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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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很失望。”他认真地回答汪石,甚至有点强势。
  汪石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讥诮分毫不减。话既出口,顾琢斋再也无所顾忌,他回视汪石,坦然道:“错就是错,错不会因为错多了就成了对,也不会因为犯错的人多了就不再是错。画院不应该这样,这样的画院,我很失望。”
  他真的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也真的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想陈副使和丁绍钧一样不折手段的人。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或许应该用模棱两可的话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但汪石是他敬重的人,他不想对他也虚与委蛇。
  汪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顾琢斋毫不退让地直视他,甚至默然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如果汪石斥责他,他就请辞回乡。
  他无法忍受自己变得卑劣。
  汪石感慨一笑,眼神中的压迫感随着这个笑烟消云散。
  “英雄出少年啊!”他一声长叹。
  顾琢斋反倒因为汪石的这句称赞而心生忐忑。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自己应该如何在画院立足,他明白自己的底线的在哪里,可也明白过刚易折委屈求全的道理。
  “这世上不可能有世外桃源,画院如此……似乎……”他不知所措地皱了下眉头,烦恼道:“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若事事都只讲求个情理之中,那就要天下大乱了!”汪石不甚苟同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
  他沉下脸告诫顾琢斋道:“延兄和我在画院周旋这么多年,就是希望这些所谓情理之中的妥协越来越少。”
  他说得掷地有声,顾琢斋不禁为自己软弱想法感到了一丝羞愧。
  “我六十了,就算是再有豪情壮志,在这画院也呆不了几年了。可是茂之,你还年轻,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去实现你的抱负,去让这个画院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茂之,独善其身很容易,但独善其身也很自私。”
  “我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汪石的神情仍旧冷峻,但他眼角眉梢的疲惫和无力,就像冬日夜晚悄然爬上嶙峋岩石的霜花,虽然无损于岩石的坚屹,却也让岩石无法摆脱。
  顾琢斋忽然就觉得肩头担上了一份这辈子也卸不下来的重担。
  “学生知道。”他诚恳地回答。
  汪石略略一点头,刚才的不小心流露出的衰老像风一样转瞬即逝,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罚掉的半年薪水我会补给你,停职的半个月你不能来画院,也不能疏忽掉手上功夫,知道了吗?”
  顾琢斋连忙婉拒:“这次是因为我没有注意提防,才会让丁绍钧得逞。学生本来就有错,这处罚我理应承受,万万不可让老师破费接济……”
  “给你钱你就拿着,不必多说。”汪石果断打断他的话,不让他再说下去。
  顾琢斋的经历他已了解得七七八八,虽然顾琢斋从来不在他面前叫苦,但他也大概知道他手头并不宽裕。京城开销大,他半年没有进项,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汪石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严厉,顾琢斋却精准地体味出了他的一番苦心。他感激答应,不再同他争辩。
  晚间出宫后,他一如平常直奔明若柳的小院。这夜月色好,吃过晚饭,明若柳和他坐在院子里赏月。
  院子经过打理,已被布置得十分雅致闲适,春日晚风轻柔,时不时将混杂馥郁的花香送进两人鼻尖。明若柳无聊地捡着地上被风吹落的杏花,见顾琢斋整晚都打不起精神,忍不住拿朵花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在画院碰到什么事儿了么?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她歪着头问他。
  她黑亮亮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是两泓清亮的泉水,顾琢斋倦倦地笑了一笑,伸手握住她手腕,轻轻一用力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干嘛呀,又来……”
  明若柳跌坐在他身上,嘴上不乐意地抱怨着,手臂却自觉地环上了顾琢斋腰间。
  “就让我抱一会儿。”顾琢斋抱紧她,将头埋在她如云的鬓发间,轻声呢喃道。
  明若柳撇撇嘴,便任由他抱着了。
  顾琢斋身上总是有着股淡淡的颜料味道,她窝在他怀里,一声声数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颇有种安宁满足的感觉。
  良久,顾琢斋从她肩窝处抬起脑袋,像是缓过了一口气一样,仰头靠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看着累得很,又什么都不肯说,明若柳眼睛一转,伸手轻轻捏住了他的鼻子。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审问道。
  顾琢斋早已习惯她这动手动脚的恶作剧,他无奈拨开她的手,睁眼对上她好奇探究的眼神,唇边漾起了一抹笑意。
  他捏住她的下巴,柔声与她商量道:“郊外的桃花开了,我们明天去赏花好不好?”
  “你明天不用去画院么?”明若柳惊讶地看向他,在他怀里坐直了身体。
  “这半个月我休息,不用去画院。”
  明若柳更吃惊了。她追问道:“为什么?”
  昨天顾琢斋还忙到宫门下钥才到她这儿来,怎么今天突然就清闲到这个地步了?
  顾琢斋不想把烦心事儿告诉她,便悄悄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不是常抱怨我把你这儿当饭馆,每天就来吃个饭么?这十五天我天天来找你,你可不许嫌我烦。”
  明若柳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花在他颊上扫了扫,笑嗔道:“难道你现在就不烦人吗?”
  顾琢斋笑着捉住她的手,她顺势倚入他怀中,不再多问。
  世间烦恼如云散,只要不是死生大事,她也犯不着追根究底。
  顾琢斋随意与明若柳交谈着,忽然想到昨夜回到旅馆收到了程安亭寄来的信,便顺口向她提道:“你们知道程兄已经启程前来京城的事儿吗?”
  明若柳点点头,想起泛漪今早喜不自禁的模样,忍不住取笑道:“你不知道今早泛漪翻来覆去看信的样子有多好笑。”
  顾琢斋对她的揶揄不甚苟同,便意味深长地反击道:“那说明程兄留给泛漪的绝不只是四个字。”
  明若柳一愣,想起自己在泛漪寄给程安亭的信中留给他的寥寥数字,一下羞红了脸。
  “你又要翻旧账是不是?”她不依地嚷着,伸手在顾琢斋腰间一阵乱挠。
  顾琢斋触痒不禁,勉强憋着笑分辨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呸!”
  明若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两人笑成一团,顾琢斋抱住她,手抚在她后脑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心一下就静了下来。
  他拿过她手里的杏花给她簪在鬓边,温存地看着明若柳娇艳的脸。
  “好看吗?”明若柳明知故问地问他,一双带笑的眼睛水汪汪的,向上微翘的漂亮眼尾带出几分得意娇俏。
  顾琢斋哑然失笑。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好看的。
  “春庭霜月凉若水,美人鬓边簪杏花。”他低声念着,勾唇浅浅一笑,用力拥紧了怀里的人。
  明若柳抿唇一笑,明艳倾城的脸让鬓边粉白娇嫩的花也黯然失色。
  春夜宁和,两人默然依偎着,明若柳心里忽而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这一刻太完满了,完满到让她觉得害怕。
  她是妖,妖的寿命动辄千年,几十年于她们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她知道她能拥有这一刻已经上天对她的恩赐,可是她还是贪心地想要让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一直回避想象着顾琢斋会像寻常凡人一样,会老、会死、会被埋进土里。
  一股幽凉的恐惧从她心底蹿出来,她用力抱紧顾琢斋,像是想要确认些什么。
  顾琢斋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失落,在她耳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明若柳仰起头,怔然看着顾琢斋年轻俊朗的面容,怎么也想不出来他老了会是个什么模样。
  顾琢斋更迷糊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温柔地笑着问。
  “没什么……”明若柳摇摇头,复又抱紧了顾琢斋。
  不管以后怎样,先让她好好记住这一刻吧。
  第89章
  顾琢斋言出必行,第二日一早就来找明若柳一起去京郊赏花踏青。
  这日阳光和煦明媚,吹来的细细微风虽还有几分凉意,但已不能让人感到寒冷。北方的天比南方高阔,长空蔚蓝无垠,轻云散落在天边,像是一片片薄纱。
  顾琢斋记得自己来时,寥落无人的京郊衰草连天,在阴沉的天空下,没有半点生色。今日走出城门,满眼嫩青扑入眼帘,他不由精神一振。
  “这还是我来京后第一次有闲心出来玩。”
  明若柳挽住他胳膊,对着他嫣然一笑,“那你今天就好好逛逛。”
  草木成精的妖灵力量随天时波动,她受伤时恰是一年中最严寒的时节,那段日子就算她每日沉心修炼养伤,也收效甚微。开春之后万物复苏,天地之间灵气充沛,她就像春日里抽条的柳枝一样,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快。
  最让她开心的是她现在已经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力量,不必再担心会在顾琢斋面前露出破绽。
  明若柳眺望向远处蔚若红霞的桃花林,感到了久违的轻松自在。
  上个冬天她过得很糟糕,她讨厌和顾琢斋分开时思念的感觉,也很讨厌不得不提心吊胆地面对他。
  不过好在她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个讨人厌的冬天,一切事情也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几只燕子啁啾叫着从他们头顶飞过,躲进护城河边的一排垂柳中。明若柳的视线追随着这些没有感灵、没有智识的普通燕子,庆幸不已。
  如果不是上天眷顾让她拥有了灵识,她只怕也只会是一段无知无识的木头,就算顾琢斋无数次从她身边走过,她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天地阔朗,满目生机勃勃,顾琢斋一扫被小人暗算的郁闷,兴致勃勃地拉着明若柳往桃林走去。
  桃花林在一处山的山脚,这座山的半山腰修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今日是十五,是以不少出门游玩的游客都会顺路拐到半山腰去寺里进香祈福。
  顾琢斋对神佛一说向来秉持着“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观点,这半年来他经历了颇多风浪起伏,便和明若柳提议也去庙里求个平安符。
  “我累了,不想爬山。”明若柳一听,赶紧找借口拒绝:
  “不远的,一炷香的脚程就能走到。”顾琢斋耐心劝道,见她面露难色,又说:“你要是累了,我们可以走一段歇一段,横竖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又不赶时间。”
  明若柳还想挣扎一下,勉强笑道:“我不信佛,何必去冲撞神灵。”
  “佛祖慈悲,普度众生,只要你面对他时虔诚谦卑,他便会保佑你。”
  顾琢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等她再说话,直接拉着她往山上走。
  “走吧!”
  明若柳无奈,只得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不停有从寺里出来的香客从山上下来,她磨磨蹭蹭地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短短一段路走了快大半个时辰。
  两个衣着富贵,打扮体面光鲜的妇人挽着手从两人身旁走过,明若柳听得其中一个身材较为富态的夫人低声说道:“要不是我昨儿听到了这一档子事儿,我至于今天一大早的跑你府上把你拉出来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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