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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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月下旬,伯爵夫人的嫡幼女祝四姑娘因中暑发了热,生了好大一场病,烧热退了后,就搬到了这庄子里来避暑休养。
  祝四姑娘不愧是伯爵夫人最得宠的闺女,来的时候排场可大,十来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十来个甲胄威武的侍卫,一个奶嬷嬷,一个日常外出跑腿使唤的马夫,还有一位据说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御厨,浩浩荡荡跟了二三十人。
  车队也是老长一串,除却日常里用到的物件和书籍卷轴,还拉了两车白米白面,一车新鲜瓜果,那粮食蔬果一袋袋往下搬时,庄子里的人都看的呆了。
  往日里有主子们来别庄里避暑,倒也都是车马不断,拉着一车车的物件儿来,但几乎都是衣衫床铺、精致糕点,像四姑娘这般,在这样的年景特地带了口粮来,就真是太体贴了。
  孰不见那熙柔长公主的别庄,前些日子为了接待贵客,都苦巴巴地到他们庄子里来借粮呢。
  其实,因了产粮要区鲁地的大旱,今年国库不仅少收了几层粮税,还贴出去好几分,是以连京城内的日子都变得难过起来。
  往年的高价粮,在今年已算便宜货,庄子里的人毕竟早饿的收紧了好几寸裤腰带,一下子见到如此多的粮食,难免就有些发怔。
  四姑娘在庄子里住下后,这些瓜果米面半旬就送上一回,四姑娘连带着伺候的人加一块儿也吃不完这些,粮食在这年头如此珍贵,浪费一丁点儿都是要遭雷劈的,是以四姑娘吃不完的喝不完的,就分发给了下头的人做口粮。
  京城近郊这么多别院山庄,他们这不秋庄,是难得的能够吃上三餐满干饭的庄子了。
  “说起来,咱们太太也真有本事呢,南边的亲戚那样富贵,又舍得看护,粮食跟不要钱似的往京城里头运,听说伯爵府里的大房三房和四房,都还要朝咱们太太买粮。”
  顾厨娘说着,又有些不满:“可咱们太太到底也太心善了些,如今这年头,粮价早就不知道升了好几倍了,那几房竟还照着往年的市价买,真是脸面不要!”
  喜鹊倒是有些好奇:“娘,咱们太太在江南的亲戚到底是哪家?你瞧那一车车粮食,这也太富贵太舍得了些罢。”
  “谁知道呢。”
  顾厨娘就着锅里剩下的油和午膳剩下的鸡蛋黄,炒了个尖椒鸡蛋做小灶,“许是江南如今本就风调雨顺,产粮多也未可知呢。”
  “左右不是咱们这牌面的人操心的事儿,你有精神头,倒是给我想想如何攀上高枝儿到四姑娘院里头去寻个差事,我打听过了,整个伯爵府,四姑娘是最好伺候不过的,便是在身边当个粗使丫鬟,也比在这庄子里混吃等死好。”
  ......
  灶头里的旮沓事儿,自然不值得主子身边伺候的费心去听。
  小枣端着午膳到了正院时,正好看见思绿倚着爬梯在粘知了。
  她走过去,胆怯地唤了一声思绿姐姐:“我把姑娘的午膳领回来了。”
  “送屋里去罢。”
  思绿没回头,正蹙着眉盯着枝叶上的蝉看,“送完午膳后,你去找庄子的刘管事去取些冰来,午后日头毒着呢,没冰可受不了。”
  小枣点点头,但踌躇了一下,没动。
  “还有事儿?”
  “思绿姐姐,刘管事要去哪儿找?”
  她瑟缩地抱着食盒,问的小心翼翼,“些冰是多少些冰呢?”
  被姑娘捡回来也有小半月了,这小枣依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整日里跟提线木偶似的不能更听话,哪怕是先扫院子东角儿还是西角儿这样的事,都不敢自己做主。
  当初姑娘除了可怜她,更多也是看中她老实憨厚,如今瞧来,也实在是憨厚过了头。
  思绿叹口气:“你把午膳送到屋里后,让半青姐姐领你走一趟,下次就自己有数儿了。”
  小枣得了准话,忙点头:“好,那我这就送去。”
  午膳是她看着厨娘们烧的。
  她们姑娘伙食要求的精细,吃鸡蛋不要蛋黄,吃菜不吃菜梗,烧鱼要放姜丝去腥,却要在烧好后把葱蒜姜丝都挑走......四姑娘什么都好说话好伺候,唯独在吃食上挑剔的很,一点点不合胃口,就要撂筷子。
  所以去要午膳时,思绿姐姐特地嘱咐了她要看着厨房做,不能出一点差错。
  若不是因为这个,小枣也不会在后灶里忍着听了喜鹊那么久的数落。
  她轻轻推开门,把食盒一提进屋里时,就感受到了丝丝凉意。
  外间四角都放了一盆冰,里屋竹帘旁也摆了一盆,在灼烈的天气下渐渐化开,熏的是清新的果木香,一下让心底的燥热都降了下去,舒服的很。
  四姑娘正倚着桌案写字,背挺的直直的,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和小巧精致的后耳。
  光是一个隔着竹帘的窈窕背影,就叫人不敢多看。
  对于小枣来说,姑娘就是天上的仙女,一点儿也亵渎不得。
  “姑娘,眼看着就要过午时了,咱们先用膳罢。”
  半青姐姐瞧见了她送进来的午膳,放下研墨的墨碇,温声劝道。
  竹帘内发出一声叹息:“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那声音如珠落玉盘,动听又柔软,尾调微勾,仿佛勾在人的心底,让人忍不住就走了神。
  “我私心里觉着,这话就是拿来唬人的。”
  宜臻把手里的炭笔一丢,赌气道,“再不学了,我再不学了。亭钰一日也看不了半个时辰的书,随便一算都是对的,我就怎么也学不好,我又不科考,又不当官儿,凭什么要学这劳子玩意儿!”
  “姑娘,您这话昨日就说了五六遍了。”
  宜臻站起来,掀开帘子往外走,细眉微微蹙着:“亭钰如今到哪儿了?”
  “今早刚给府里捎了口信,说是已到越州了,越州人杰地灵,才子出众,最适合游学不过,要在那儿多待几天呢,太太担心的不行,难得在府里发了一大通脾气。”
  “人杰什么地灵,他那是要寻人顽儿呢。”
  宜臻轻嗤一声,拿帕子洗净了手,“怕是母亲也晓得清楚,他去寻珩哥儿,母亲不发火才怪。”
  “姑娘。”
  半青实在是听不惯她对自己未婚夫一口一个珩哥儿的,忍不住开口提醒。
  宜臻笑了笑,倒也没再说什么,但光看神情就知道,她分明没把这话放心里头。
  小枣不晓得其中缘由,自然也听不懂这话,她端着水盆在,只觉得四姑娘哪哪儿都好看,在水里的倒影好看,拨水的指节好看,就连喝汤也跟仙女似的,一小口一小口用勺子舀,动作说不出的精致和优雅。
  她想,难怪姑娘是姑娘,她就只是个粗使丫鬟呢。
  “小枣,你怎么到屋里来伺候了,身子可好全了?”
  前方忽然传来熟悉的柔软嗓音,小枣下意识抬起头,就撞进了一双翦水秋瞳里。
  四姑娘正关切地望着她,神情温柔,面上还带着几分征询。
  她噗通一声跪下了:“回四姑娘的话,姑娘,奴婢、奴婢已经好全了。”
  宜臻愣了愣。
  还是一旁的半青把她扶了起来,戳着她的脑门:“教了你这么久的规矩,怎么还毛毛躁躁的,姑娘不过问你一句,你老老实实答就行了,跪什么。”
  小枣被她说的蔫头蔫脑,缩着肩膀站在餐桌前,就像只受了惊的鹌鹑。
  “你胆子大一些呀。”
  宜臻弯弯唇,“我又不会吃了你。就算你惹的我不高兴了,只要不是偷奸耍滑,做些坏规矩的事儿,我至多把你留在这庄子里,让你做个农户小娘子,一日里总有一餐可以饱肚,也不用风餐露宿,怎样也比你之前颠沛流离来的好,对不对?”
  “对、对。”
  小姑娘依旧畏畏缩缩,甚至更哆嗦了些。
  “罢了,你先回去,在院子里多转转,跟思绿多学学,、什么时候该跪什么时候不跪,学好了规矩再到屋里来伺候。”
  宜臻垂着眼眸,视线并没落在她身上,语气是一贯的柔和,嗓音却轻淡淡的,“你现在这样儿,即便是我带了你回府里头去,你也呆不长的。”
  瘦弱的小姑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神情迷惑又不安,似乎是不明白,为何温柔的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的四姑娘,会说出这样不留情面的话。
  “你要学的聪明些。”
  四姑娘最后只留给她这样一句话,而后挥挥手,让她出去了。
  合上屋门的后一刻,小枣又听见了那温柔如水的嗓音:“罚思绿半年的月例银子,人都还没教好,就送到我面前来,她真是越发没规矩了。你去,让思绿别粘知了了,去取些冰来罢。天这般热,都算不出来题......珩哥儿真烦人,真是烦透了。”
  小枣不知道珩哥儿是谁,知道姑娘身边丫鬟的月例银子。
  像思绿这样的二等丫鬟,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是五百文,一年一套冬衣,两套夏杉,春秋的衣裳都是自己缝改的。
  五百文,可是好大一笔钱了。
  一个月五百文,半年就是三千文,整整三贯铜钱。
  小枣记得,他们家还在郓州的时候,也是在镇上住的,可一年到头一家三口,也不过就三贯铜钱的花销。
  她刚刚几句话的功夫,就说没了思绿姐姐这么多月例,一下又是内疚自责又是惊惶害怕,眼眶通红,却又不敢真的落下泪来。
  “你哭什么?”
  思绿拧着眉头,“三两银子不到的份例,也值当你摆着这样一副哭丧脸?我可告诉你,姑娘最不喜底下人哭哭啼啼的了,你前头有个叫小杏的,都记到名册上了,就是因为在姑娘面前哭了一通,转日就被遣回了庄子里,你要是想再受罚,大可以到姑娘前头哭去。”
  “思绿姐姐,俺、俺......”
  “行了,把你这副丧气脸给我收起来,不过半年的月例,大不了,等你日后领了赏,还我一根银簪子就是了。”
  他们正说着,院子外头忽然来了两个陌生的妇人,担着一篓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还盖了布帘,一颠儿一颠儿地竟就直接走了进来。
  这样大胆的举动,直接打断了思绿后头要说的话。
  她还站在梯子上,眉毛倒竖,居高临下地呵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婆子,别人家的院门,不晓得差人通传一声,说进就进,还有没有点教养规矩了?!”
  “思绿姑娘别恼,是我让她们抬进来的。”
  门口又进来一个年轻貌美的丫鬟,笑意盈盈,“这是我们姑娘特地吩咐了要给四姑娘送来的。”
  她弯腰掀开筐子上的布帘:“是打南边儿琼州来的杧果,这东西坏的快,运十筐上京,纵使是快马加鞭,也要坏五筐。多亏了蒲公子今年送的多,如今也有小半车到府上了呢。这杧果可甜的很,我们姑娘知道四姑娘一向爱吃这个,马车刚卸了货,就命我给四姑娘送一大筐子来尝尝。顺便问问四姑娘身子好些没有,若是还难受,蒲公子也送了一车药材茶叶来,蒲公子说,今年夏日日头格外毒,正好琼州那边的茶叶药材,对消暑都有奇效,就一下子送了好些来。若四姑娘有什么需要的,我们姑娘让尽管提就是。”
  这丫鬟是三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六喜,自打二老爷袭了爵,府里头的序齿就不再混着排了,老爱和宜臻掐尖儿的五姐姐,就变成了府里头的三姑娘。
  当然,三姑娘序齿虽变了,性格却还是和幼时一模一样,什么都爱和人比几分,她身边的丫鬟更甚,哪怕去大厨房领碗腊八粥,也要争个头一份。
  就像这会子,思绿都还没怎么问,六喜就叭叭叭说了一串话,蒲公子蒲公子的,一口一个蒲公子,生怕人不知道这些稀罕的杧果是她家姑娘的未婚夫送来的。
  六喜嗓门高,又特地要说与人听,莫说是思绿和小枣,便是连屋里头的半青,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跟在宜臻身边久了,一听这话头就知道,是三姑娘又开始作妖,在自己姑娘养病的时候,故意要拿娃娃亲这“伤心事儿”来刺她一刺。
  可惜了。
  府里头除了三少爷,谁都不知晓,整个伯爵府里,最中意这桩婚事的人,只怕就是四姑娘自己。
  她舀了一碗冰过的绿豆汤到姑娘面前,嗤笑道:“当是什么呢,不过就一筐子杧果罢了,咱们早半旬前就吃腻了,三姑娘还当什么宝贝似的,大老远巴巴儿地送来,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确实,打从宜臻打算搬到京郊庄子休养,不用再顾及府里其他人,她就开始写信跟她“南边的亲戚”要吃的。
  她“南边的亲戚”是个富足的果农,一年四季都能产出许多果子,有宜臻见过的也有宜臻没见过的,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寻来的这么多新奇种子。
  譬如杧果这样的土果子,早在一两个月前,琼州等地就陆陆续续成熟了,她写了封信给她亲戚,死乞白赖地求对方给她买些来,她可以多付一份车马跑腿费。
  她亲戚回了封信叫她多念些书,有空做些算题,不要成日里就知道惦记些吃食,让人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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