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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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但其实那位躺在帘子后,伸出手给太医搭脉的人,是宫女小穗。”江怀越沉稳道,“小穗被万岁临幸后,因感觉不适而去司药局抓药,被司药局的女官诊出受孕,私下将此事告诉了贤妃。贤妃恐慌自己尚未生下龙子,小穗却阴差阳错地率先得孕,她顿感地位受到威胁,便派裴炎将其抓走,后来又串通内安乐堂和安息堂的人,伪造了小穗死亡的消息。实际上则趁着搬入太液池的机会,将小穗带进了团城,以保护她为借口,将其软禁扣押。这样一来,既可以使得小穗怀孕之事不被泄露,也可将其作为自己的替身,以便于欺骗太医。”
  “那她为什么还要跟人私通?!”承景帝强压怒火道。
  “臣以为,贤妃孤高骄傲而心思缜密,因此不满足于仅仅依靠小穗腹中的孩子李代桃僵,而是希望自己也真能受孕,这样也要比伪装怀孕安全得多。于是她情急之下让表哥进入宫苑,数次私会之后,居然果真受孕,只不过时间要比小穗晚了近三月。这也就是为何她如今生下的婴孩大概只有七个月左右的缘故。”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另外,金贤妃自己懂医理,后来也曾收买了太医司徒朗,臣怀疑,她是很早就知道小穗腹中孩子是男,而她自己千方百计怀上的,却是女胎。这也更加使得她要用小穗之子,来代替自己所生的婴儿。如果臣没猜错的话,假如这件事没有败露,小穗生出皇子之后,必定会被马上灭口,连尸首都无处可寻。而金贤妃也会与此同时服下早就备好的催生药,将自己腹中的孩子打下,处理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众人只知贤妃生下皇子,谁又能想到这孩子另有生母呢?”
  承景帝听罢,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过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道:“她已经知道沈睿的死讯了?”
  “是。而且臣也告诉她,太液池的內侍已经招供。”
  承景帝心情复杂地闭上双目,缓缓道:“那她,是怎样的反应?”
  江怀越看了看他,道:“启禀万岁,贤妃她……只是发出笑声。”
  “笑?”承景帝睁开眼睛,惊愕道,“你说,事到如今,她居然还在笑?难道是疯了?”
  江怀越垂下眼帘,低声道:“臣觉得,那是一种充满不甘而又无望的笑吧。臣斗胆请问万岁,曾见过贤妃发自内心地高兴或者悲伤过吗?”
  承景帝愕然,他见过贤妃笑,眉眼间满是温柔,也见过贤妃悲伤,郁色淡淡,欲说还休。
  可是,如今回忆起来,她的喜,她的哀,似乎全是恰到好处,全无半点越线。而荣贵妃与已故的惠妃,她们高兴时真可谓兴致洋洋,发怒时执拗难缠,悲伤时恸哭不已。原先他曾觉得金玉音温婉有度,而现在被江怀越这样一问,承景帝自心底里寒凉四起。
  那个端庄淡雅的金玉音,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欢喜与悲愁,还是说,她始终都戴着妥帖的面具,对待每一个在她身边经过的人?
  承景帝用力揉捏着眉心,颓然许久,道:“她的事情,朕不想再多问了。怀越,你给朕处理干净。”
  江怀越眼眸一收:“遵旨。”
  承景帝又发了一会儿怔,忽然道:“小穗还在宿昕私邸?还有那个孩子也是在那里?”
  “是……原本臣想带进宫来,但是想着应该要先解决这些事情,所以将小穗母子暂时交给宿昕照顾。”江怀越抬目道,“万岁,是想见他们?”
  承景帝沉吟再三,道:“天亮后,将小穗母子送回宫中,她们不能逗留在外,否则容易引起非议。”
  江怀越犹豫了一下,道:“但是小穗刚刚生完孩子,恐怕不便从那边搬回宫中。万岁是否可以再等些时间,等孩子满月之后再……或者,先将皇子接回,由乳母代为照料也行?”
  他原本想着承景帝对小穗应该不太重视,谁知承景帝却蹙眉道:“事关皇嗣血统,她本来就出身低微,且又将孩子生在宫外,虽有鲁正宽等人作为见证,但众口铄金,朕不能由着她再留在外面。到时候万一流传出对皇家尊严不利的传言,也必将影响皇子声誉。你速去通知,叫宿昕准备好一切,朕这就再命余德广安排好地方,迎接小穗母子回宫。”
  江怀越心头坠了坠,脑海中闪现的是杨明顺那满是忧虑的脸容,然而当此情形,他也只得遵照承景帝的命令,匆匆拜别之后,朝宿昕私邸赶回。
  第215章
  朝阳升起时分,江怀越赶回了宿昕的私邸。
  宿昕在前院候着, 见他匆匆赶来, 忙问及宫中情形。江怀越不便多说内幕, 只是道:“万岁叫我接小穗母子回宫。”
  “现在?”宿昕愣了愣, 想想又道,“也是,皇家子嗣不可能长久居留在外, 昨夜那些大臣们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意思,鲁正宽还说在上朝时候会问万岁。只不过……”他顿了顿, 犹豫着说,“我怎么听下人们说,那个小穗看着孩子默默流泪, 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
  江怀越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才道:“相思呢?”
  “她?一直留在小穗屋里, 陪着呢。”宿昕叹了口气, “她也忙碌了一夜,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去休息。”
  “那我先去那边看看。”江怀越起身拱手,暂时离开了前厅。
  *
  踏着清寒砖石小径,他径直来到了宅邸最深处的那个院子。推开院门,里面寂静无声,唯有淡淡晨曦覆着苍绿枝叶, 洒下一地斑驳。
  江怀越略有迟疑地站在门口,正想着要不要入内询问,却听吱呀一声, 正屋门扉轻轻开启,有人侧身而出。
  腰肢纤细,身形袅娜,晨光笼着她侧颜如玉,然而此时显得神态疲惫,眉间亦含着些许惆怅。
  只是一夜未见,当她的身影映入江怀越的眼帘,他的心便好似被轻轻撞击着,泛起了微波。
  “相思。”他站在门口,轻声唤她。
  相思震了震,当看到江怀越站在院落门口时,飞快地奔下台阶,几乎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大人……”她才一开口,眼眸已经湿润。
  江怀越心里一惊,握着她的手腕,道:“怎么了?”
  她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水,哑声道:“……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你回来了,一颗心才总算放下……你走了一夜,我等了一夜,也担心了一夜……”
  江怀越愣了愣,放低了语声道:“没事了,以后不要瞎想。你是忙碌了一夜,还没休息?”
  “小穗睡不好,我跟府里的管家夫人一直留在屋里照顾她和孩子。”相思还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大人,宫里的事情真的都解决了吗?那你是不是可以留下来?”
  江怀越望着她的双目,心里涌起几分歉疚:“相思,我现在回来,是有事情要办,不能留下陪你。”
  她怔了一会儿,眼里刚刚涌起的亮色又逐渐淡去,但很快重新对着他笑了笑。“你又有要紧事需要处理吗?”
  江怀越点点头,望了望紧闭的窗子,轻声道:“小穗醒了吗?”
  “没有,她昨晚太累了,我出来的时候她还没醒。”相思才想问他进宫后的经过,江怀越却又朝四周望了望,“杨明顺呢?”
  “他啊,昨天也累坏了,我听说是他奋不顾身救出了小穗,是吗?”相思小声道,“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屋子里忙碌,等到夜深人静时候,我走出屋子想去吃点东西,才发现小杨掌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在石阶上。他不出声,也不进来,就背对着屋子,一个人坐在那里。”
  江怀越心绪沉了沉,相思又道:“我知道他心里定是不好受的,就想过去跟他说说话,可是他看到我出来,只问了问小穗的情况,就走了。”
  “那他现在去哪里了?”
  “应该在隔壁院子,要不要我陪你过去看看?”
  江怀越略一思索,道:“不用了,我……有些事需要跟他单独说。你也很累了,先回屋休息一会儿,我等下再来找你。”
  “……好。”相思点了点头,忽又扬起眉梢,“大人,你不会等会儿又急匆匆自己走了?”
  江怀越眼里浮起一丝无奈:“怎么会?我不会再抛下你了。”
  她疲惫的脸上这才显出安稳神情,低声说:“那我在自己房间等你。”
  *
  暂别之后,江怀越随即出了这个院子。沿着青石小径没走多远,前方便是另一个小小院落。看那样子,平素是闲置的客房,院子里安安静静,要不是相思告诉他杨明顺可能会在这里,江怀越根本不会留意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
  他走到屋门口,试探着敲了敲门扉,里面却并无一点声音。
  江怀越正打算出去另寻,转身才走了几步,却又听得后方传来门扉开启声。
  “督公。”
  江怀越回过身,见杨明顺站在门内,脸色微白,双眼都有些浮肿了。
  “你……”江怀越还未说出来意,杨明顺已经振作起精神,问道:“宫里怎么样了?”
  “金贤妃提前生了一名女婴,但是没活下来。还有她的表哥,已经自尽了……”江怀越走进屋子,只简单讲了一些情况,最为机密的部分依旧没说出来。杨明顺从他的神情与话语里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他深知,督公决定不说出来的事情,是别人想方设法也问不出结果的。
  他默默地点点头,过了片刻,才谨慎地问:“那,万岁已经知道小穗在这里了?”
  江怀越看着他,缓缓道:“知道。而且,他也知道了,孩子的事情。”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杨明顺听到这里,心口还是像被人狠狠撞击了一般。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思绪纷杂如麻,紧紧缠绕不休,让他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江怀越坐在窗边,微微侧过脸,望向透着光亮的窗纸,“明顺,万岁下令,要我将小穗母子带回宫。等到早朝散后,迎接她们的车队,就会到来。”
  钝痛的感觉从心口穿过,杨明顺呆立不动,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怎么,就要走了?”
  “昨夜好几位大臣都在此作为见证,今日早朝时,必定有人问及。万岁也不可能隐瞒此事,既然小穗生下的是皇子,那自然应该要回到宫里。”江怀越顿了顿,“你放心,余公公都准备好了,侍奉她的人很可靠。”
  “……好。”杨明顺哑着声音应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地上。
  屋内一阵沉默,江怀越蹙着眉,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明顺,有件事,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什么?”杨明顺呆滞着抬起头,“您是说小穗的事吗?”
  “我是说你。”江怀越低声道,“你与小穗的交往,宫中许多人都知道,万岁迟早也会听说那段过去。如今小穗生下皇子,回宫后定然会被晋升为妃嫔,而你……如果还回到宫中,又将如何自处?”
  杨明顺的嘴唇有些发颤。
  “督公,您的意思,我不能再回去?”
  江怀越眼神一冷。“我是担心,事关皇家颜面,万岁他,容不得你存在。”
  杨明顺始终都处于浑浑噩噩之中,而今听到这,竟然有点想笑。什么时候,他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也会被万岁视为眼中钉了呢?
  “督公,可我这样的身份,不回宫的话,又能去哪里呢?”他用力呼吸着寒凉的空气,勉强笑了笑,“回老家跟我那几个哥哥种地还是看风水?我知道,进了宫,就再也没有家,回不去了。那我还能上哪儿去?隐姓埋名四海为家?可我是宫里的人,怎么可能来去自由?或者您是想用计谋再像当初送走相思那样,将我也送出京城?”
  江怀越垂下眼帘:“只要你愿意,我会安排。”
  “督公,那样做太危险了。”杨明顺的眼里泛起泪光,脸上却还带着牵强的微笑,“我知道您心疼我,我跟着您那么多年,为您鞍前马后奔走效劳,这是我杨明顺的福分。哪怕被您骂过踢过,我也乐意。因为我明白,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打心底里瞧不起我,您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今日有您这句话,我觉得这辈子我也值了。可是我更知道您这些年过得有多么不容易,您在朝堂在后宫权势越大,树敌越多。之前九死一生征战疆场,却落得被贬去南京。去陕西,又去辽东,再到途中险些被杀,您披星戴月才赶回京城,步步算计着在风口浪尖抢占了上位。您是在赌在拼,用自己的命才换回了今日的一切!金贤妃虽然失了势,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您,万岁先前也已经对您有了芥蒂,我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刻,让您再冒险犯事呢?”
  江怀越喉头发堵,紧紧攥着手,声音也喑哑了:“那你,还是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跟着小穗回宫?”
  “回啊,我不回去还能去哪里?”他故作轻松地道,“我愿意陪着她,哪怕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肩并肩了,可我也愿意在后面跟着,看她背影踏上玉阶,我愿意看她享受富贵荣华……那是她的命。从我算卦,算出她命格显耀,超乎常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跟她,不可能再有希望了。”
  “哪怕你重新回宫后,会更遭冷遇?”
  杨明顺释怀地笑了一下:“我不是您,没有大起大落过。我本来就是御马监不起眼的小内侍,就算再回最底层做起,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在宫里,能看到她每天平平安安的,就已经,很安心了。”
  江怀越沉默良久,最终道:“好,这是你自己的抉择,我听你的。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尽力保你安全。”
  杨明顺眼里湿润,撩起衣袍跪在他面前,道:“多谢督公。小的还想去见一见她,迎接的车队马上就要来了,我……有些话想跟她说。”
  江怀越忍着悲伤,点了点头。
  *
  他带着杨明顺回到那个小院,站在树下,看着杨明顺慢慢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屋子里原本寂静无声,过了会儿,传来了小穗的询问声音。
  杨明顺整了整衣衫,温和地道:“是我,小穗。”
  “明顺?”她显然悲喜交加,隔着窗子急切道,“你来了?”
  “嗯,我……想来看看你。”他说罢,轻轻推开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房门被掩上了,江怀越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
  怀着难以言说的心绪,他来到了相思住的院落。
  屋门半开着,他推门而入,不见她的人影,转到内室,才发现相思和衣躺在床上,竟然是睡着了。
  江怀越放轻脚步,来到床边,慢慢坐了下来。
  床头柜子上还搁着未完成的绣品,应该是莲池双鱼嬉戏图景,只是才绣了一半,穿着金红绣线的银针还斜插着。他小心翼翼地拉过被子,盖在了她身上。有所临近间,忍不住将她看了又看。
  还是那么美。
  只是眉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睡梦中还含着难以消散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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