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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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羞又窘又气,低头咳嗽,呛得满脸红晕,宫人忙上前帮她顺气。
  朱瑄示意宫人退下,接了杯茶在手里,送到金兰唇边,亲手喂她喝,看她双颊晕红,不胜娇羞的模样,一笑,在她耳畔低语“一枝红艳露凝香。”
  一听就是在调笑。
  金兰差点又呛着,这就是他的以礼相待
  朱瑄看她不咳了,嘴角笑意浮动,轻声说“别怕,今天没人来闹你。”
  金兰喘匀了气,一声儿不言语。
  朱瑄挑眉,站起身,“你先歇着,我出去一会儿。”
  他走的时候嘴角仍有笑意。
  金兰嘴角轻抽很好笑吗
  走到门口的朱瑄脚步突然一顿,站在半卷银钩的水晶帘下,回头看一眼内室。
  金兰立刻正襟危坐,收起脸上的表情,一副低眉顺眼的端庄之态。
  她头戴凤冠,博鬓珠串轻轻摇曳,一身宽大繁复的常服,端坐在布置华丽的新房拔步床内,妆容太厚,有些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了,那双眼睛依旧清清亮亮,恍如月下秋水。不论什么时候,她看人的目光永远明亮清澈,又清又透,带着一种淳朴天真的孩子气,即使在十多年的家庭冷暴力下长大,依然如斯。
  无论何时,只消让她含笑的目光瞧上一眼,天都亮堂了几分。
  朱瑄脸上笑意敛去,唇角上扬,眸底却浮起星星点点泪光。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圆圆,你终于回来了。
  殿中侍从目送朱瑄出去,相互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太子老成稳重,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哪怕朝中内阁大臣当着嘉平帝的面夸奖太子,太子也是一脸谦虚持重的表情,不悲不喜,古井无波,让人无法窥测他的心境,今天却丝毫不掩饰他的喜悦又或者说,太子实在太开心了,以至于根本无法隐瞒克制。
  侍从面面相看,几乎同时认定了一点他们得好好伺候太子妃,不能有一点怠慢。
  杜岩无疑是所有东宫仆从中最先意识到金兰在朱瑄心中地位的人,朱瑄刚出去,他立刻领着人上前服侍金兰卸妆换衣。
  金兰迟疑了一下“还没到时候吧”
  杜岩含笑说“今天圣上高兴,外面的宴席一时半会散不了,千岁爷怕殿下累着,吩咐小的先伺候殿下换衣、用些茶点,爷说殿下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儿,不用等他。爷还得应酬一会儿。”
  说着几名内侍鱼贯而入,抬来一架大理石桌案和提盒,开始安排茶点面果,席面不似待客的那般极尽丰盛排场,俱是小巧精致的黑漆小碗,看菜色似乎也平常,没有油腻腻的大盆羹汤和炖肉,看着似乎不多,一眨眼却摆满了整张桌案。
  金兰只在半夜上妆前吃了些雪花洋糖炒米,接下来水米未进,但典礼气氛肃穆,心情紧张之下倒是不觉得饿,不过一整天穿戴礼服行大礼,肩膀骨头都快压散了,点点头,示意内侍帮她取下沉重的头冠。
  内侍服侍金兰洗去妆容,给她松松挽了个家常小垂髻。她鬓发松散,一身海天霞大袖缠枝牡丹花罗宽衫,走到桌案前,目光飞快环视一圈,发现外面天还没黑,从槛窗照进、落在金砖地面上的光线微微泛青。
  内殿的拔步床太大,里三层外三层,重重纱帐掩映,除了一道道做隔断的槅扇门,还有廊庑、走道,就这么一架床,比她在贺府住的院子还大,槅扇内红烛燃烧,灯火摇曳,一片喜气洋洋、绚烂辉丽的金赤流光,她还以为天已经黑透了。
  桌案设在一座庭院人物图镶嵌螺钿黑漆金屏风下,屏风阔大,每一扇屏皆绘有精细园景,云雾飘渺,水纹粼粼,做工精细,浑然天成,灯光下浮动一层浅浅的金芒,光影浮动,如梦似幻。
  金兰坐在桌岸边,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黄花梨牙条繁复精致的云纹金边纹理上,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身边这架金屏风值多少钱。
  她突然想起西苑春宴的那天,她和剪春挤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为自己嫁妆里的一张拔步床发愁。
  一转眼,她竟成了皇太子妃,见识了皇宫里雄浑靡丽的富贵奢华,一架千金的苏州府拔步床也不过寻常罢了。
  杜岩站在一边殷勤伺候“殿下,这是宫里甜食房造的窝丝糖、虎眼糖,您尝尝口味如何。”
  甜食房隶属御用监,掌造办面果甜食,他们非常擅长做面果,配方从不外传,而且制作的时候也不允许外人观看。
  金兰听说过甜食房。据说有位四品官在宫里吃了甜食房的面果后念念不忘,想带回家给老母妻儿品尝,偷偷藏了几块在袖子里,不小心污了官袍,被纠察御史弹劾,差点丢了官位。
  她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爱吃甜食的年纪。苏州府的滴酥鲍螺闻名天下,她在祝家吃过一次,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枝玉告诉她鲍螺里最好的是带骨鲍螺,她一直想尝尝,可惜贺家没有仆妇会拣那个。
  甜食房的面点和苏州府的比起来如何呢
  金兰尝了几块,眼睛陡然亮了几分。
  窝丝糖形如丝窝,面上撒了层芝麻,松酥细腻,香甜可口,有股淡淡的黄豆香甜味。虎眼糖外壳酥脆,内馅柔软,香酥甜美,一点都不腻。
  她原本不觉得饿,吃了几块果子,顿觉胃口大开,桌案上的菜肴面果看似寻常,但刚刚好全是她喜欢的口味,她一样样尝下来,每一样都很喜欢。
  看她吃得香甜,杜岩笑着帮自家主子卖好“菜色是千岁爷吩咐的。”
  金兰伸筷子的手停了一下。
  她吃得高兴,把朱瑄给忘了。
  第30章 贺礼
  皇太子大婚,筵宴的规格自然不低。
  奉王殿内设御座,锦衣卫分立于殿外的东西两面,金吾等卫东西分立。御座下西面是酒亭,东面是膳亭,酒膳亭的东西两面为珍馐醯醢亭。御座东西设御筵,东面为皇太子座,其他诸王的座位以次往南排列,东西相向。四品以上官位的座位设在殿内,五品以下官员的座在殿外东西廊下,司壶、尚酒、尚食等宫人在旁侍候。
  教坊司早已在内殿、外殿分别设大乐、杂舞,一切准备就绪,仪礼司官员请升座。
  钟鼓齐鸣,乐声奏响,伴随着大臣的山呼声,嘉平帝在司礼监太监钱兴等人的簇拥中出现在大殿内,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各自落座,进献九爵酒毕,光禄寺官员收走酒爵,进汤、进大膳。
  繁琐冗长的礼仪总算熬到了结尾,群臣心里暗暗松口气,还没来得及举箸夹菜,内殿里头遽然安静了一瞬,气氛微微凝滞。
  殿外的年轻官员面面相觑,伸长脖子往里看。
  悠扬婉转的乐声中,几名内侍匆匆从内殿奔出,径直朝后殿走去,不一会儿抬着一只只抬盒走进内殿。
  官员们意识到内殿出了什么变故,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他们品阶太低,不能进内殿,有几个胆大的官员悄悄走到廊下,竖起耳朵偷听。
  不一会儿,一名礼部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众人忙拉住他细问。
  礼部官员低声骂“钱兴那厮真是歹毒趁着圣上高兴,说什么谢太傅给太子送了份厚礼圣上突然来了兴致,说想看看各部官员给东宫送的贺礼。”
  众人恨得咬牙,暗骂钱兴蛇蝎心肠。
  谢太傅是扶持嘉平帝登基的功臣,平日和太子没有任何往来,只担任了一个太傅的虚衔。当初谢太傅不知道听了谁的撺掇意欲捧剑入宫死谏,差点酿成大祸。这事是嘉平帝的一块心病,今天太子大婚,钱兴故意提起谢太傅,其心可诛嘉平帝忽然起兴要看文武百官送的贺礼,就是为了敲打文官和朱瑄本人 愤恨之余,众人一阵心惊肉跳。
  皇太子是一国储君,温文儒雅,风仪出众,深得民心,历来颇受文官推崇。太子迎娶太子妃,事关国本,哪个官员敢随便敷衍贺礼自然是什么精致稀罕就送什么。
  这些落在嘉平帝眼里,会不会成了他们私下结交太子的物证 美酒佳肴在前,歌舞音乐在侧,众人却惊出一身冷汗,让夜风一吹,冷飕飕的,从头凉到脚底心。
  刑部员外郎望一眼内殿东面的方向,和身边同僚低语“难怪东宫会婉拒大理寺的贺礼。”
  同僚心有戚戚焉,“太子果然沉稳。”
  刑部尚书清廉,只给东宫送了些家乡土产,被死对头大理寺官员好一顿嘲笑,两边差点打起来。后来东宫推辞大理寺的贺礼,却留下了刑部尚书的,刑部上上下下十分快意,把这事当成笑话讲。
  如今看来,太子当真深谋远虑,他早就料到钱兴会拿官员贺礼做文章,所以只要是厚礼,东宫一概婉言推辞。
  “太子谨慎小心,高瞻远瞩,自然是好事。”刑部员外郎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凡事都要如此小心慎重长此以往”
  身为储君,朝夕不得安宁,事事小心谨慎何等折磨人的精神和心志太子天生不足,体弱多病,还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应付昭德宫和司礼监的阴谋手段,纵有七窍玲珑心,又能坚持到几时就算坚持到底了,那时的太子还能一如既往的仁厚温和吗 同僚朝员外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员外郎自知失态,飞快扫一眼左右,举袖咳嗽,草草掩饰了过去。
  内殿,烛火通明,辉煌灿烂。
  御座之侧,一名穿大红妆花飞鱼服的俊美男子站在嘉平帝身边,低声和嘉平帝说着什么。
  底下的文武大臣屏息凝神,神情里透出几分紧张之意,侧耳细听俊美男子有没有趁机挑拨嘉平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可惜教坊司的乐舞还没有停下,他们什么都听不到。
  内官担着一副副抬盒从御座之前走过,男子扫一眼抬盒里的礼物,一样样解说给嘉平帝听。
  众人噤若寒蝉。
  一刻钟后,嘉平帝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
  众人暗暗吐出一口浊气还好东宫处事谨慎,没让钱兴阴谋得逞。
  嘉平帝其实无意为难朱瑄,东宫大婚,大臣送些厚礼实属平常,真出格了也不算什么,但他想起谢太傅的事就心里膈应,提出要亲自看贺礼,不过是敲打百官罢了。
  罗云瑾随侍左右,猜到嘉平帝的心思,解说贺礼的时候看到珍贵的书画作品,并不隐瞒,有什么说什么。
  嘉平帝没看到什么特别名贵的贺礼,不一会儿就看烦了,示意宫人给他盛酒,目光无意间扫到礼单上的一个名字,笑问“安远侯府送了两箱书好小子,那两箱书是朕赏陆瑛的果然是那小子干得出来的事朕让他好好读书,他就想出这个法子躲懒皮猴”
  笑了一阵,侧头问,“他去湘南多久了”
  罗云瑾没吭声,一旁的钱兴抢着答“已经足足两年了。”
  嘉平帝皱眉“陆瑛是个孝子,他老母在堂,两年不能归家,难为他了。”
  钱兴知道嘉平帝这是想召陆瑛还朝,瞥一眼长身玉立的罗云瑾,说“再有两个月就是安远侯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钱兴牢牢掌控整个宦官机构的权利中枢,可罗云瑾这个秉笔太监却不肯听他调派。他想除掉罗云瑾,奈何罗云瑾能带兵打仗,一身实打实的战功,不好下手。嘉平帝对罗云瑾寄予厚望,钱兴一时之间想不出逼罗云瑾低头的法子,听嘉平帝提起陆瑛,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借刀杀人 陆瑛是武将,深得嘉平帝的信任,嘉平帝再宠信罗云瑾,后者能取代前者在嘉平帝心目中的地位吗 不能。
  论出身,陆瑛是世代簪缨的贵公子,罗云瑾只是个残缺阉人。论资历,陆瑛少时跟随族中叔伯驰骋沙场,十二岁就能弯弓杀敌,而罗云瑾在监军之前根本没上过战场,之所以能建立战功,还不是因为将官都快死光了迫于无奈顶上去的 如果陆瑛还朝,嘉平帝还会像现在这样倚重罗云瑾吗 据说陆瑛和罗云瑾不和,陆瑛以前在宫里当值的时候曾和罗云瑾打了一架,若是能拉拢陆瑛 钱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哉,决定趁火浇油,笑着道“听说陆侯爷这些年忙于平叛,拖到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妻,京里的世家小姐望穿秋水,都巴望着陆侯爷早日回来。”
  嘉平帝犹豫了片刻,吩咐钱兴“拟旨召陆瑛还朝。”
  钱兴喜滋滋应了一声。
  罗云瑾扫一眼钱兴,道“陛下,陆侯爷对陛下忠心耿耿,出征前曾自比是陛下的冠军侯,誓要为陛下平定湘南,如今湘南局势未稳,以陆侯爷的性子,只怕不肯还朝。”
  嘉平帝点点头“那孩子心实也罢,等老夫人寿日,多赐些封赏。”
  罗云瑾应是。
  钱兴眉头紧皱,恨恨地闭上嘴巴,他深得嘉平帝宠信,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
  罗云瑾说陆瑛自比冠军侯,那嘉平帝就能算得上是汉武帝了,为了这个名声,只要湘南一天不平定,嘉平帝就不会召回陆瑛。他只是想早点召陆瑛回来和罗云瑾打擂台,罗云瑾倒好,一句话决定了陆瑛的未来,至少三四年之内,陆瑛是回不来了 这小子够狠
  罗云瑾将钱兴恼羞成怒的神色看在眼里,一语不发。
  狠的不是他,是朱瑄。
  嘉平帝借着看贺礼的名义敲打群臣,无异于再一次当众削弱朱瑄的地位,群臣心惊胆战,朱瑄却还有闲心故意把安远侯府的名字挪到礼单第一页。自己和陆瑛不和已久,即使没有钱兴打岔,他也会阻止嘉平帝召陆瑛回京。朱瑄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不动声色地阻止陆瑛还朝。
  罗云瑾扫一眼东边的皇太子座。
  赵王、德王、庆王和其他诸王举着酒杯朝朱瑄敬酒,朱瑄笑着饮了两杯。赵王带头起哄,他不慌不忙,说什么都不肯再喝,赵王似乎不甘心,旁边几位文官立刻围上前岔开话题,赵王脸上神情郁郁。
  罗云瑾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赵王以为朱瑄体弱多病,朝臣就会转而支持他这个由郑贵妃抚养长大的皇子么天真。
  罗云瑾前几天抓了几个贪腐小官,意外知道一些谢太傅死谏的内幕。谢太傅和朱瑄一点交情都没有,不会无缘无故死谏,暗中怂恿他的人是钱兴派去的。钱兴深深忌惮朱瑄,想让嘉平帝彻底厌恶朱瑄,设了一个毒计,利用迂腐的谢太傅来达到一箭多雕的目的。朱瑄得知消息,不便出面阻止,果断派人去请内阁大臣,大臣及时拦下谢太傅,这才将一场宫廷政变消弭于无形。
  如果钱兴的计策得逞,谢太傅真的为朱瑄血溅午门,嘉平帝颜面丢尽,甚至可能永远在史书上留下昏庸的骂名,他以后会怎么看待朱瑄郑贵妃又岂会轻易放过朱瑄谢太傅是文官之首,嘉平帝和朝中文臣的关系也会越来越紧张,转而愈加宠信钱兴。
  世人把太子选秀的事当成热闹看,没人知道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
  朱瑄殚精竭虑,一次次从阴谋诡计的漩涡中脱身,现在的他深思远虑,不可捉摸,已非当日那个冲动莽撞的阴郁少年皇子。
  他们几个人中,大概只有远离朝堂的陆瑛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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