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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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如实作答:“滢江水位上升,县府怕要决堤,本就已火烧眉毛;又因瘟疫之事聚集在城外的人越来越多,县府人手、医药、粮食全都告急。听说眼下县令将人手全撒了出去,连他自己都每日在城里城外两头跑。”
  “你是不是很想去帮忙?”
  沈竞维这话让云知意惊讶极了,倏地抬头看向他。
  “看什么?问你话呢,”他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我前几日已传讯给乐昌和王绍,他们应该很快会赶来协助防汛。别的事,你觉得你能帮上什么?”
  吏部从事乐昌、工部从事王绍是此次沈竞维巡察原州的左右副使,两人巡察路线与沈竞维不同,但相隔并不远,若无意外,再三五日就能赶到。
  由这二位坐镇防汛之事,就他们本身的能力与资历而言,算是杀鸡用了牛刀,但对眼下山雨欲来的集滢来说不啻于旱逢甘霖。
  云知意眼眶霎时发热,却又有点想笑。
  她强行按捺下心中起伏,抿唇忍了笑意,认真答道:“听说有三位县府官吏在城外看管调度聚集人群。我无官职,别的忙帮不上,倒可以去换他们中的一位。他们对集滢更熟悉,上堤坝或者回城中来能做更多事。”
  “原州毕竟是你云氏祖地,你无法冷眼旁观是常理。既你如此急切,我便以个人身份陪你去盯一盯瘟疫那群人,顺便教你些事。”
  沈竞维淡淡扭脸,避开她笑吟吟的注视,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
  “记住,处置瘟疫的首要,是防止秩序混乱。一旦人群失控,再多的医药都是白搭。但要防止秩序混乱,这其中有很多易被疏忽的小细节……”
  说了半晌没听到云知意的应声,他微恼瞪来,漂亮的眸中有几许狼狈火气:“教你呢,不好好听?”
  “听着呢,正往心上记。多谢九哥提点。”云知意笑得见牙不见眼,没有戳穿他的恼羞成怒。
  月初时这人才恶狠狠向她撂过话,宣称要“等到集滢哀鸿遍野才会出来救苦救难”,眼下还不到十天就别别扭扭自打脸。
  这沈竞维,挺有意思的。
  骨子里和霍奉卿算一路人,分明知世故,热血却未凉。
  ——
  当田岳拿着云知意的佩玉出城奔赴淮南求援、沈竞维带着云知意前往城外协助督管瘟疫人群、乐昌与王绍赶来集滢帮手防汛事宜,霍奉卿那边也没闲着。
  初七那日与云知意谈过之后,他便命人火速赶回邺城,让盛敬侑以州牧宣布启用“紧急事态法令”,动用州牧个人的紧急治权向顾总兵借调军尉府官兵三千人。
  之后,盛敬侑点顾子璇带领这些兵马,一路分拨给沿江各城做管控秩序之用,进一步减少涌向集滢的瘟疫者。
  同时,霍奉卿还草拟了一份倡议,让盛敬侑向各城官署发出。这份倡议内容不同于州丞府刘长青之前发出的官样文章,正文就只短短两句——
  【兹有洪汛之患与瘟疫连发,集滢告急。恳盼诸城同僚共赴时艰。】
  只是,正文之外附上了云知意在取士正考时文采答卷上的那首《少年行》最后一段:
  【仗剑为平不义,挥毫以护苍生。遇国有驱使,纵舍身不问生死;闻路有哭号,虽九死无悔前志。
  愿涤腥风为清明,肯化血雨成甘霖。
  民无哀兮国勿殇,天不老,地无疆,青山知我,不负少年行。】
  这份倡议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回响。
  七月廿一清晨,率先响应州牧府倡议的顾子璇带领三百军尉府官兵赶来集滢;
  当日正午时之前,各城官员共十七人也先后抵达,其中有十人正是今年才通过官考上任的年轻人。
  对大火两头烧的集滢县令来说,虽医药与粮食暂时得不到补充,至少人手问题瞬间得到大幅缓解。
  防汛之事有沈竞维召来的两位巡察副钦使坐镇,再加上这些毅然而来的年轻官员,之前无暇顾及的许多事终于可以做细化执行。
  城外水神庙前空旷处搭起了简易的棚子。
  云知意与沈竞维帮着县府两名官差,不厌其烦地挨个劝说、解释,让染症者与护送其前来的未染症亲属分开。
  染症者们进棚集中,医者每日出城看诊时,便不再有人人争先恐后、厮打冲突的场面耽误时间,每日能得到看诊的人数变多了;
  未染症的亲属们进水神庙,每日按次序轮流到棚外,远远看望自家染症者,陪着说说话,蔓延在染症群体中的那种绝望与躁动混乱交织的情绪渐渐趋于平缓。
  顾子璇亲自带着百名官兵守在水神庙到城门之间,再将其余两百人分去帮助加固堤坝;
  薛如怀等人跟着工部从事王绍、吏部从事乐昌在防汛堤坝上忙得热火朝天、不舍昼夜。
  城内,霍奉卿协助集滢县令坐镇城中,调度各方,运筹帷幄。
  官库库存的医药粮食终于有人来清点明晰,分配方案在经过讨论后也终于具体到了每人每餐、城内城外。
  开始有官员每日定时入各家各户,安抚城中惊惶无助的十万百姓……
  短短数日,城里城外多了十几个穿着官袍的陌生年轻人,并非孔武有力的模样,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可他们的到来使原本已开始陷入混乱的集滢肉眼可见地重归秩序。
  集滢城里城外的百姓都看到了希望,奔走相告着:州府没有放弃集滢,之后一定会有更多官员、药材和食物赶来救我们。
  希望能激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城中渐渐有百姓主动站出来协助官差,开始自救与互助。
  家有余粮的就捐出余粮供县府统一调配,无余粮的就出人手力气帮忙跑腿。
  就连医家行会的会长也在沈竞维的游说下,发动城中私人医馆、药铺以低价甚至赊欠的方式,向县府半卖半捐部分仓储药材。
  虽不能立刻彻底解决集滢之危,但局面正在一点点向好。
  七月廿九黄昏,面有疲惫倦色的霍奉卿忙中偷得片刻闲,站在北城门上遥望着水神庙的方向。
  他的随行属官韩康忍不住小声道:“若小田大人没能及时从淮南带回医药粮食,最终闹出什么岔子……您亲自沾手过集滢事务,定不免平白跟着受点牵连,到时盛大人也不好太明显袒护您。”
  霍奉卿协助集滢县令做了许多事,但多年后若有人复盘集滢此事,大概只会津津乐道于他的种种手段,惊叹于他此次的“战果”,鄙视他在瘟疫初期的冷眼旁观。
  不会有太多人记得,他也是在关键时刻自发为集滢劳心劳力的一员。
  见他一径沉默地望着水神庙那头,韩康为他不平,忍不住又嘀咕:“其实,虽此次您退了半步,但在各地十七位官员应大人倡议而来后,大人此局也已胜券在握。只待疫情结束后对州丞府发难,咱们州牧府至少能夺回工务署、漕运署、官医署治权。就算此时不急着回邺城,您也没必要亲力亲为替集滢做这么多琐事。”
  “怎么没必要?”霍奉卿的目光一遍遍逡巡远处水神庙前影影绰绰的棚子,薄唇微翕,沉嗓哑得如被粗糙糖砂抹过,藏了点浅浅笑音,自言自语,“我的小祖宗看着呢。”
  那姑娘自小信的就是“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要的是“青山知我”。
  而他就不一样了。他要的,只有云知意。
  他没法活成她那样的人,但他可以竭尽全力,做成不让她失望的人。
  第四十八章
  自七月上旬盛敬侑接到霍奉卿的建议启用州牧个人紧急治权后,他顶着巨大阻力强征原州多地药材与粮食,之后便陆陆续续运来集滢。
  但集滢城中本有十万之众,如今城外水神庙前聚集的人也已过万,原州又比不得淮南那种物产富饶之地,强征来的这点药材与粮食还得分出半数供应同样有需要的上游城镇,抵达集滢的药材、粮食实在无法满足这么多人的需求。
  集滢县令与霍奉卿等人再是绞尽脑汁,终究难为无米之炊,最终不得不将原本每日供给三顿的食物与汤药缩减至每日一顿。
  瘟疫终究会是死人的,这个道理谁都懂。
  但当大家眼睁睁看着接二连三有尸体被抬去远郊焚化、每日食物与汤药供应缩减,又有多名医者、官员接连累倒,不安的情绪再度蔓延,城外水神庙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局面又重抬起躁动的苗头。
  这种躁动的初期表现,主要是棚中染症者们之间开始因为各种莫名的理由产生摩擦,言语冲突或推搡场面每日都会出现好几次。
  虽都被顾子璇带来的官兵及时以强力制止,但这终究不是个好预兆。
  自八月十九起,又是没歇没停的连天雨,一直持续到八月廿三,滢江水位再度高涨。
  官府大量人力被牵扯在堤坝上,水神庙前又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气氛,顾子璇等人每日都如履薄冰。
  好在沈竞维是个稳得住场面的,云知意大致也能跟得上他的步调,有这两人在水神庙前坐镇帮手,多多少少为顾子璇分担了些压力。
  这天上午,护送医者出城来看诊的一名集滢城中卫特地将沈竞维请到避人处单独说话。
  做为钦使的随行听差,云知意自也在侧。
  那城中卫谨慎环顾四下,确定无人偷听,这才小声禀道:“霍大人命卑职转告钦使,小田大人已自淮南请得医药粮草归来,预计今夜亥时自南城门入城。”
  “知道了。”沈竞维轻描淡写地颔首应下。
  城外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已持续近十天,眼下田岳从淮南带回大批医药粮草,这分明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云知意实在不懂霍奉卿为何要用偷偷摸摸的姿态传递这个讯息。
  那城中卫也没解释为何要如此,禀报完后便敛了神色,转身走向水神庙前那排密密匝匝的棚子。
  云知意略略凑近沈竞维,轻声发问:“九哥,霍奉卿这是什么意思?不能让城外的人知道这消息?”
  “难道你觉得该敲锣打鼓地宣布?”沈竞维颇为嫌弃地斜睨她一眼,仿佛她问了个多蠢的问题。
  “若在城外这些人面前漏了半点口风,今夜他们中必定有不少人会冲向南城门试图哄抢。你用脚趾想想都该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
  眼下城外染症者与其亲属加起来已迫近两万,如果被他们知晓今夜有大批医药粮食入城,就算只有三五千人冲向南城门也要出大乱子。
  到时为迎医药粮食进城,南城门将持续敞开近一个时辰。但凡趁乱混进城三五十个染症者,那就功亏一篑了。
  云知意揉着太阳穴,五官几乎要皱成一团:“这么大的雨,药材粮食肯定得入城才能得到更好保存啊。而且总得煮成粥、熬成汤药送出来才能进嘴。他们怎么会傻到冲去南城门抢米抢药生吞?”
  沈竞维嗤之以鼻:“怎么不会?没见近来城外的气味已经不对了?这种时候许多人是讲不了什么道理的。一旦知道有大批药材粮食抵达,他们首先会害怕的是本地官府对城内城外分配不公。都想活,都怕死的是自家,只要有人一煽动,必定大批涌向南城门,根本不过会脑子想想‘抢生米整药有没有用’这件事。”
  云知意心中大骇,受教地点点头,安静跟在沈竞维身后去寻顾子璇。
  顾子璇虽是将门出身,但终究也是初次独当一面,对人心百态的了解与云知意相去不远。
  听了沈竞维所言,她也是瞠目结舌好半晌,讷讷嗫嚅:“不、不至于这么疯吧?若能提前将道理与他们讲清楚,应该、应该就……”
  “应该个鬼!寻常贫苦人家里若突然有点好东西吃,亲兄弟姐妹之间为抢着多吃一口都能打起来。而今食物药材攸关生死,又是与一群陌生人争抢,你以为有几人真能谦让体谅?”沈竞维没好气地甩出对淡淡白眼,果断道,“今夜你的人务必守在水神庙前,以防万一。”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沈竞维的担忧真是一点不多余。
  谁也不知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总之到了黄昏时分,“有大批淮南来的医药粮草今夜入城”的消息竟就在城外人群中传开。
  云知意等人尽力安抚、解释,收效却甚微,水神庙前的骚动渐呈燎原之势。
  入夜,混乱的人群中似有谁喊了一声“进城!抢了再说”,场面立刻像被点燃的爆竹般炸了。
  这一个多月来,县府治安吏大半在堤坝上忙着防汛,小半要守住四个城门,严防染症者入城,城外秩序主要就靠顾子璇带来的三百官兵维持。
  再是英勇将士也非铁打铜铸,一个多月的夙兴夜寐、口粮匮乏已耗去他们近半体力,只是强撑着气势而已。
  倾盆大雨中,顾子璇带着这疲惫的三百官兵堵在水神庙通往城门的路上。
  可那些人仿佛受了蛊惑般,对官兵们高声的喝阻充耳不闻,一个个豁出命去般往城门方向跑,连刀剑出鞘都没在怕的。
  当然,官兵们的刀剑也只不过是为起个威吓作用,谁又当真忍心将这些人就地斩杀?
  大家都明白,这些人只是在今夜这极端情况下暂时失却理智,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为了求活才如此,并非心存歹念要作乱为恶。
  于是场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控,陆续有人冒雨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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