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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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到此节,有些释然。
  有水鸟在湖中央的湿地上扑腾,接着又振翅而飞,木樨乘着画舫慢慢地驶过来,站在船头轻轻问向公主:“……清明还没过,天到底还是凉的,公主上来吧,仔细着凉。”
  此话正中公主下怀,她眉眼弯弯,笑的狡黠。
  “着凉了最好,那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吃药了。”
  江微之清浅一笑,摇了摇头,扶着公主上了画舫。
  因方才坠楼一事突然,江微之心中挂着事儿,便不能久待,好说歹说,才将公主送回了宫,再去办事不提。
  到了第二日的大朝会,御史中丞令彭宗明上书,枢密院枢密使宰相苏茂英之子苏万彻、平栌节度使齐雅厚之子齐鹤鸣,谋害军器监少监郑雄,称此二人将郑雄推入湖中,意图谋杀。
  郑雄堕湖,身体受损,一直昏迷不醒,陛下震怒,令人彻查此事,一时间朝中风云诡谲,暗涌流动。
  前朝动荡,后宫却也有喜事。
  三月十五便是齐贵妃立后之日,这一日三月初九,齐贵妃设宴,邀请内外命妇晚前来宣微吃酒,用的名头则是祝寿。
  祝谁的寿,自然是快要登临后位的齐贵妃。
  说是祝寿,不过是为了接受大梁这些顶级贵夫人的朝贺罢了。
  齐国公府的女眷们沉寂了许久,才终于在三月初九这一日,做了素净的打扮,乘坐了雕花的马车,一路往禁中而去。
  曾经的齐国公夫人,如今的一等国夫人周氏肃着一张脸,安静地坐在马车中,陪着的则是大儿媳闽氏、三儿媳程氏。
  周氏逢此劫难,原本雍容的样貌一夜之间形容枯槁,尽管这些时日用尽了山珍去补,却已然回不去往昔的神采,她仿佛瘦了两圈,头发花白,瞧上去竟似老妪一般。
  闵氏一向话多且密,此时见车上沉闷,便开了话头子。
  “……齐贵妃出身不显,未曾想竟有这样的造化。”她有些感慨,“幼时常听人说起先孝贞仁皇后,听闻那是个高洁娴雅的人,温柔可亲,从没有高过声儿训斥过任何一个人,若是活到现在,该是怎样的景象。”
  程氏的夫君毁了右边的面容,这些时日心绪才好了一些,她叹了一口气,接在大嫂的话音后道:“……可大公主的性子,全然不似先皇后呢……”
  一直闭目养神的周氏倏的睁开了眼睛,冷冷地说道:“老三媳妇,去岁才被掌了嘴,今日又忘了谨言慎行?不长记性。”
  见三儿媳吐了吐舌头低下了头,周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
  “大公主既是那样的性子,你们便要少说嘴,若是还这么多话,我看今日便也不必进宫了。”
  程氏、闵氏皆称是,周氏又有些烦忧地揉了揉晴明穴。
  “说起来,迟儿近来好似转了性子一般,那一日从宫里头抬出来,郑敏早说了,是领了公主的罚,可他倒好,醒来却连声否认,同公主无关。”她有些看不透自家这个小儿子,“迟儿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啊。可见尚公主真的不是一桩好事。”
  闵氏宽慰婆母:“小叔守孝三年,黄花菜都凉了,公主如今瞧不上他,更不会等他三年,母亲何必担忧。”
  自己的儿子自己看着是最好的,周氏唠叨了几句,便不再出言,一路由东内门下了马车,由宫娥们引着往宣微殿去。
  途中远远地瞧见了未央宫,周氏感慨了一句:“那里便是先皇后曾经的住处,此时怕也是无人住了吧。”
  婆媳三人慢慢地便走近了未央宫,哪知里头趾高气扬地走出来一行四人,为首的是个老姑姑了,面上带了威赫赫的神情。
  这一行四人刚下了玉阶,宫里头便踉踉跄跄追出了一位端庄大方的女官,温声问向那四人:“未央宫乃是孝贞仁皇后的住所,贵妃娘娘若想移居此处,还请将圣意请出来,这般过来一言不合便说要占,说破了天,我也要去告陛下。”
  那威风赫赫的老姑姑不屑回头,扬声斥道:“后宫诸事皆有贵妃娘娘做主,陛下从不曾多问,你一个小小的女官,竟敢阻拦?”
  周氏一行人认出来,那端正女官正是大公主身边的木樨,顿足而看。
  木樨毫不示弱,上前一步,声音和缓却有力量。
  “未央宫中陈列了先皇后的遗容画作、生前爱物,梁国公主常常前来寄托哀思,列位如此行事,不怕公主问罪么?”
  今昔不同往日,这名叫沉璧的老姑姑哪里还会怕梁国公主,她呵呵了两声,笑的猖狂。
  “公主问罪,奴婢受着便是。”
  木樨望向沉璧,心里一股气涌上来,好不容易压制下去,只说了两个字:“无耻。”
  那老姑姑沉璧听到这两个字,怒极,大手扬起来,眼看着就要落在木樨的脸上。
  “住手!”沉璧的巴掌还未落下去,便听那阶下有厉喝声传来,她一震,回身望向来人。
  正是一等国夫人周氏,她向着木樨微微点头示意,慢慢地行上玉阶,沉声道:“先后辞世,陛下哀恸,特将未央宫封给了梁国公主,此事老身亲耳所闻,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想鸠占鹊巢,亵渎先皇后?”
  一等国夫人出身武将世家,语音铿锵有力,又是一身的正气,直将这沉璧的气势压的死死的。
  沉璧嗫嚅了几句,说不出话来。
  她本就心虚,齐贵妃虽有移宫之意,却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说出口,只敢徐徐图之,今日不过是叫她来勘查一下未央宫的陈设,她乍见木樨,起了好胜之心,这才口出狂言,此时被这周夫人一顿斥骂,她登时害怕起来。
  第66章 携手
  宣微殿东侧的猗竹馆的墙隅, 盆栽了一簇凤尾竹,乃是自南方移植而来, 因不耐北地寒冷, 猗竹馆的宫人们最是小心伺候。
  此时宜州公主霍曲柔身旁的宫娥菱角,正立在这簇凤尾竹的盆栽旁,细心地听着宫人的回禀,思索了一时, 才道:“……娘娘此时在大殿里瞧着宫人装点,哪里有时间去管这些闲事,既有争端便好好地同那一位的身边人说一说,不至于要闹到娘娘跟前儿去,没的败了娘娘的兴致。”
  那宫人苦着脸细诉:“谁说不是呢, 只不过那木樨委实欺人太甚,又有国夫人为她撑腰,便抖搂了起来, 沉姑姑不敢惊动贵妃娘娘,才让小的同二殿下讨个主意, 好歹别下了咱们宣微殿的脸面。”
  菱角心知那沉璧姑姑最是个爱惹是生非的, 凭着自己是打小便跟着贵妃娘娘的情谊,素来得理不饶人, 平日里有娘娘拘着她, 这些时日娘娘日日受着恭贺,宣微殿里来客络绎不绝,便也没时间管教与她, 今日便惹出了麻烦。
  “眼下娘娘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还是少生些事端罢。叫沉璧姑姑忍一忍,以待来日。”
  这宫人若是听了菱角的一番劝,老实回去请沉璧算了也罢,偏她一定要与菱角缠杂不清,便将二殿下从屋子里引了出来。
  霍曲柔这几日气都不顺,她从小便以为,父亲独宠大姐姐,不过就是因着大姐姐是嫡长女,可眼看着她将要成了滴公主了,可父皇对大姐姐的宠爱不减反增,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大姐姐竟然没有一丝儿闹腾的意思。
  她手握着这一份即将要来的荣耀,却炫耀不出去,心里堵了一口气:“大姐姐到底凭的是什么?”
  她在窗子里完完整整地听完了宫人同菱角的对话,终是按捺不住,慢慢地走出来,清丽的面容上蒙着一层薄怒,淡声道:“我去瞧一瞧。”
  菱角一怔,试图劝阻殿下:“不过是下头人起了些争端,何至于要您出面……”
  霍曲柔斜睨她一眼,有些瞧不上她的小心谨慎了。
  “沉璧姑姑乃是母后最应手的人,沈木樨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敢欺负她?母后今晚宴请命妇,那国夫人顶着一品国夫人的诰命,这般责骂咱们宫里头的人,岂不是带头不服母后?我倒要去亲眼瞧瞧她们是个什么嘴脸。”
  菱角将话咽进了肚子里,默默地跟在殿下的轿辇后出了宫,因同在东六宫,不过行得半刻,便到了那未央宫门前。
  迎面正逢上周夫人偕着两位儿媳自宫里头出来,周夫人不慌不乱,姿态恭谨地向着二殿下问了安。
  霍曲柔一向有个娴雅的名声,她心中虽气恼,面上却不显,只笑的含蓄,问向周夫人:“今夜贵妃娘娘宴客,夫人却进了未央宫,不知有何用意啊?”
  周夫人出身将府,懒怠去应付话语里的机锋,肃容道:“殿下是在指摘臣妇不尊宣微殿,只认未央宫么?”
  霍曲柔万没想到周夫人这般直白,像是要同她吵架一番,到底是才十四的小姑娘,心里便慌了一慌。
  她迎着周夫人的眼光道:“那夫人到底尊不尊宣微殿呢?”她顿了一顿,正见木樨恭敬地立在周夫人之后,心中恼怒。
  “哦,想来夫人是因着大姐姐的缘故罢。可惜了,大姐姐瞧不上国公府,选婿那一日公然折辱江指挥使也便罢了,听说前些日子,还罚身负重伤的指挥使在雪中站了一夜,险些丢了性命……周夫人心里难道一点儿芥蒂都没有?”
  她轻轻柔柔地说完这样一番话,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夫人的表情。
  周夫人肃着一张丽容,波澜不起。
  霍曲柔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便有些意兴阑珊。
  “看起来周夫人并不在意这些。”她眼光越过人群,往后看去,见沉璧阴沉着脸跟在最后头。
  周夫人静静地听完二殿下的话,嘴角牵出一丝儿莞尔。
  “君臣之间,何谈折辱?大公主既罚他,自有罚他的道理,便是大公主当真叫他去死,那也是非去不可的。”
  她收起笑意,双目有些凌厉的光闪动,“国公府世代英风,忠心不二,绝不会心怀芥蒂。殿下此言,莫不是要叫臣妇一家做了那反贼去?”
  霍曲柔哪里能料到这周夫人是个这样直白的性子,一言不合便聊到了反贼上去,怕了怕了,她急着离开这里,便也不再接话,昂首往未央宫里去了。
  周夫人垂目,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领着两个儿媳扬长而去。
  木樨看着二殿下去了未央宫,心中着急,追了几步向周夫人颔首道谢:“奴婢感念夫人解围。”
  周夫人点了点头,有些冷清的面庞上露了一分牵强的笑。
  “不必。”
  木樨知道周夫人新寡,心绪不佳,也不再叨扰,匆忙告辞:“公主在仁寿宫里小睡,未央宫的一切尚需奴婢打点,便不送您了。”
  周夫人颔首,木樨这便匆匆进了未央宫,去瞧瞧二公主到底要作甚。
  两个儿媳跟在周夫人的身后,偷偷对视了一下,大儿媳闵氏便悄声向着婆母打趣:“咱们这三个嫁进来的,母亲护犊子也便罢了,只是没想到,没过门的媳妇,母亲也要护着。”
  她笑着看了三弟妹一眼,酸溜溜地继续说道。“倘若公主过了门,母亲还不知要疼成什么样子呢。”
  周夫人知道这两个媳妇都是性子爽利之人,此时得了大儿媳的打趣,也不着恼,只默默地分辨了几句:“才刚二殿下说的,你没听到?大公主瞧不上迟儿,想来是没这个缘分了。再者说了,倘若尚了公主,迟儿可是要随着在公主府里头过的,我这个老婆子哪里挨得上呢。”
  三儿媳程氏点点头,微笑着说是。
  “小叔的性子是该磨一磨,从前那副鬼神不怕的样子,任谁看了都生畏……”
  她话音将落,周夫人的眼风就扫过来,骂道:“你相公难道就是个好相与的?要我说,咱们这家里头,兹要是姓江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良心。”
  她倏地想到了死去的江燕安,眼圈登时红了。
  一时间三人都黯然了,默默地行路不提。
  而那未央宫里,霍曲柔在正殿的宝座上轻轻坐下,环顾着这座孝贞仁皇后曾居住的宫殿。
  她死去十数年,这殿中却还依照着她生前的陈设摆放,那个令人毫无记忆的先皇后生前看过的书,临过的帖,甚至鹦鹉架,都还保留着,而霍曲柔此刻所坐的宝座之侧,还摆放着先皇后的画像,其下则供奉着她曾经佩戴过的凤冠,穿过的朝服。
  霍曲柔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皇后住呀哪里,哪里便是皇后寝宫,何必要来这未央宫呢?
  母后做了皇后,宣微殿自然是皇后寝宫,这里如此晦气,不要也罢。
  更何况,大姐姐那般凶悍,哪怕是徐徐图之,恐怕也不容易。
  她想通了这一节,便也释然了,静静地坐了一时,刚要起身,便见殿外缓缓走进一人。
  暮色苍茫,她像是从一幅山水图里走下来,有些静谧的美好。
  霍曲柔不禁去看了看身侧那幅先皇后的画像。
  画像中的女子眉目清绝,纤尘不染的样子,那不是活脱脱一个大姐姐?
  不过,霍枕宁却比画中人多了太多的明艳,就像此刻她面对自己的样子。
  霍枕宁心里头憋着一口气。
  你,凭什么坐在我母亲的宝座之上?
  她安静地走来,克制着自己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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