人更是读得潸然泪下,连说皇考音容宛在眼前,让人怀念无比。
  皇帝还将《仁宗实录》交予东宫,着太子领着诸皇子们学习仁宗实录,深切领悟先帝的施针理念和仁心仁德。
  三日后皇帝下旨表彰翰林院诸学士和协助编纂《仁宗实录》的林修撰、陆延、赵文藻等庶吉士,赐宝钞、笔墨等物以示奖励。
  御赐之物都是一些简单实用并不值钱,不过官员们看重的是体面和荣誉,自然不管贵重与否,毕竟皇帝赏赐之物也很少有人会直接拿来用掉,而是要供起来的。
  李固还怕林重阳等人会有想法,特意提点他们稍安勿躁要耐得住不要急躁,陛下只要满意就定然会有所奖赏的。
  一般来说编纂先帝实录以及一些大部头书籍的官员在完工以后,都会有升职加禄的奖励,这一次林重阳等人只有实物赏赐并不正常,是以李固有如此一叮嘱。
  按照他的估计,现在皇帝圣旨没提,那必然是要等到京察之后才会有结果的。
  其他人都猜测到时候李固和林重阳等人都会有所升迁的。
  有人羡慕,自然也少不了嫉妒说酸话的。
  之前说林重阳堂堂状元靠着奇技淫巧哗众取宠,得了去工部协助督造太子大婚所用之物的机会。现在开始说他们善于钻营,用新奇物事吸引大家注意力,竟然将先帝实录也当儿戏,弄得那般花里胡哨犹如小儿学字一般。
  实在是浮躁浅露不够稳重,京察不但不该给他们优等考评,反而应该大大申斥一番。
  说这种话的人多半是在翰林院呆八九年也得不到升迁的,心怀嫉妒之语罢了。
  就算翰林官得天独厚,也不排除有人以高起点弄一个慢姿态出来,进翰林院的时候是庶吉士,七八年以后还只混成个检讨之职,又没有其他的兼职,可以说清贫得不要不要的。
  原本都是天之骄子,这样的状态呆久了心里不平衡,特别看到不如自己的同进士们如今也升职加薪荷包鼓鼓,有名有利,寻思自己当初还不如也谋个外放职位呢。
  更加上翰林院三年一补充,鼎甲都不缺,更不用说庶吉士了,自己刚进翰林的那种荣耀不过两三年就被人取而代之,这种落差也很让人难以接受。
  再看人家林重阳如此年轻就中状元成为翰林修撰,下一步不是侍读就是詹事府左右中允之类的,哪怕外放都至少是个同知!且看林重阳在翰林学士面前的经营,说不定借着这一次京察就可以提前完成一个跳跃,把别人六年九年才能做到的事情一年就给完成了。
  自己中进士的时候都四十了,人家林状元四十的时候只怕已经入阁了,人比人气死人!
  怎么能不让人嫉妒?
  不过这种酸话现在并没人会到林重阳面前来说。
  他们都认为林重阳现在就是翰林掌院眼里的红人,否则也不会去吏部帮忙,所以轻易不能得罪的。
  京察的依据除了弹劾条陈、访单以外,还要看平日的政绩,这个政绩就要靠衙门堂官们来定论。
  他们需要翰林院学士李固给写考语,考语好坏,直接关系他们的京察等级,不得不小心。
  甚至有人还想请林重阳在李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李固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自然不会随意收受贿赂,听人讲情,所以在掌管翰林院之初他就明确表示过各人只需要谨守本分、勤于政务,他一定会秉公而断写考语,凡是有人跟他私底下讲情,那就等着被他给个不称职吧。
  所以还真没人敢到他面前去求情的。
  不管有些人再怎么嫉妒林重阳,可他们也不得不佩服他,因为他们跟着李固这么多年,居然都没能得李固说一句特别亲切的话。
  李固向来都是公事公办,对谁都一样,对谁都不特殊。
  现在对林重阳却是特殊得不得了!
  林重阳可没空理会有些人的嫉妒心理,他将《仁宗实录》交上去之后还得去吏部帮忙,差不多一直要忙到二月二十左右。
  李固可真不怕累着他们,简直把他们当正经的吏部考功司书吏来用,甚至用的更顺手,让其他司郎中们都嫉妒,纷纷表示等这些庶吉士考满或者考成擢升的时候,自己一定要抢两个来。
  起码可以给自己抢一个主事嘛。
  林重阳这些天也算忙得晕头转向的,真的比自己读书考状元来耗费精力的感觉。
  路上他跟赵文藻和陆延道:“我发现每次做自己的事情,都没觉得多累。”
  赵文藻和陆延都笑起来,林重阳可难得会抱怨呢,今儿居然也说累,看来是累狠了,吏部也太会使唤人了。
  看林重阳小脸有点发白,赵文藻关切道:“要不要跟学士大人说一下,咱们隔天去帮忙?”
  林重阳摇头,“挺一下也就十来天,很快就能过去的。”
  李固对他们几个还寄予厚望呢,要是撂挑子只怕不好。
  “明儿开始你只说要怎么做,把事情交给我们来做。”陆延知道他现在不会请假的,肯定要等着京察以后请假去奇技馆。
  林重阳笑道:“你们已经够照顾我的了,很多事情都是你们做的。”
  赵文藻道:“我们只是动动手,你费脑子更累,今儿早点回去休息,就不要再做别的了。”
  他们都知道林重阳非常珍惜时间,几乎是从来不浪费时间的,回家不是看书就是编书,尤其沈老爷子要开办学院的事情,林重阳也都一一参与。
  “好,没听两位姐夫的。”转眼到了分手的路口,林重阳拱手,“回家了。”
  他家住的位置比两人远一点,告辞后就一路回家。
  谁知道刚到状元胡同拐角的时候,就有人从角落里走出来,朝着他作揖,“林修撰回来啦。”
  林重阳吓了一跳,赶紧勒马,这人怎么直接就冲出来,也不怕被马踹到?
  他定睛一瞧,居然是翰林院的同僚冯哲。
  林重阳立刻跳下马,“冯兄怎么在这里?”你老兄也不能突然出现啊,多吓人。
  这要是撞上就是碰瓷!
  冯哲笑得很和气,因为长了一张非常老实的面孔,一看就憨厚诚实,在翰林院也是老好人,跟谁都不红脸,这也导致存在感不强。林重阳只是在最初见过他,后来自己忙偶尔碰到点点头而已,如果不是记忆好的话,方才都几乎认不出来。
  不过对冯哲这个名字,林重阳却很熟,因为这几天他听到几次。
  八天前,冯哲和几个同样郁郁不得志的同年在小酒馆喝酒,曾经说过一句话“他林重阳也就是会拍马屁而已,先帝实录谁不会编,难道非他不可?不就是掌院看他长得俊嘴巴甜?”
  六天前,同一个小酒馆,冯哲喝得醉醺醺的,拍着桌子“林重阳那个拼音启蒙就是剿袭了我的,我寻思了很久,一直都不确定要不要拿出来,看他是状元才,就想请教一下看看,结果他就给全盘剿袭了去。还有那算术书,原本我就整理过的,只不过没有拿出来生怕被掌院说不务正业,结果被他抢了先。”
  三天前,冯哲在家里打老婆骂孩子,在外面老老实实一个人,但是在家里却如狼似虎。起因是冯家婆娘给自己儿子买了一本拼音启蒙,结果戳到了冯哲的痛楚,一边打一边骂很难听的话。
  林重阳也不是故意知道这些的,而是魏十三给他递的条子,自然是沈君澜授意的,林重阳还给魏十三讲以后不必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免得浪费锦衣卫兄弟们的精力。
  就在昨天,冯哲还在翰林院跟陆延请教拼音的事情,大赞这是一本极好的书,林修撰堪为天下师!
  今天又有什么呢?
  “林修撰这时辰才回家,吏部很忙吧,辛苦你了。”
  林重阳笑道:“职责所在而已,没什么辛苦的,冯兄可有什么事情?”之前就问有什么事儿,不说,扯闲篇,林重阳却没那个耐心跟他扯。
  冯哲呵呵地笑着,在等着林重阳邀请他家去,毕竟按照礼仪,他都到家门口了,对方一定要邀请自己家去喝杯茶才行,那自己也能趁机送上礼物说正事。
  谁知道林重阳居然牵着马站在那里,直接问他有什么事儿!
  冯哲感觉有点噎得慌,不是都说林状元很善谈,很会交际么,怎么这么木呢!
  “没什么,没什么大事。”冯哲寻思着要如何说才行。
  林重阳就道:“既然没事,那在下先回家了,时辰不早了,冯兄也早些回去吧。”
  步入官场以后,不轻易与人交恶,不与小人计较,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也是林重阳奉行的原则。
  他和冯哲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自然不会因为几句坏话就撕破脸。
  林重阳牵着马就走。
  冯哲赶紧跟上,笑道:“林修撰,愚兄略有点事儿,咱们……家去说?”
  林重阳却又站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冯哲心里就犯嘀咕,这林修撰什么意思,难道知道什么?
  不可能,自己只是和好友发发牢骚,他们绝对不会说出去的,而且如果林修撰知道自己骂他的话,肯定会找自己对质的,绝对不会跟自己这样和颜悦色地说话。
  “咳咳,”冯哲清了清嗓子,化解尴尬,“愚兄听说林修撰喜欢看书,愚兄恰好收藏了几本孤本,寻思林修撰会喜欢的。”
  说着他就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露出里面陈旧的书卷,送到林重阳面前,笑道:“林修撰你看。”
  林重阳连看也没看,直接道:“冯兄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就为了给我看两本书?”
  这已经是不客气之语,林重阳自己收藏书籍甚多,沈老爷子还送他许多,加上他在文渊阁请人抄的,别说冯哲这两本所谓孤本,再有名的孤本他都有备份。
  冯哲以为的孤本,不过是他以为而已。
  冯哲心里有点恼了,这林修撰怎么这么不会来事儿呢,自己屡次给他台阶他不接着,居然一次次地逼着自己说来意,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他却不表现出来,依然笑得很和气,“重阳啊,愚兄年长你几岁,有些话就是当兄长地嘱咐你,在翰林院啊,不能太实在,你就是太实在了,对谁都掏心掏肺,可人家……”
  “冯检讨?”
  林重阳已经蹙眉,他不想跟冯哲撕破脸,这也是一种官场套路,哪怕私底下掐得再厉害的人,表面都是过得去的,更何况他懒得和冯哲一般见识,根本不想在这样人身上浪费任何时间。
  如果冯哲不来找他,哪怕再说酸话,他也不会去找冯哲对质的。
  可冯哲居然找上门来,还如此自以为是,林重阳就不想客气了。
  林重阳直接打断了冯哲的话,“你不是来找我走后门的吧。”
  冯哲一直在说什么家里说话、忙不忙、喜欢看书之类的,无非就是想跟他家去聊,然后趁机提什么请说情的事情,不过人家冯哲一直都没有明说,林重阳自然也不会直接说“你是来找我说人情的吧”,这样反而会落人话柄,被冯哲反咬一口,说他污蔑人。
  所以林重阳就如此问他。
  别人跟他耍心眼,他自然也不真诚。
  冯哲一怔,没想到林重阳居然直接这样说,多尴尬啊!
  他下意识就摇头,“当然不是。”
  林重阳这才笑起来,“这就好,我还以为冯兄是来找我找李大人说人情的呢,要我说啊,大家趁早歇了心思,李大人可不是那种能随便被说动的,大人心里自由一杆称,日常的考评都在心里呢,是绝对不会有失偏颇的。只要日常差事做好,兢兢业业,李大人都会看在眼里的,冯兄,是吧。”
  冯哲也只能点头,却跟吃了黄连一样苦,他自认自己能力不错,做事情也认真,可为什么早就应该是侍读或者是詹事府中允之职的自己至今还只是一个检讨?
  还不是因为自己就闷头做事,不会钻营,被人欺压?
  林重阳看他脸色不大好,却还是强笑着,那表情就说不出的难过,便伸手将冯哲手里的书接过来,“既然冯兄大老远送两本书来给在下看,那在下自然要领情的,多谢,等看完了,我拿去翰林院还给冯兄。”
  冯哲眼睛都瞪起来了,似乎没料到林重阳脸皮这么厚,亦或者脑子这样迂,自己显然是来找他办事并不是送书的,他居然真以为自己是来送书的?
  林重阳将书拿在手里,这才看了一眼,笑道:“冯兄在翰林院向来低调做人,勤恳做事,兢兢业业,从来不会背后发牢骚、跑关系,更不会背后说同僚坏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在是我们后进末学的榜样。”
  “啊……”冯哲张了张嘴,居然不知道要说什么,虽然他自认向来如此,可林重阳这样说,就让他觉得似乎有点不是滋味,这是讥讽自己吧。
  这时候天色暗下来了,他抬头看林重阳,林重阳的脸映着落日余晖的光芒,脸颊白玉映光一样晶莹,那星目更是逼人的亮,带着一股洞察人心的锋芒,让人心里忍不住一颤。
  他知道什么了!
  冯哲突然觉得心发虚,一阵阵地往下坠,双膝发软,满脑子都是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怎么办,怎么办!
  哪个混蛋把他们的私密话说出去了!
  他要去撕烂他们的嘴!
  林重阳看他脸色一刹那见变了,就将那两本书塞回冯哲怀里,“才想起来最近差事很多,是没有时间看书的,如果冯兄有空,不如抄两本副本,到时候我可以拿两本同样珍贵的书籍跟冯兄换。不知道冯兄意下如何?”
  冯哲嘴唇喏喏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时候不早了,冯兄还是早些回去吧,错过了时辰就要宵禁,到时候被巡城御史弹劾就不好了。”
  林重阳牵着马走了。
  冯哲这一次没有追上去,只觉得遍体生凉,脑子里一个声音大喊着:完蛋了完蛋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他一定会报复自己,一定会跟李固说自己的坏话,这一次京察自己完蛋了,不但升迁无望,很可能要被赶出京城了。
  做官的都喜欢留在京城任职,近水楼台,且升迁速度比外放快很多。
  所以京官外调,如果品级没有越级提高,大家都会觉得是被贬谪,可如果是内调,哪怕品级降了,却也觉得是升迁。
  比如地方布政使、按察使们如果能回京做顺天府尹,都觉得是大喜事,是升迁。因为顺天府尹可能会升为侍郎,而布政使、按察使之类的,却很少有能直接升为侍郎的,京官的升迁速度比外调官是少很多曲折的。
  冯哲之所以想走关系,就是担心自己这一次京察之后就要被降调外任,这是他最怕的!比不能升迁还可怕!
  冯哲觉得自己肯定要被外放任知县,这是当初同进士们的出路,他堂堂庶吉士出身,如果外放,起码也要同知级别才行。
  现在却被赶出去做知县……完蛋了。
  得罪了林修撰,他肯定会跟李固说自己坏话,给自己穿小鞋的。
  说不定,他已经跟李固说了很多,而自己竟然还来找他,说了那么多话,让他看自己出丑,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自己呢。
  冯哲惊惧之下,回去以后彻夜难眠,第二日就上书申请自己愿意外调任知县。
  京官们是可以自己申请外调的,如果上级堂官以及户部批示同意,那就可以等待实缺,一旦有合适的实缺就可以走马上任。
  李固还觉得奇怪,特意找他去问为何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毕竟这一次京察,冯哲很可能就要升为六部或者大理寺的某主事一类的官员。
  看着李固一脸的不解,冯哲恨不得煽死自己,真是弄巧成拙,干嘛不等等再说?
  林重阳居然根本就没有跟李固告自己的状,自己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居然无言以对,看着李固,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
  李固惊诧道:“这是为何?”
  冯哲连忙低头拭泪,慌忙道:“下官失态,失态,请学士大人见谅。”
  李固因为有人帮忙,不再焦头烂额,所以心情不错,“难得有人有如此的见地和主动,从翰林院外任是需要大勇气和气度的,此举值得嘉奖,你放心吧,你是翰林院的检讨,朝廷自然不会让你吃亏,这一次京察定然给你外放一个满意的职位。”
  冯哲原本看李固那么惊讶自己要求外放,知道林重阳没告状,还寻思收回前言,不想外放了。
  哪里知道李固却因为他如此积极外调,以为他觉悟高,想要到地方上体察民情,积累地方执政经验,以待日后晋升之用,那自然高兴得很。
  翰林院出了如此高觉悟的官员,他这个翰林院学士脸上也有光不是,李固甚至还在翰林院和户部表扬了冯哲,让原本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冯哲小小风光了一把。
  所以有李固这个户部右侍郎保举,冯哲外调的期望是一定会成真的。
  当然,有人风光就有人说酸话,有人讥讽他居然不惜降调外任也要讨好掌院学士,实在是很拼的。
  比人家林修撰还会讨好。
  冯哲听了简直是欲哭无泪,一口血都要喷出三尺远去,这纯粹是他自己弄巧成拙,结果终于“心想事成”。
  他家世代都是京都人士,从未离开家乡十里远,如今却要外任,远离家乡,不是西边就是南边……
  他的痛苦,林重阳自然不会懂,因为那日讥讽了他以后就把他给抛到了脑后,集中精力办差了。
  同时京察就这样无可阻挡地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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