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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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先在与那布庄小工当街对质时还好,兴许是高度紧绷的神经压制住了脚踝的痛感,让钟意在压力之下忘却了痛楚,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脚上了。跟着长宁侯府这位傅公子上来茶楼后却不行了,站了一小会儿就感觉脚踝肿得厉害,一胀一胀得痛。
  不过当时站在宣宗皇帝面前,钟意也只能勉强自己装得云淡风轻,不敢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不雅姿态来,免得宣宗皇帝再给自己作出一个“矫揉造作”、“媚上邀宠”之类的评价来,好在宣宗皇帝没与她开口说几句话,就以“肚子饿”的名义打发她下去弄吃的来了。
  等到了楼下小厨房,烧灶台的老哑仆见了钟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带她去处理了脚踝的伤处,不然后来在小厨房忙前忙后的那近半个时辰,钟意未必熬得下来。
  当时不觉,现在回想,或许这位皇帝陛下真的没有那么的不近人情,对方“肚子饿”兴许是真的,但看不下去了故意打发她下来的可能也未必没有……
  留意到钟意若有似无瞥过来的视线,裴度松松环臂,从鼻腔里轻轻地冷哼了一声,正想开口讽刺一句,让对方少自作多情了,却先被站在一边的老实人傅长沥干干脆脆地抖落了个干净。
  “钟姑娘太客气了,”傅长沥直白道,“不敢居功,臣也不过听命行事而已。”
  裴度轻咳一声,不悦地打断傅长沥道:“江南的案子拖不得,赵显这个人有很大的问题,好不容易把人困到西山,不能再放他走了……你快点找个人把她送走,随朕一起过去,连夜急审。”
  傅长沥莫名其妙得了宣宗皇帝一顿催促,也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才说两句话怎么就不够“快”了,但他不是裴临知,没有闲来无事与宣宗皇帝一通互怼的癖好,做惯了老实人的傅公子,闻言也只是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低头领命,然后转向钟意道:“请吧,钟姑娘。”
  钟意临走前最后朝着裴度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而裴度几乎称得上是狼狈地刻意偏过脸闪避开了。
  这也代表不了什么,裴度告诫自己,她的瞳孔黑且亮,深深地凝视着人时,不论是看谁,都自带着一股情意绵绵的意味。
  但那也并不能代表什么。
  或者说,就算那双眸子里真的有什么,对于裴度而言,也是不屑于去要的。
  她曾经能去求裴临知,是为着对方燕平王世子的身份,有朝一日,她自然也可能在面临什么处理不了的绝境时再求到自己这里来。而这些都并代表不了什么,毕竟,她所求的不是某个人,而仅仅只是这个人的身份背后所代表的东西罢了。
  如果这么廉价的邀请与引诱都会使自己动心的话,裴度会深深地看不起自己的。
  毕竟,他已经看倦了因利益纠葛缠绕在一起的婚姻:母后临死前在长乐宫歇斯底里的疯狂,那句“既然不爱我,为何要娶我?既然娶了我,为何要负我!”……太难看了,裴度不想自己有朝一日活成她那般模样。
  可悲又可怜,可怜却又讨人嫌。
  惹人憎恶,令人厌弃。
  那是沉浸在情爱之中苦苦挣扎不愿回头、不愿放手、不愿睁开眼看看这世间真实模样的可怜人的一个缩影。
  要一个女人,对于裴度而言实在是太简单了,这世上的千般颜色,他从来没有要不要得起,只有想不想要的,而且,甚至比起为身体所拘的“不得已”,对裴度来说更难的,反而是心里迈不过去的“不愿意”。
  ——想把人一个人拘住很简单,就算是以裴度现在的身体状况什么女人也睡不了,他若真心想要,把人放在宫闱里静静欣赏也不是不可以,谁还不要命了,敢拦着一个皇帝纳妃子?
  而裴度长到二十二岁,之所以至今身边一个人都没主动留过,除了他心知自己身体状况、不想平白无故地害旁人家的好姑娘守一辈子活寡外,更重要的是,他也打从心底地不愿意勉强自己接受那种“不纯粹”。
  这种过于天真理想化的想法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或许幼稚可笑得令人捧腹,所以裴度从来没有开口与人提过,但与之同样的是,裴度想,有些东西,在他这里也是永远过不去、忘不了的。
  比如母后在他六岁时的第一回发疯,一贯待人冷淡自持的静淑皇后在长乐宫里掐着自己儿子的脖子往他紧闭的嘴里灌毒药,一边灌一边面容扭曲地自言自语道:“郇相遗言、陵山之谜……玉郎,你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娶的我,你就是为了一个‘傅’姓娶的我,你就是为了要这么一个玩意儿娶得我……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一辈子,我也要把你的指望全部毁掉……”
  裴度也就是那时候才第一次知道:母后之所以打他记事起就从没有抱过他一次,不仅仅是如外祖母当年安慰他的那样:母后当时怀了双胎却只生下一子,怀着的两个孩子一死一生,她作为母亲心中别扭,不知该如何调整心态面对裴度这个某种意义上的“杀子仇人”。
  更是因为,裴度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他母后挽回父皇的一个筹码。
  而当这个筹码起不到他应有的价值时,为主人所冷之舍之弃之,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长宁侯府的老人谈起当年的那笔糊涂账时,有资历深些、辈分高些的,曾慈爱地抚摸过其时还是小太子的裴度的脸,私下里低低地与他道:“说到底,皇后娘娘也不过是一个遭夫君厌弃的可怜女人罢了,她生来享不尽富贵荣华,从未吃过这等苦,一时栽了跟头爬起不来,就钻牛角尖疯魔了些……殿下不要记怪她,若是真要怪,就怪这造化弄人吧。”
  裴度想,他母后可不可怜,他毕竟为人子,不好多评长辈是非,但若是真要比的话,母后至少比他幸福。
  ——至少傅元后的前半生,是在长宁侯府里受着千娇万宠地长大的,有一对十分恩爱又疼爱子女的父母,有一个能让她挺直了腰板说要嫁谁就能嫁谁的硬实身家……至于后来所遇非人,疯魔至死,那便毕竟是人生的另外一半了。
  而裴度呢,他自出生起,就被自己的父皇亲自扣上了“不详”二字,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座等着他杀伐一路踩着累累白骨才能挤上去的皇位,于是他便也什么都不打算要,只想要这天下百姓能安享清平盛世。
  要一个女人多简单,简单得就跟那天裴度站在林子里的荫蔽处时,只要他愿意,他出来,他能一伸出手,便轻而易举地拿过钟意怀中的那包红豆糕。
  再随意扔到地上,抬抬腿便能一一碾碎了。
  都不用费什么多余的力气。
  如果裴度真的想绵延子嗣,想强纳钟意入宫,对方与燕平王府那心照不宣的约定,根本就不是什么能困住裴度的东西。
  而他之所以他不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不敢、他不能,仅仅是因他不想罢了。
  红豆糕很容易便能踩碎了。
  踩不碎的是里面的那份情意。
  不过这于裴度而言也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允许自己去“伸手”。
  他以律法治人,法度严明,戒律天下,也同样当以律法治己。
  理当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钟妹看渣度一眼——
  渣度:她在故意勾引朕,简直是不知羞耻!
  钟妹:???
  钟妹:…………
  钟妹:…………
  钟妹:ok,fine。(道谢的话可以省掉了)
  男主对待感情真的是一个纯情小学生……
  第29章 陵山之谜
  其实那天在林子里,钟意有一段话说得裴度印象极深,记忆犹新。
  ——她对林家那位姑娘道:“我出身有多差,我心里从来就清楚得很,不过投胎这种事情,也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夸耀的,也从不为此自轻自贱……只是可怜林姑娘你,现在除了一个所谓的‘嫡女’出身,还有还有什么东西能与我比呢?”
  裴度听着听着便忍不住一一对照起自己来,投胎在帝王家,并不是他自己可以选择的,甚至说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托生为静淑皇后与哲宗皇帝之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裴度真的是宁愿不要。
  他拥有天底下最尊贵的出身,但非常奇妙的是,在这一点上,他的所思所想,偏偏与钟意这么一个自己都不吝于直称自己为“不入流之辈”的人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他也就有个出身可夸耀了,他拥有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出身,但除此之外,他好像也再没有别的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了。
  裴度想,他能成为皇帝,或许里面能有一两分是着靠自己货真价实的努力,剩余八分,不过都仅仅是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或者说,是皇帝的嫡长子,仅此而已。
  这也并没有什么可夸耀的。
  换了一个人也照样能如此。
  就像铁匠的儿子会打铁,渔夫的儿子去捉鱼,皇帝的儿子去继续当皇帝,不过都是蒙受祖辈的荫蔽罢了,更何况,退一步说,铁匠的大儿子还未必非得要成个铁匠,若是能书读得好,大可科举入仕做官去,但皇帝的嫡长子若是做不了下一任皇帝,等待他的,只会是一个必死之局。
  且铁匠打不好铁,还可以转行去打渔,但倘若他连一个合格的皇帝都做不了,那才真是糟糕透顶、远差于人。或者用钟意的话来说——“但凡有半点心气,早该投了井去”。
  裴度回忆起钟意当时的言语作态,想着想着,忍不住不自觉地微微勾起了唇,眼底多了分淡淡笑意,也就是在那天里,裴度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这般与自己思想契合之人。
  虽然她的某些言辞实在粗鄙了些,让裴度在暗处听得大皱眉头。
  有那么一瞬间,当时的裴度是曾想过恶趣味地走出来吓她们几个一跳的,不过最终还是忍不住了没有出声,究其原因,裴度现在想了想,或许是因为当时钟意眼底的神色太难堪,虽然她是笑得一脸和气地说一些极尽尖酸刻薄之言,但裴度偏偏有一种微妙的直觉——总觉得当时在场的人如果再多些,钟意能直接羞愧得当众哭出来一般。
  就像方才坐在屋子里时,说着说着,对方就不知怎么的便落下了泪来,十分之经不得逗弄。
  有点麻烦。
  但也尚且还在裴度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不过也仅仅如此了。就像那些曾经吹拂过心头勾起的不经意的涟漪,风过了,也就一一收敛,重归平静了。
  ——左右原先自己都没醒悟时不谈,如今留意到了那点不该有的悸动,裴度是绝不会再允许自己因那点微末不自知的“意难平”而故意跑去找人家茬、挑人家刺了。
  也幸好裴度醒悟得早,陷得浅,还抽得出身来,也幸好他足够自律,毕竟以他的身份,足够再不自我约束,那还真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的了。
  但裴度不想如此,过度得放纵自己的欲望、任性地非要把所有看上的东西都追逐到手,最后的结果,只会是活成他母后那样的人。
  裴度决不允许自己沦落至此。
  毕竟,红豆糕是无辜的,兴许也确实是十分好吃,只不过是不合裴度口味罢了。或者说,裴度他还没有等到能给自己做红豆糕的人。
  傅长沥送走钟意回来时,宣宗皇帝背对着他正站在三楼的窗台前仰望着天际静静出神,傅长沥犹豫了一下,走到宣宗皇帝身侧,躬身禀告道:“已经派了飞六与藏七跟着钟姑娘的马车一起回去了……陛下这是,想到了什么心情不好的事儿么?”
  “倒也算不上心情不好,”裴度静静凝望着天边灰色云团里的几点白色云彩,淡淡道,“只是朕有时候想想,突然就很好奇,郇渏初临死前,倘若知道自己的遗言会流毒二十余年、遗患无穷,他还会当众说出那句‘混裴傅郇三氏血脉,可开陵山之谜’么?”
  傅长沥不知宣宗皇帝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悚然一惊,后背爬起一层白毛汗,惊惧万分,半天不敢出声。
  ——所谓陵山之谜,指的是相传武初三杰曾在陵山上一起发现过一处神秘的宝藏,由武宗皇帝托付给时任宰相的郇瑾郇渏初看守把持,后来武宗皇帝驾崩,哲宗皇帝即位,临朝执政期间与相府多有不合,屡有龃龉,最终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全面爆发,后以郇渏初夜奔柯尔腾,惨死半道,大庄为此在青州北部陈兵戒备三年以防动乱而告终。
  而宣宗皇帝方才提到的那句“混裴傅郇三氏血脉,可开陵山之谜”,则是在当年很早之前便已经流传开来的一句捕风捉影之言,出处早已不可考,不过信的人都深觉是郇相府放出来的。——毕竟,陵山之谜可不就正掌握在郇渏初手里么?
  但傅长沥心里却对这种说法始终存疑,所谓“混裴傅郇三氏血脉,可开陵山之谜”,指的是要找一个汇集了当时在陵山发现宝藏的武宗三杰:武宗皇帝、宰相郇渏初、还有傅长沥的祖父长宁侯傅怀信,三方后代血脉的后人,才能开启陵山之谜,拿到那个从始至终一直活在传闻里、也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就算存在了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的那个所谓宝藏。
  傅长沥一不想相信这句话,他祖父效忠了武宗皇帝一辈子,其忠君卫国之心有多炽热,傅长沥是从小跟在祖父身后看得清清楚楚的,倘若所谓的陵山宝藏真的存在、真的很有必要拿到,郇相与祖父当时怎么会不配合武宗皇帝把它拿出来,而是把这宝藏留给一个所谓的“混了裴傅郇三氏”的后人呢?
  ——等再过三代,那后人还是不是武宗皇帝的后人、裴庄皇朝的主人都还未可知呢,这样的流言,简直是在侮辱他祖父的忠君爱国之心!
  更何况这条件究竟是谁设下的?简直不能往下细思:倘若是所谓的陵山天然定下的,那见都还没有见过的东西,如何就知道是个宝藏了?倘若是后来人为的,这便是在赤裸裸地诋毁郇相和他祖父的清誉了!
  傅长沥二更不愿意相信这流言是当时的郇相府放出来的,就因为这传闻,直接成了后来哲宗皇帝与郇相翻脸的引线——因为就是这么巧,哲宗皇帝被过继出去的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燕平王,早在这流言之前便已经定下婚约的对象、后来的燕平王妃,正是郇渏初名义上的一个女儿。
  那可不正应了“裴傅郇三氏”里的裴与郇。
  哲宗皇帝本来就忌惮胞弟燕平王忌惮得要死,再听了这传言,岂不是呕都要呕死了?
  郇相疯了才会自己挖坑给自己跳,还跳下去之后再自己把自己埋了。
  但不管传言究竟是从何而起,后世盖棺定论,都要把这一句放到郇相头上了。——不为其他,只因当年他夜奔柯尔腾遭人半道截杀时,最后对着哲宗皇帝派来的天鹰卫大笑三声,重复着念叨了这句话三遍,然后便横剑自刎了。
  “兴许也还是会的吧,”好在裴度本也不需要他的回答,须臾便又自问自答道,“郇相那么聪明,什么事儿都算到了,连父皇当时欲截杀他,他都能料得一清二楚……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出来,会毁掉多少人的一辈子。”
  “朕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被生出来的,”裴度偏过脸,静静地望着傅长沥,轻笑道,“你说好笑不好笑,朕是为人的一句话给生出来的……也不对,或许该说,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陵山之谜?”
  “说起来,比朕更好笑的,当得属朕的父皇了,皇祖父在位时,他装得温良恭俭让,待郇相与长宁侯如侍长辈般,皇祖父一病逝,他立即便开始打压郇相、流放长宁侯,在朝堂上凡郇相所举他必然一力反对,在军政上凡长宁侯之兵他必给人家坐冷板凳……”
  “结果最后呢,他这辈子一直到死都在为郇相虚虚实实的一句话,为了所谓‘陵山之谜’。对朕爱不起、动不得,又恨又怕,又嫌又要,又想让朕给他的‘亲儿子’腾地方,又不敢让朕真把地方腾出来……”
  “雍州兵乱时,他还舔着脸回去求长宁侯,恨得外祖母那般能忍的人都要当众大骂他‘这时候陛下又知道我们是陛下的姑母姑父、岳母岳父了,先前那七八年,陛下是生了场大病,坏了记性么’?……呵,你说他这又是何必呢?承认他技不如人、力不如人、德不如人、智不如人,就那么难么?”
  “陛下怎么突然,”傅长沥越听越怕,听得脸都白了,忍不住轻声打断宣宗皇帝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些旧事了……?”
  “啊,说说而已,”裴度回头,看傅长沥眉头紧皱,面色难堪,似是被吓得不轻,摆摆手随口解释道,“闲来无事,随口聊聊,不用怕,朕又不会娶佳蕙,什么陵山之谜朕都没心思解……本来还以为临知会娶敛洢的,他不愿意,那也就算了。”
  “那个可笑的谶言,本来就早该在他们那一代,就尘归尘、土归土,随着那些过世的人,一起埋进北邙山的无尽尘沼中了。”
  “毕竟,朕是个人,”裴度叹息着摇了摇头,万般滋味涌到心头,神色莫名地感慨着,“朕是个人啊,不是个用来配种的牲畜。”
  ——可惜,还记得这一点的,除了裴度他自己,好像也并没有几个人了。
  哲宗皇帝与静淑皇后也便罢了,这对各怀鬼胎的男女互相折磨了彼此大半辈子,最后谁也没多得了什么好处去,可就连幼年时待裴度温柔亲善的燕平王妃,都在他登基那年,委婉地暗示过:可否需要佳蕙郡主入宫?
  只因为佳蕙郡主身上可能流淌着的那四分之一的郇氏血脉。
  在裴度不留情面地断然拒绝后,拖延了两年,总算是委婉再委婉地找到裴度这里来,把裴临知与傅敛洢的婚事给过了明路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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