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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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铺是个什么地方?没钱的穷苦人家赶路,住不起客栈,就去通铺里挤一挤,里头又脏又乱,但凡身上有点钱的,都不会愿意住。李景允一听就冷笑出声,捏着袖袍狠狠一甩。
  伙计满眼惊慌地后退几步,躬身给他行礼:“那通铺里没别人,掌柜的给清了,就那位夫人一个,脏是脏了点,但也不会有人碍着她,您消消气。”
  这气怎么消?都过了多少年了,这人的骨头还是这么硬,宁可跟蛇虫鼠蚁作伴,也不肯来跟他低个头。
  “大哥哥。”释往抱着枕头出来,揉着眼睛道,“咱们什么时候睡觉呀?”
  一听见孩子的声音,李景允压下了怒气,挥退伙计,转过身朝有介道:“当哥哥的,该哄弟弟睡觉。”
  有介也困得慌,勉强睁着眼问:“那您呢?”
  “我出去走走,片刻就回。”
  有介点头,知道四周定有人护着,也不害怕,揽过释往的肩就把他往床榻上推。
  释往困乎乎地小声嘟囔:“你爹怎么又不高兴,我每回看他,他都不高兴。”
  有介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那也是你爹。”
  “我爹?”释往摇头,“娘亲说了我爹已经死了,坟头草都好高好高了。”
  有介语塞,小脑袋瓜也理不清其中道理,只能问:“坟头草是什么?”
  释往茫然了一会儿,摇摇头,他没见过,只是听娘亲这么说。
  “那我知道了。”有介扯过被子给两人盖上,奶声奶气地道,“爹爹很高,坟头草也很高,那爹爹就是坟头草变的,他还是你爹爹,明白了吧?”
  “嗯,明白了。”释往认真地点头。
  两个小家伙挤在一起,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李景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坟头草”三个字狠狠翻了几个白眼。
  “将军,可要回军营?”暗处有人来问。
  李景允没好气地道:“城门都关了,回什么军营?”
  “那,您不歇着?”
  冷哼一声,李景允没有答话。
  通铺里。
  花月很庆幸这间通铺里只她一个人,只是,被褥床单都沾着一层泥垢,实在有些不堪,她看了看,找了一床相对干净的被子铺在榻上,脱了自己的外袍,就当被子搭着。
  今日实在劳累,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她都需要好好睡一觉,于是躺下没多久,花月的呼吸就均匀而绵长了。
  通铺里不熄灯,昏黄的烛台在斑驳的墙上照出自己的影子,呼啸而过的夜风拧着破旧的窗扇,发出呕哑的声音,通铺左右都没有可以依靠搭背的地方,她缩在上头,像一只弱小的虾米。
  李景允站在门边,眼神冰冷地盯着这虾米看了很久。
  从先帝驾崩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京华里万人之上的权臣,她是没见过有多少人卑躬屈膝地来讨好他,也没见过每日守在他府邸附近的裙钗娇娥有多少,但凡她肯留在京华,有的是高床软枕,荣华富贵,哪里用得着睡这种地方。
  徐长逸有一次喝醉了酒,壮着胆子说她是不爱他了,说什么都不喜欢,不想看见,所以才舍得下京华的一切。
  他不信。
  她曾放下一切戒备真心接纳他,也曾舍命护他,为他缝伤,为他留灯,最危险的一段日子都一起过来了,她怎么可能在他最功成名就的时候不喜欢他了,简直荒谬。
  再者说,你看看,他身边少了她其实过得也不错,而她呢,身边没有他,要被人欺负,要睡通铺。怎么看也是她更离不开他才对。
  骄傲地抿了抿唇,李景允抱着手里的被褥,轻手轻脚地爬上通铺,在她身后铺出一小块地方来,跟着慢慢地躺下。
  面前是许久不见的后脑勺,鼻息间除了通铺腐朽难闻的味道,还有一丝玉兰的清香。李景允满足地勾起嘴角,侧身屈膝,也成了一只小虾米。
  他已经两年没有睡过好觉了。
  窗外的夜风依旧在呼啸,烛台跳跃不止,墙上光影斑驳,通铺依旧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但虾米成了一对。
  花月的梦里不知为何全是虾,一只又一只,扭着身子从她眼前排队晃过去,她知道自己是饿了,伸手想去抓,可手一抬,人就醒了。
  外头的天已经有些泛白,客栈里已经有了人走动的声响,花月揉了揉眼,低头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床被褥,左右看看,通铺还是没有人,桌上倒是放了几碟小菜,一碗清粥。
  “你醒了?”赵掌柜站在门口,背对着她道,“昨儿听说门禁落得早,我就知道你不一定能赶得回去,还说让你来寒舍歇一歇呢,不曾想倒是在这儿委屈。”
  花月很意外,连忙起身穿上外袍,就着旁边的水盆洗了脸收拾一番。
  瞧着不失礼了,她才不好意思地道:“您怎么来这儿了?”
  “这儿掌柜的是我朋友,方才过来用早膳,他提了一句。”赵掌柜转过身来看着她笑道,“用膳吧。”
  看看床上的被褥,又看看桌上的饭菜,花月十分感动:“劳您费心,添麻烦了。”
  “你是没把我当朋友。”赵掌柜摇头,“下回没地方去,直接来找我。”
  “好。”
  这人做生意就靠着一身义气,花月也不客套,笑着应下,便坐去桌边狼吞虎咽。
  昨儿她没吃晚膳,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桌上的早膳尤其好吃,吃得她都感动了:“出门在外能遇见赵掌柜这样的贵人,实在也是我的福气。”
  赵掌柜不明所以,他就是听闻她在这儿,所以过来看了一眼,也没做什么,倒还得两句奉承。
  不过生意人,人家奉承他也就点头应着,不多话。
  这早膳十分精致,花月清楚,她没给多的银子,客栈是断不可能白给的,多半是赵掌柜的吩咐,于是一边吃一边夸他:“您这么体贴细致的人,天下少见,哪怕再晚个几年成家,也有的是姑娘愿意嫁,令堂实在不必担心。”
  “哪里哪里。”赵掌柜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拿出帕子来递给她,“擦擦嘴。”
  花月笑着接过。
  葱白的手指,棕青的绸帕,含情的眉眼。这场面,若不是在通铺房里,该是何等的郎情妾意相敬如宾?
  李景允牵着两个小孩儿站在门口看着,一个没忍住,冷笑出声。
  花月一顿,抬眼看过去,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
  “大人起得也早。”放下碗,她起身过去摸了摸有介的脑袋,然后把释往牵回来,行礼道,“多谢照顾。”
  李景允跨进门,看了赵掌柜一眼:“又见面了。”
  赵掌柜十分有礼地颔首:“缘分。”
  谁想同你有缘分?李景允这叫一个烦,他早起去哄孩子的功夫,回来屋子里就多了个野男人,这不存心膈应人么。尤其殷花月,还挺待见人家,瞧这含羞带怯的眼神,也不知道这人有什么好看的。
  “回镇子吗。”他冷声道,“温故知赶了马车在外头。”
  花月摇头:“不必了,我自己赶车。”
  “赶车费钱。”赵掌柜笑道,“正好我也要去镇上一趟,我带你们一程吧。”
  李景允:“……”这是他要说的话。
  第96章
  殷花月觉得,赵掌柜真是一个十分体贴周到的人,知道早晨赶马车不容易,所以寻个由头捎带她和释往一程,相比之下,李三公子颇为厚颜无耻,竟想用这事来施恩。
  人品高低,一比便知。
  “有劳了。”她感激地朝赵掌柜低头。
  李景允脸色铁青地站在旁边,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带了些恼意。
  要是以前,花月定会看懂他的脸色,转头来哄他,然而,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受他什么要挟了,眼尾往他脸上轻轻一扫,抬步就跟着人走了出去。
  藕粉色的衣裙从他玄色的长袍边擦过,半点留恋也没有。
  心口好像突然空了一块,外头肆虐的风和雨直挺挺地就往空洞里灌,灌得他指尖都生凉。
  “爹爹。”有介看着走远的那几个人,皱眉抬头,“不留?”
  李景允低头看他,一向凌厉严肃的眉眼间,头一次对自己的孩子露出了苦笑。
  “留不住。”他叹息。
  有介不明白为什么,他觉得他的爹爹很厉害,只要他想的,没有什么东西得不到,哪怕是边关敌军的降书,一年前人家还不肯给,一年后也乖乖送上来了,还有什么比那个东西更难拿的?
  可是,面对敌军都敢上前的爹爹,在那么柔弱的姑娘身后,却没敢往前追。
  “不懂。”有介直摇头。
  温故知下车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孩子不必懂这些,先上车。”
  李景允抬眼看他,薄唇微抿。
  “您觉着委屈?”温故知好笑地道,“这有什么好委屈的,真要不乐意,让秦生把那掌柜的捆了扔出二十里地,眼不见心不烦。”
  带着有介坐上马车,李景允闭眼按了按眉心:“我是想不明白,那样的人,比我好?”
  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温故知摸着下巴道:“家世不用比,您高出他十万八千里,相貌也是一样,他没一样比得上您。”
  李景允皱眉,刚想张口,温故知就接着道:“不过眼下嫂夫人不待见您,您再好也没用。”
  提起这个,李景允就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诶,您听我说完。”温故知连忙道,“您与嫂夫人走到这一步,也不全怪我乱传话,嫂夫人先前在府里就有不少手下帮着传信,这件事您是知道的吧?”
  李景允点头。
  她那时候一心想报仇,府里不少魏人,都在给她做事,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她有危险的时候拦一拦。后来她走了,那些人也相继离开府邸。
  “原先厨房里有个丫鬟,后来去了栖凤楼。”温故知道,“京华刚来的信,掌柜的说发现那丫鬟往外递了许久的消息,虽然近两年递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京华之事,但查了查时候,早在您与嫂夫人冷战之前,她就开始注意您在栖凤楼里的动静了。”
  眼皮一垂,李景允捻着袖口沉默半晌,闷声道:“她没害过我。”
  “不是说嫂夫人要害您。”温故知恨铁不成钢地拍大腿,“这都过了多久了,谁去翻这个账啊,我的意思是,她既然有人在栖凤楼,那么您先前一时赌气招别的姑娘陪侍,嫂夫人是全知道的。”
  “……”猛地抬眼,李景允看向他,瞳孔骤缩。
  “这不怪我们吧?”温故知摊手,无辜地道,“哥几个当时都劝过您了,您碍着颜面,非要装自个儿没事,不在意,任由那几个姑娘往怀里坐。哥几个知道您是什么想法,可落在别人的眼里就不一定了。”
  指不定回去怎么跟人说呢,那时殷花月还怀着身子。怀着身子的女人是最记仇的,也最容易伤心,再加上后来生孩子三爷也阴差阳错地不在,这可不就误会大了。
  “您别急。”看了看他的神情,温故知连忙安抚,“这事过去这么久了,您就算再去跟嫂夫人解释,那也没用,我有个想法,您且听一听。”
  聪明如李景允,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主意,可眼下,他真是老老实实地坐着,墨黑的眸子只盯着温故知瞧。
  温故知很感慨,语气也跟着放柔:“咱们现在不确定嫂夫人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您,但有小少爷是肯定的,您借着少爷的光,也能让她心软两分。但三爷,您要真想让她心甘情愿跟咱们回京华,就别总端着架子了,今日赵掌柜别的地儿都没赢你,但他说话温和有礼,能让嫂夫人知道他是为自己好的,这才最重要。”
  李景允颇为嫌弃地道:“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要为个妇人卑躬屈膝?”
  “倒也不至于。”温故知摆手,“您心口一致即可。”
  这般出生的公子爷,谁没个傲气啊,哪肯轻易表露心迹,让人踩到自己头上?尤其近两年他身份越发贵重,都没拿正眼看过人了,还要去跟她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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