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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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进大笑点头:“好好好,是该庆贺一番,江兄弟再不好与我抢付酒钱。”
  江大击掌:“进兄弟得女,这酒钱再不与你争的。”他轻咳一声,道,“兄弟,你家眼下忙乱,我先家去,改日再聚改日再聚。”
  院中立着施老娘,江大要走,总要与她这个长一辈的说一声,只施老娘的脸色实在难看,硬着头皮上前道:“伯娘添喜,哈哈,我走得急家中娘子挂心,先行家去。”他本就有些无赖,不等施老娘说话,脚一拔,逃也似得走了。
  江大迫不及待要走,施大家三媳却是拖拖拉拉不肯走,三人全是一样心思:捧什么凤凰蛋似得拜捧了小一年,如何?又是一个赔钱货。自家别的样样输给施二家,只子嗣这一桩,却是不知胜多少。
  许氏哪里不知她们的小心思,这些年来,他们两家吵也吵过,好也好过,她最知施老娘的难处,她这几个儿媳晚辈年尚青,经得事不多,不知世道的难处。
  “弟妹,侄媳还年轻呢。”许氏拉着施老娘,劝道,“明后岁,再怀上一胎,好好相看相看便是。”想想又压低声,“再多不乐意,何苦这样摆在脸上,遭人说嘴,你细想想,我领了我家仨个搅事的先家去,你忙不过来,只管喊一声,我立来。”
  施老娘心灰意懒,与许氏道:“大嫂有心了,我心里有数。”
  许氏不好再多说,拉了三个儿媳,牵了施小八家去,施小八挣了挣,没挣脱,回过头来看了好几眼施家院。
  屋里陈老媳帮陈氏收拾好床铺,她初时还当陈氏体力不支睡了过去,为她揩脸时才知她闭着双眼暗泣,脸上一片水光。
  陈老媳唉哟一声,忙低声道:“侄媳听我劝,月子中哭,是要瞎眼睛的。”
  陈氏低泣道:“婶娘,我以后如何在家里立足,施家娶了我,没有半点不好的,我却对不住施家,怕不是这根都要断在我这头上。”
  陈老媳笑道:“遮莫说的甚话?侄媳你岁还小呢,以后还有长长的时日,如何这般丧气?我看侄儿是极难得的,高兴是个真模样,待你也挂心也疼爱。这女子嫁人,有如投胎转世,你呀,算是嫁着了人,万中无一的让你给撞上了。”
  陈氏更伤心了,道:“正因夫郎待我好,我这才没有脸面见人。”她这一胎人人都道是男胎,施老娘这般觉得,她自己也信是男儿,谁知生下又是个女儿,想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陈老媳叹道:“侄媳将心放大些,还年轻着呢,再生一胎。”
  陈氏泣道:“我家叶娘今岁及笄,明岁就要成婚,后年说不得就有了孩儿。我哪里还年轻,哪里还有长长时日。”
  陈老媳道:“侄媳这话说得,你这般就没时日了,那我这个岁数,岂不是明日就要定棺材板了。这天下没有过不去的事,自个何苦为难自个,笑笑是一日,淌泪也是一日。”
  陈氏哪里听得进去,只暗泣不止。
  施老娘神色如常,吩咐阿叶等定心汤吊好,送去给陈氏吃。施进后知后觉,还在抱着女儿傻乐,他原本以为施老娘会大发雷霆,谁知,施老娘竟还有心嘱咐阿叶熬米汤,他便当自己老娘想得通透,看得开。阿叶则是一心念着陈氏的,阿豆……阿豆正烦恼着要不要待小四娘好。
  只阿萁看施老娘一反常态,更是担心不已,眼看施老娘将事指派下去,一人进了屋,她后脚就跟了进去。
  施老娘坐在床上,对着角落的面盆架怔怔出神,连阿萁进来都没有发觉。
  “嬢嬢。”阿萁试探着叫了一声。
  施老娘不作声,脸色灰败,苍苍白发如霜如雪,她长长地叹口气,颓然道:“萁娘啊,我对不住你爷爷啊,施家这根,怕是要断了……”
  阿萁挨着她,道:“这女孩儿也是血脉……再说,百年沧海桑田,不知多少人家连个荒坟都留下来,那又如何说呢。再譬如,有一户人家,家大业大,子多孙多,看起来世世传承百年大家,结果一场火,烧个精光干净,这又如何去说。”
  施老娘动动眼珠子,冷哼道:“那是天灾人祸,如何比得了。”
  阿萁小声道:“咱们家,许也是天注……”
  “放屁。”施老娘翻翻眼皮,恶声恶气道,“这与老天屁个相干,将你那哭巴娘休了,另给你爹讨一个,说不定我就有孙儿了。”
  阿萁指尖抖了抖,探头看看施老娘的脸,上来一把抱住施老娘的胳膊:“嬢嬢就爱说笑,嬢嬢才舍不得休了我阿娘呢,嬢嬢待阿娘好着呢。”
  “你少说花花话,谁个待她好,谁个舍不得她,说话跟猫叫似的,缩头缩肩的,她怎么不缩到地里去,一年到头都是好吃好喝的,谁给了她气受?”施老娘拍着床板,怒气冲冲。
  萁娘见她怒火愈炽,知晓这当口不能火上浇油,只将脸贴着施老娘挨着。
  半晌,施老娘低低叹口气,几不可闻地道:“千万般不中意,都十几年,叶娘都要嫁人了,还遮莫休了她,唉……只可怜施家以后坟头没人烧纸钞。”
  萁娘厚颜道:“要不嬢嬢留我在家,让江阿兄嫁进来。”
  施老娘气得笑了:“你一个小娘子,这般不知羞,荤腥不忌的,这话也说得出口,我要是你,一头扎河里羞都要羞死。”
  萁娘道:“这天下有些事就是没理,做得却说不得。”
  施老娘道:“世情法理大如天,哪里犟得过去。”她略略回过头,大是遗憾地看了阿萁一眼,“可惜了,你这性子,这脾气,要是生作男儿,我再不愁的。”
  阿萁笑:“我也知嬢嬢喜爱我,我不嫁了,陪嬢嬢。”
  施老娘叹口气:“你呀,在家安生几年,再安生嫁给你江阿兄,不许与他胡言乱语,省得埋祸根。你那江阿兄,心气高着呢,哪个要踩他,他是不干休的。我看他跟你也是对得着脾性,都是不肖子女,没个方圆分寸。”
  阿萁不作声,静静听着。
  施老娘又道:“萁娘啊,这家没个男儿,真个不行啊,以后你们四姊妹一嫁,我老死,你爹娘也半截身埋黄土,等他们也去地下,这世上哪还有施二这一脉啊,都死绝了。”
  阿萁心里一酸,咬牙道:“嬢嬢,家里四姊妹,不拘哪个,留一个承家可行?”
  施老娘愣了愣,才道:“招婿上门也是难啊,好好人家,有几个愿意当上门女婿吃丈母娘锅里饭。常言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不是没个道理,你反过来,低门嫁女越嫁越没趣,高门娶妇捧个祖宗,自已心气就短了,气短了,不就生了不平,这不平里又生出不忿,不忿里又生出怨来,这来来去去的,哪还有安稳的日子过。”
  “叶娘定了卫小乙家,独根苗,能上门不?你定给江石,他是个大气侯的,又是继子,你江大伯拉拔他大,让他做上门婿去?你江大伯莫不是憨傻?豆娘……豆娘这脾气,横没鼻子竖没眼,好强不肯吃亏,比她横的她面上不敢只好在心底叽咕就完事,输她一头的,她就要把你往地底看。你看豆娘,叶娘性子软,你性子强点,她就服你,不服叶娘,她扯起性儿跟叶娘闹,对上你却是不吭声。这脾性可合适招婿?”
  “刚生下的那个,这才丁点大,谁知如何啊。”
  “难啊。”
  第88章 唯不负心
  难不难的,又当如何?
  村中邻家老妪,惯常拜佛敬菩萨的,得知施家又得一女后,叹施家要断根,她是个四村牵驴扯线,随手装了一把干菇,私下找了施老娘,低声劝道:“老姊妹,我和你一道在寺里拜佛的,嘴里但凡有一句谎话,定叫天打五雷轰。镇上有户人家,男家伤了身,坏了子嗣,他们夫妻岁尚青,家中卖着酱醋,不敢说多富余,吃穿定是不愁的。他们膝下荒凉,就想寻个康健的孩儿,不拘男女养在跟前解解孤戚。”
  施老娘木然着一张脸,家中备着好些喜蛋,原是为添丁送喜,得了孙女,她心气不顺,就懒再办。
  老妪见她不说话,催道:“老姊妹,是好是赖,回句话来,这不声不响连个眼法都没的,算怎么回事。”
  施老娘道:“老阿姊,再别在我的跟前提这事,又不是灾年荒月的,活不下去不得洗才卖儿卖女。安生年岁,卖骨肉都是不积阴德,早晚家败人散的。”
  老妪急了,道:“这哪里是卖,那也是好人家,好去处,那小夫妇没儿没女,又开着铺子,日日有进账,还能亏了养女?”
  施老娘回道:“凭他如何,与我有甚的相干,再不好,再不如我意,也是我孙女,又不是养不活,给了别家算是怎么回事。”
  老妪笑道:“你这老货老了老了,心肠倒软了,人也糊涂了,账也算不清了。早年为求子,村外头的江里溺死了多少小娘子,这人命何时值过钱?你家嫌女多,他家无儿女,你给他接,不是两处便宜的买卖。”
  施老娘仍旧不应,道:“我贪孙儿不假,我再贪手上也不沾半点自己骨肉的血,江里死人骨头多,没一截是我造下的孽。我知你是好心,有好去处才来我这说,只我不能应。老阿姊,那是我孙女儿呢,我米缸中也有一捧余的粮,何至于把她送人离爹娘,造一场骨肉分离的。”
  老妪知她耳根硬,打定主意,寻常人劝她不下,只好讷讷收声,说几句没边没际的话,悻悻走了。
  阿萁正在瓜棚摘了一个蒲瓜,看这老妪兴兴头地来,蔫搭搭地走,心里十分疑惑。她岁数小,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家中大人哪里会告诉她,不怎么晓得这老驱做的什么营生。
  反倒是阿豆常在村头村尾和各村童游荡嬉戏,有些人以为顽童无知,说起闲话来并不避忌,阿豆听后便记在心里,有趣的便学于两个阿姊,无趣的便抛在了脑后。
  阿萁还在思索这老妪来家中的目的,阿豆从柴棚那钻出来,一溜跑到阿萁跟前,叫她弯腰,在她耳边道:“二姊,你说,嬢嬢会不会嬢嬢四妹是个赔钱丫头,把她给卖了?”
  阿萁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好端端地怎说这话。”
  阿豆一指院门,道:“呶,那臭婆子就买人卖人的,二姊,四妹这下定要被卖了。”
  阿萁想了下老妪离去时的神色,倒安下心来,若是得逞怎会是这模样,施老娘定没有同意。她一揪阿豆的鼻子,道:“胡说,嬢嬢才不会卖四妹呢。”
  阿豆瞪着眼,道:“怎不会卖,好好的四弟变成了四妹,嬢嬢不知怎么嫌弃呢。”
  阿萁笑道:“我们没有被卖,四妹也不会被卖。”
  阿豆呆了呆,抿紧唇,大姊已经许人家了,自然不会被卖,二姊得嬢嬢的喜欢,嬢嬢自舍不得卖,只自己和四妹还悬半树腰,都是可卖的。嬢嬢一个不高兴,四妹没被卖,自己反倒给卖掉了。阿豆越想越惊悚,倒吸几口凉气,暗暗告诫自己要听话。
  阿萁摘得瓜,抽空去看了眼施老娘。
  施老娘点了炉香,供桌前烟雾袅袅,她跪在蒲团上,三跪九叩,嘴里神神叨叨地不知念了什么。跪罢,从地上爬起来,嫌弃地看了眼阿萁,道:“别跑来探口风,放心,那讨债鬼我才懒怠理会,我也不知能活几个年头,轮不着操心,自有她爹娘。”
  阿萁手里还托着个瓜:“我哪里是过来打听话音的?我是来看看嬢嬢,昨晚睡得好不好? ”
  施老娘气道:“睡得好才怪,就恨自己不死,唉哟,看到你们就来气,走走,别来碍我的眼。”
  阿萁吐吐舌头,拎着瓜跑了,阿叶在屋灶间烧饭,她这一日一夜,担忧不已,愁眉不展,对阿萁道:“阿娘自打昨日起,就不见起色,人也懒懒的,也不怎么要茶要饭,对着四妹也淡淡的,等得和四妹饿哭了才想起要喂。阿爹进进出出有事忙,不得相陪,我真怕阿娘落下病来,萁娘,你口齿伶俐,多去劝劝阿娘。没有阿弟,阿妹也挺好的。”
  陈氏简直快要忧思成疾。盼儿不成,落下一层心事;施老娘自她生后,冷淡失望,自哭施家断根,又落一层心事;自己性子弱,本就在家中抬不起头,连生四女,以后更是低到泥里,这又一层心事;夫郎体贴,无一句问责,她反倒深感辜负,更添一层心事。
  这一重一层一迭,直压得陈氏喘不过气来。
  施进本就不擅口舌,哪里知晓妻子弯弯缠缠的心思,他自个又觉得男女都是骨肉,都是可疼的,更不解妻子的烦忧,再者施家人少,邻舍亲戚家总要送个喜饼,告知添女一事。
  陈氏坐月子下不床,满腹心事不知与谁诉说,也只得拉着阿叶和阿萁哭上几声,得几句劝慰,又觉女儿在闺中,未曾经事,不能说中她的痛处。独自一人在屋中,自怜自伤自责,越想越觉无有出路。
  她盼星盼月似的,总算把黄氏给盼来了。
  陈氏生产那日,扶河村的长舌妇眼看着阿萁请走了陈老媳,猜想是陈氏要生,这妇人天生舌头比旁人长三寸,一日不说是非,茶饭都不香。阿萁前脚请走陈老媳,她后脚就去跟黄氏道喜去了。
  黄氏乍听这事,又是急又是气,又急女儿早产,生产大事关乎生死,都是要拿命在挣,出个半点差错可如何是好?气阿萁这死外孙女眼里没有外家,到了村里连门口都不拐过来说一声,眼里心里可有半点的外家亲戚,真是白疼这个丫头。黄氏本就是个多心的,两家先前就有心结,难保施老娘这苛刻婆子教唆的的孙女。
  她这一气,兼陈大舅母在旁挑了几句,怒火上涌,硬着腰杆不上施家来讨这个没趣,直等得今日施进亲到岳家送喜饼,黄氏才知女儿又生了个小娘子。
  要不是施进满脸喜气,她早哭嚎开了:她苦命的女儿啊,怎又生了个小娘子,这以后要如何过活?老天不给人活路了,那生子方不去求了来,实是个大过错。
  黄氏挂忧女儿,再顾不得斗气,草草收拾了两身衣裳,嘱咐陈大舅挑个日将备的礼送来,就随着施进来了女婿家。施进回来的路上不大高兴,岳母得知自己添女,非但没有笑意,反倒凄凄哀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过来报丧的。
  黄氏哪里还顾得上女婿在那生闷气,一到施家撞着似笑非笑的施老娘,先送上一个笑脸,施老娘动了动脸皮:“亲家来了,快去看看你女儿,刚吃了一个鸡子,还不曾睡下呢。”
  黄氏长舒一口气,施家还肯给女儿吃鸡子,可见还没嫌弃到底,她笑道:“亲家,你家理事的人手少,我来搭把手。”
  阿叶正一筹莫展,看到外婆暗暗窃喜,拉了阿萁过来叫人。黄氏对着这一对外孙女,很不是滋味,大的自己想结亲,结果又不得,又气又不甘;小的这个,主意大心大,还和自己家不亲。
  黄氏扯扯嘴角,笑了笑,摸摸自己的荷囊包袱,也没摸出二三四五来,道:“来得急,没有带半块糕来。”
  阿叶未有曾觉,阿萁敏锐立马知得黄氏的冷淡,姊妹二人领了黄氏去陈氏那屋,陈氏见着亲娘,未语泪先流,瞥见后头站着的施老娘,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阿萁抱起小四娘,还是红通通的,吃了睡,睡了吃,鲜少有醒的时候,跟只小猪崽似得。黄氏接过手抱了抱,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塞回给了阿萁。阿萁接过,恰好小四娘醒了,一双乌溜溜,迷迷茫茫的黑眼珠。
  她一喜之下,抱去给施老娘看,道:“嬢嬢看,四妹睁眼睛了,黑漆漆的,真好看。”
  施老娘不耐烦地探过头看了眼,对上小孙女儿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纯澈干净的乌眼珠,怔愣地出了会神。
  罢,她是狠不下这心啊,那些溺死的亲孙女儿的,对着这样的一双眼,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她这个狠心的糟老婆子做不到。
  施老娘拿粗糙的手碰了碰小四娘的脸,又没甚趣味地收回手,唤道:“叶娘、萁娘,来一个去灶间生火,给你们外婆做口吃的,免得有客上门,嘴边还沾不到香的。”
  阿萁又逗了逗小四娘,将她放回陈氏身边,道:“阿娘,四妹醒了,许是饿呢。你和外婆说话,我去给嬢嬢烧火。”
  陈氏悲悲凄凄地接过小四娘,眼泪直流,哽咽道:“你快去,别让你嬢嬢等得急。”
  阿萁看她这模样,咬着唇,道:“阿娘,你别多思,只好好坐月子养好身……”
  陈氏推她,哀声道:“萁娘快去,你嬢嬢等你呢。”她是半点也不敢得罪施老娘的,更怕施老娘一个不顺心就生气。
  阿萁无奈,自去灶间帮施老娘打下手,施老娘抓了一把面,煮汤面给黄氏的吃。
  阿萁摸不准施老娘的脉,逗趣道:“四妹的生得俊,定是我们四姊妹里最出挑的。”
  施老娘硬梆梆应道:“出不出挑的,都是一样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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