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祁丹朱在佛堂里抄写了整整一夜经文, 到了日出时分,她早已手腕酸疼, 眼前阵阵发黑, 额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冷汗,整张脸白得近乎透明。
  秋霜白露落满枝头,晨曦的太阳缓缓升起, 窗口风势渐缓, 屋里稍微暖和了一点,可她在这里吹了一夜凉风, 早就已经冷入骨头里, 那一点点温度于她而言已经于事无补。
  她看着纸上的字, 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像蒙上了一层水雾一样, 看东西带着重影,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才稍微清醒一些,继续落笔写下去。
  只是她的手不可抑制地发着抖, 或者应该说, 她整个人都在轻颤着, 心慌而难受。
  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 她知道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如果等会儿还没有人放她出去, 她必须快点想办法出去才行。
  她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 昏昏沉沉的脑袋正要思考对策,屋外传来响声,房门被打开。
  祁丹朱微微松了一口气, 回头看去, 屋外苍白的光亮照进来,来人的身影陷在光晕里,她眼前一阵模糊,晕眩了片刻,才看清楚来人是陈皇后。
  陈皇后眉目清秀,举止端庄,看起来温婉贤良,身上带着大家闺秀的气质,这是从小到大的良好教养带给她的,只是她眉眼沧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寂寥寡淡的味道。
  陈皇后一步步走了进来,在上首的位置上坐下。
  她长得慈眉善目,本该是一位水做一样的女人,却因为常年积郁在心,面容变得暗沉,眼神也暗淡无光,像水凝结成了冰,
  祁丹朱伏在地上写了一夜经文,又吹了一夜的冷风,身体早就冻僵了,她活动了一下身体,才直起身子恭敬地行了一礼。
  陈皇后坐在椅上,微微垂着眸,神色莫测地打量着她。
  秋风飒飒,冷风席卷着窗外的落叶,屋子里只有她们二人,檀香味飘荡在空气里,静谧而安静。
  祁丹朱面色苍白,身子摇摇晃晃地跪在那里,潋滟的桃花眸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透着几分脆弱和无辜。
  陈皇后的目光落在她那双桃花眸上,怔愣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转瞬变得冰冷。
  她闭了闭眼睛,手指转动着手里的佛珠,缓缓开口道:“人人都说你被陛下养的嚣张跋扈、肆意妄为,一点儿也没有规矩,可你为何在本宫这里如此听话?”
  她看了一眼桌上完好如初的贡品,声音清冷道:“你不但不吵不闹,任凭责罚,甚至连一个苹果都不敢偷吃,你在我面前,比在陛下面前还要听话。”
  陈皇后的声音近在耳畔,祁丹朱却觉得远在天边,听起来飘飘渺渺,不甚清楚。
  她悄悄用力掐了一下手臂,才稍微清醒了一点,混沌的脑子恢复了几分神智。
  她不卑不亢地低声道:“皇后娘娘应当知道儿臣为何如此。”
  陈皇后转着手里的佛珠,半天才淡淡道:“哦……本宫想起来了,你想要冰融丸 。”
  祁丹朱睫毛轻颤了一下。
  陈皇后祖上有位神医,医术了得,他当年周游各地的时候,曾用收集到的珍奇药材做了三颗冰融丸。
  冰融丸的药理跟其名字一样,是活血祛寒的绝世良药,它可以治疗各种根深蒂固的寒症,将人身体里的寒气彻底根除,也可治愈各种冻伤,让病人身体恢复如初。
  此药正好可以用来医治祁明长的腿伤。
  祁明长的腿是因为小时候在冰水里泡了太久,导致经脉受寒严重,血气流通受困,所以才无法行走,冰融丸正可解决此症。
  陈家祖上的医术早已失传,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三颗冰融丸,如今世上只剩下一颗,那颗冰融丸就是陈皇后的嫁妆之一。
  祁丹朱这些年来之所以任由陈皇后折腾,就是为了求这颗丹药。
  陈皇后看着她的眼睛,风轻云淡道:“本宫早就告诉过你,冰融丸虽然是本宫的嫁妆之一,但它对你来说或许有用,对本宫来说却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本宫早就不知将它丢到哪个角落了,说不定它早就已经被耗子吃了,总之找不到了。”
  祁丹朱眸色微黯,静默片刻,回道:“儿臣知道,只是儿臣期盼着皇后娘娘哪日可以想起来,然后将此药赏赐给儿臣。”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你就能忍让至此,可真是姐弟情深。”
  陈皇后面上没有笑意,语气却充满了讥笑。
  她看着轩窗外随风而落的枯叶,声音冷冷道:“四皇子的腿刚废的时候,陛下也曾来跟本宫讨要过冰融丸,他说他要用我陈家三代荣华富贵做交换。”
  陈皇后转头看向祁丹朱,“你呢?你能用什么交换?”
  祁丹朱沉眸,低声道:“请娘娘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用娘娘最想要的做交换。”
  陈皇后眸色转为沉寂,看着她冷笑,“你退下吧。”
  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的心,在太子尸骨无存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一起没了。
  现在她胸口里跳动的红色东西,不过是仇恨的火焰罢了。
  祁丹朱垂眸,行了一礼,安静地退了出去。
  习绿带着宫女们焦急地等待蓬莱宫外,被护卫们拦在门口,站了一夜,她看到祁丹朱踉跄着走出来,瞳孔微缩,不顾一切地推开护卫,跑过来伸手扶住祁丹朱。
  7
  “殿下,您没事吧?”
  祁丹朱面色苍白,冷汗顺着她细腻的脸颊淌落,她轻轻摇了摇头,在众人的注视下,被习绿扶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必须自己走出去,如果她晕倒在蓬莱宫或者晕倒在路上,不知有多少人会躲在这冰冷的宫墙之后大笑,然后趁机多生事端。
  她眼前昏花一片,只能一步步凭直觉地往前走。
  这条路似乎格外的漫长,她脚步虚软无力,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坐上轿辇,四周遮上轻薄的纱幔,她才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轿辇上。
  “殿下!”习绿低呼了一声。
  祁丹朱双目紧闭,气息微弱道:“不可声张,不要告诉明长。”
  说完之后,她便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天色昏暗,祁丹朱缓缓睁开眼睛,揉了揉额头,从床上坐起来。
  习绿赶紧往她身后垫了一个靠垫,低声道:“殿下,您睡了一天一夜。”
  祁丹朱点点头,手脚无力问:“明长不知道吧?”
  “不知道。”习绿端着茶杯,喂她喝了两口水,“四殿下来过一次,被奴婢找借口拦了下来,暂时隐瞒了过去。”
  祁丹朱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明长若知道了,又要跟她闹脾气。
  青枚推开门,端着温粥走进来,习绿接过白瓷碗,坐到床边,拿着汤匙喂祁丹朱喝粥。
  青枚站在旁边,欲言又止地看着祁丹朱。
  习绿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你先出去,我留在这里照顾公主就可以了。”
  青枚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只好将嘴闭上,抿唇道:“好……”
  她出去后,祁丹朱看着习绿冷硬的脸,浅笑了一下,无奈问:“出什么事了?不必瞒着我。”
  “不是什么大事。”习绿将粥喂到她嘴边,看着她没有血色的嘴唇道:“殿下先喝粥吧。”
  祁丹朱笑了笑,没有再多问。
  青枚这个人性子软,向来没有什么主意,只会老实听主子吩咐,习绿则与之相反,性子坚定,遇事果决冷静。
  祁丹朱低头,老老实实地喝了一口粥,青枚端来的是红枣糖水粥,味道有些甜,软软糯糯,祁丹朱忍不住舔了下唇角。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否则以她现在这个身子,恐怕连这间屋子都走出不去。
  祁丹朱将一碗糖水粥都喝下去,习绿放下白瓷碗,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嘴,才开口道:“皇后娘娘今天早晨将您亲手抄写的经文送到了沈府,可这中间出了岔子。”
  “什么岔子?”
  习绿眉心微蹙,直言道:“那些经文里夹了一首情诗。”
  祁丹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觉得有些可笑,“大家以为我给沈厚写情诗?”
  “嗯。”习绿道:“这首情诗夹在经文里,本来无人察觉,但是沈公子看那些经文的时候,正好有许多公子去看望他,大家都想一睹殿下的字,争先恐后地看殿下亲手抄写的经文,不小心发现了那首情诗,这件事才被大家知道了。”
  祁丹朱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自嘲道:“他们对我的文采还真是信得过,我若是能写出情诗,先生便该笑了。”
  习绿却没有她这样乐观的好心态,实在没笑出来,这件事可大可小,事关祁丹朱的清白,必须想办法解释清楚才行。
  她道:“会是皇后娘娘让人这么做的么?”
  祁丹朱摇头,“皇后如果想折磨我,大可不必用这么阴损的法子。”
  陈皇后公私分得很清楚,虽然不理后宫事宜,但也绝不会恶意陷害谁,如果想折腾她,绝不会假手他人,也不会故意设计一出这么迂回的法子。
  习绿继续分析,“那是沈家?沈家为了报复殿下,所以故意如此做,想趁机坏了殿下的名声?”
  祁丹朱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还是摇头,“沈家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好处,如果真的要报复我,不至于用这么不痛不痒的法子。”
  “那会是谁?”习绿拧眉。
  祁丹朱安静地想了一会儿,意味深长道:“替我更衣,我要去面见父皇,亲自解释此事。”
  “您的身子能行吗?”习绿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忍不住担心。
  “不行也得行。”祁丹朱眸色晦暗,低笑道:“不然就枉费父皇安排的这出戏了。”
  一刻钟后,祁丹朱迈步走进乾安宫内,锦帝见她面色苍白,赶紧让人将她扶了起来,赐坐给她。
  祁丹朱这次没有拒绝,谢恩坐下。
  锦帝关切道:“丹朱,朕听说你受了风寒,身子还没恢复怎么就跑过来了?你有什么事让宫女们来通知一声就行了,不用亲自跑过来。”
  祁丹朱拢了垅身上的斗篷,虚弱地咳了一声,道:“父皇,儿臣心中急切,才亲自跑了这一趟,儿臣听说皇后娘娘派人送去沈府的经书里夹着一首情诗,那首情诗绝非儿臣所写,儿臣亲自前来,是想请父皇彻查此事。”
  锦帝面露惊讶之色,“丹朱向来活得自由,不在乎他人想法,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丹朱这次何必如此紧张?”
  “儿臣是女儿家,此事事关儿臣的名声,儿臣不得不紧张。”她笑了笑,露出几分少女怀春的模样,“况且,儿臣担心其他人会误会。”
  锦帝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在探究她对沈厚究竟是什么心意,过了一会儿,摇头失笑,意味不明地感慨道:“一转眼,丹朱都长成大姑娘了,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他设计这一出,就是为了探查祁丹朱的心意,祁丹朱看起来对沈厚满不在乎,但她身子还没恢复就急着前来解释,如此欲盖弥彰,答案反而昭然若揭。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祁丹朱弯唇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茶。
  锦帝放下手里的奏折,浅笑道:“丹朱,其实你无需担心,那情诗的字迹很明显跟你的字迹不一样,只要留心观察就能发现,此事朕已经派人查明了,是蓬莱宫的一位宫女所为,她心悦沈家公子,借这个机会将情诗夹在了那些经文里,大胆表明心意,没想到被大家误会了,朕已经严惩了她,也让人跟沈家解释清楚了,你不必担心,不会有人误会你。”
  祁丹朱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拍了拍胸脯道:“那就好,幸好父皇明察。”
  锦帝一脸笑意地望着她,苦口婆心道:“你身子不好就别到处跑,这几天在宫里好好休息。”
  祁丹朱咳嗽了两声,点头道:“儿臣知道了。”
  锦帝兴味盎然,像闲聊一样道:“朕听说你最近出宫出的很勤,好像在宫外拜了位先生为师?”
  “嗯。”祁丹朱眸子一亮,笑盈盈道:“父皇,先生就是我上次跟您讨要的那位书生,他当时住在相府中,名唤‘君行之’。”
  “原来是他。”锦帝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祁丹朱轻轻颔首,赞不绝口道:“先生才学出众,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今年应会参加科举,到时父皇可以好好攷较一下他的才学,说不定可以为朝廷所用。”
  锦帝笑了笑,诧异道:“难得见到丹朱如此欣赏一个人,朕有时间定然要好好见见此人。”
  祁丹朱信心满满,语调不自觉有些上扬,“先生已经拜姜太傅为师,如今就住在太傅府里,姜太傅学富五车,有他教导,先生的才华必定能再上一层楼。”
  锦帝微愣了一下,低声呢喃,“姜仁扈……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徒了,你这先生是位有福气的……”
  他声音微微低了下去,可能是想起了太子,神色有些复杂,停顿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祁丹朱安静坐着,没有出声打扰他,太子是这个皇宫里的禁忌,就连她也不能轻易触碰。
  锦帝眸色莫测地看着殿外的蔚蓝天空,沉默半晌,蓦然道:“明渊当初拜姜仁扈为师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艳阳天。”
  祁丹朱愣了一下,明渊是太子的名讳,这些年来锦帝从不曾这样唤过,这还是第一次。
  她不知该如何应答,抿了抿唇,锦帝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天是明渊的周岁宴,当时朕虽然已经在众人的拥护下做了皇帝,却还没有带兵打进京城,仍旧身处乱世。”
  “战乱之中,兵荒马乱,如今回忆起来,明渊周岁宴办的有些潦草,当时正好打了败仗,气氛压抑,众将士们前来祝贺,大家一起喝酒吃肉,开怀畅饮,气氛才渐渐热闹起来。”
  锦帝回忆起峥嵘岁月,昏黄的眼睛不自觉明亮了几分,“明渊生来便聪明伶俐,长得玉雪可爱,试晬的时候,朕亲自抱着他,他一手抓住了金印,一手抓住了朕胸前的龙纹,在场的将士们看到这一幕,无不热血沸腾,他们都说这是极好的兆头,代表明渊是龙子,而朕是真命天子,说明朕天命所归,必定能战胜敌军,夺得天下。”
  “众人欣喜若狂,朕立即册封明渊为太子,并当场封姜仁扈为太傅,所有人都士气大振。”
  “明渊的生辰宴后,不知是因为明渊真的是龙子,有上天相助,福泽庇佑,还是因为将士们受到了激励,从那日起,我们一鼓作气,反败为胜,将敌军打得节节败退,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攻向了京城……”
  锦帝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余音在空气中回荡片刻,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大殿再次寂静下来。
  安静的大殿内,唯有屋外余晖从殿门照进来,冷冷清清,带着秋天的萧瑟。
  “然后呢?父皇,之后发生了什么?”祁丹朱懵懂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带着刺耳的尖锐。
  锦帝抬手抹了一把脸,神色黯淡,声音低沉而沙哑,“没什么……”
  “哦。”
  祁丹朱垂下眸子,乌黑的羽睫遮住了眼帘。
  太子就死在了入京之前。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