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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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剩最后一张只堪堪画成一半的符纸,想着有总比没有强,他抱住林谙的头,搂进自己的怀里,贴上符的同时双手捂上他的耳朵。
  林谙其实早就摆脱了魔音入耳,但也不介意享受这危难时刻争分夺秒的亲密怀抱,他环住陆惊风的腰拱了拱,趴在陆惊风胸口听那急促剧烈的心跳,紧紧攥着对方衣领。
  陆惊风以为他承受不住剩下的那一半音波重击,心疼极了,下巴抵着他半湿不干的头顶,时不时低下去亲吻他紧闭的眼睛和光洁的额头,车轱辘话来回说,仓皇又喑哑:“没事没事,对不住了,忍过去就好,汐涯不怕啊,没事……”
  那一幕在林谙后半辈子的梦境里时不时会造访:昏暗的甬道里,澄黄的矿灯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拉长变形,投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脚边是队友痛苦难耐的呻吟,耳畔是爱人深情絮叨着的关切呢喃,前路未卜,吉凶难测,但他却前所未有地感到熨帖和满足,贪婪地深吸一口带着某人体温的气息,浸在寒潭里的四肢百骸随之暖和起来。
  他无声喟叹,于是发誓,这辈子要对这个男人好。
  很久以后再提起这件事,陆惊风抱歉地搓手,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怪我吗?”
  林谙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抽事后烟:“怪什么?”
  陆惊风探出一个头:“我把没画完的那张符留给了你,如果你没提前念清心咒,可能真的会失聪。”
  “那就可惜了,听不见某人刚刚怎么叫了。”林谙坏坏地笑,食指和中指指尖夹着烟,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不过你就是这样的人啊,什么事都要先顾及旁人,最后才轮到自己,你知道现在人都怎么形容你这种道德先锋吗?”
  陆惊风表示自己不是很想知道。
  林谙偏要说:“圣父爸爸。”
  “听着不像什么好词儿。”陆惊风刮刮鼻子,撇嘴。
  林谙拍他挺翘的屁股:“我真不怪你,是因为你下意识的行为充分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你打从心底里把我当自家人,我当时还挺感动的。”
  非但不怪,还感动?
  “傻子。”陆惊风鼻子一酸,缩进被窝,闷声道:“对不起。”
  林谙连人带被子卷吧卷吧捞进怀里,也去亲吻他的眼睛和额头:“自家人,客气什么?”
  ……
  被迫原地休整了四十分钟,阿笙悠悠醒转,刚睁开眼睛,小姑娘从鬼门关惊险刺激地抢回一条命,哇地一声痛哭流涕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往前走了,要折返回去,在门口守着等他们出来。
  陆惊风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就让费天诚跟着。
  费天诚被这姑娘的破锣嗓子敲得没辙,只得答应了,临走前把身上所有傍身的法器全都搜罗出来大方地赠予陆惊风,又千叮咛万嘱咐,性命第一任务第二,别本末倒置,得不偿失,最终在林谙不耐烦地瞪视下恋恋不舍地走了。
  “费老狗是个好人。”走了一刻钟,茅楹忽然道。
  “嗯。”陆惊风附议,“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可见人都要相处之后才能了解。”
  茅楹又不说话了,她现在总是沉默的时候比较多。
  长长的甬道一直往下延伸,安静得让人不适,没了外人,天字一号缉灵组的三位组员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
  于是茅楹指着两个人:“你们两个,怎么着,确定在一起了?”
  林谙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姿态,垂着眼皮没吭声,等同默认。
  陆惊风手握空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含糊着点头,嗯嗯啊啊,嘴里像含了一口舍不得咽下的水。
  “我就知道这小子没安什么好心,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茅楹捶了一记林谙宽厚的肩膀,自己的拳头反而红了,忿忿道,“小风,其实他早都盯上你了。”
  “哦?”陆惊风挑眉,“有多早?”
  “从他变回男人重新回来的那时候起。”茅楹一本正经地分析,“想想看,堂堂东皇观林少,要是没别的心思,会在乎那一点工资,上赶着回来矮破小的办公室倒贴吗?”
  陆惊风替林谙申辩:“他说他是为了……”
  “为了什么都是借口。”茅楹打断他,拿下巴点了点,“不信你这会儿再问问他。”
  、
  林谙不答话,勾着嘴角笑得很有深意。
  陆惊风眨巴眼,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一早挖好的深坑。
  “林弟弟,说说呗。”茅楹缺席了两人确定关系的全过程,追悔莫及,八卦之魂不合时宜地燃烧起来,“你俩……进行到哪一步了?那什么,做爱做的事,谁比较累呀?”
  这尺度有点大,陆惊风的耳朵不争气地红了。
  林谙飘过来一个阴恻恻的眼神,故作天真地笑了:“茅姐姐,要不,我们还是来聊聊张祺张队的暗恋人生吧?”
  茅楹猝不及防地被杀了个落花流水,翻了个白眼,再次陷入沉默。
  十分钟后,甬道尽头,他们遇到了第一个分叉路口。
  第96章 第 96 章
  回春鼎里燃烧着漆黑如墨的无妄之火, 审判的烈焰张牙舞爪地扭动着腰肢,降下自我意志主宰的刑罚,霸道地裹挟、侵吞那些在火焰中心变了形、面目狰狞的魂灵。
  “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男子嘲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自问自答,“因为你们罪孽深重,现在我给了各位一次绝佳的赎罪机会,好让天道轮回因果得报, 用心忏悔吧,真神会原谅你们。”
  惨叫迭迭,辱骂声不绝于耳, 最终都化为愤怒不甘的幽泣呜咽。
  “根本就没有真神。”
  年轻人抱着双臂倚在湿冷的墙壁上,他罩着宽大无比的衣袍,形销骨立,面颊凹陷, 宛如一具死气沉沉的枯骨,被人强行摆成站立的姿势。
  唯独说话的时候, 眼睛里泛出的丝丝缕缕活气能证明他还没咽气。
  但离真正撒手人寰,也就只差那么一点了。
  “没有就没有罢。”鱼霄不与病鬼争辩,他飘得近了些,低头端详陈启星的面色, 诚实地道,“你快死了。”
  “嗯。”陈启星眼皮也没抬一下,可能是不想浪费力气在这种可有可无的动作上,他的下巴因为消瘦越发尖削, “放心,我会撑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刻的。”
  “然后抢我的功劳?”鱼霄哈哈大笑,“小星星,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亮。”
  陈启星终于勉强抬眼看了过来,倒不是为了对话的内容,而是因为小星星这个恶寒的称呼。
  鱼霄看到他翻了个白眼,笑得更癫狂了,红袍乱飞。
  “成功跟失败对半分。”陈启星冷淡地吐出刻薄的话,“与其说我是为了抢你功劳,不如说我是来凑热闹,看你到底怎么死的。”
  “不会死。”鱼霄做了个为老不尊的鬼脸,“我会活得比谁都长,没听说过吗?祸害遗千年,哈哈哈哈哈哈……”
  陈启星转过脸,他连翻白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设的那个阵真的能困住陆惊风吗?”鱼霄察觉到墓穴里的异动,知道鱼儿入网了,“当初的三垣四象落魂阵都没困住他,你那未免也太小儿科了。”
  “当初因为有我。”陈启星冷笑一声,“你千算万算,实在不应该把我落在里面,否则这会儿也不会有这么闹心的苍蝇了。”
  “焚灵业火那么厉害,我怎么带走你?”鱼霄弯着眼睛假笑,此人心性阴晴不定,不爽的时候视人命如草芥,这会儿显然心情还不错,至少还有磨嘴皮子的兴致,他不能离开回春鼎超过一丈,无法再靠近陈启星,对方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只好出声询问,“怎的?还在为了这事儿生气?”
  “生气?”陈启星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了起来,肺上如同破了两个洞,呼哧呼哧的,好半天他停下难听的笑声,摆摆手坐下来,“生气就是自己喝毒药还指望别人痛苦,我像是这么愚蠢的人吗?”
  鱼霄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好意提醒:“我还杀了你爸。”
  陈启星的脸色冷了下来,眸光幽幽,犹如蛰伏着的野狼,瘦而不颓。
  “还抢了你的身体,囚禁你的意识。”
  “……”
  “你看,你还是生气的。”鱼霄得意地哼笑起来,“生气归生气,我还是得辩解一下,你爸不是我杀的,我不过是随手设了个圈套,他自发钻了进去,罪有应得。”
  陈启星不说话了,他闭上眼睛,忽略胸膛轻微的起伏,像是死了过去。
  “所以说,我对你这么坏,你为什么还从陆惊风手里把我救下来呢?”鱼霄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隐隐感觉到自己触碰到人心里什么柔软的东西。
  陈启星的嘴巴闭得死紧,头顶夜明珠的光芒幽微,落在年轻人的脸庞上仿佛镀了一层疏离的荧光薄膜,很好看,也很遥不可及。
  鱼霄等得不耐烦,背手荡开,但他听力极佳,清楚听闻陈启星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说了四个字。
  透露着迷茫和无奈的自言自语,带着一股宿命的味道:“谁知道呢……”
  ……
  因为之前午暝的告诫,出于百分百的信任,陆惊风他们一遇到分叉路,几乎是想也不想地选择了往左。
  陈启星也料到了他们会往左。
  事实上,不论陆惊风是往左往右,迎接他的都是陷阱,只不过一个是原有的万箭穿心的陈旧机关,一个是陈启星在安全的那条路上新布下的疑阵,走哪条都逃不过一劫。但如果让陆惊风在知情的情况下选,他会选择走右边,避开陈启星。
  陆惊风认真地研究着地上一块块排列整齐的青石砖,砖上有图腾,跟石门上如出一辙的双鱼图,周边还有一圈并蒂莲花的纹饰,他猜测这可能是当时侵略鱼霄国家的外族人特有的部落图腾。
  巧的是,图腾里有双鱼,鱼霄恰恰也姓鱼,冥冥中似乎注定了有些孽缘是甩不脱,也逃不掉的。
  “你低着头在看什么呢?”耳边传来林谙的声音。
  陆惊风没抬头,他忽然发现了什么,脚步一顿,确认般,又后退几步,继而又往前几步,疑道:“这地砖上的鱼,像是会动。之前明明是首尾相连,这会儿又变成了头对着头,汐涯,你看到没?”
  没人回答他。
  陆惊风心中一滞,登时抬头,果不其然,面前无人。
  再转头,身后也无人。
  林谙跟茅楹都不见了,寂寥空旷的甬道里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
  不知不觉中,他已然入阵,从他埋头注意脚下地砖,注意力被分散的那一刻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中了计。
  前后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自己十有八九是中了幻术,陆惊风稳下心神后第一时间做出判断,并立刻推测出陈启星想拖延时间的意图。
  陆惊风有点惴惴不安,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很怕又遭遇在春川街小学被魇兽困住类似的事件,害怕再次体验一遍把最美好的东西活生生撕碎了给你看的地狱级场景。
  那实在称不上是什么愉悦的体验。
  但话又说回来,他连那种级别的幻术都能抗住,还有什么能困住他?
  这么一想,他信心倍增,犹如吃了一颗效力奇佳的定心丸,心不虚了,手也不抖了,甚至气定神闲地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
  随后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小孩的眉眼很眼熟,斯斯文文,秀气得像个女生,冷静自持的目光中透出早熟的戒备,陆惊风想了想,终于成功地把这小孩跟陈启星那张阴郁的脸挂上了钩。
  “哟。亲自上阵啊?”陆惊风蹲下来,跟小启星对视,摆出大人严厉的架势,“别胡闹了,你帮鱼霄是在助纣为虐,他你还不了解吗?被坑得还不够?趁着惨剧还没酿成,我劝你还是回头是岸……诶,我话还没说完,你去哪里?哟,还蹦跶呐?陈启星你小时候挺跳啊……”
  只见小启星不搭理他,一蹦三跳地往前去了,周围的景色随着他欢快的步伐慢慢改变。
  陆惊风跟着他走进一座老宅,老宅很有些年头,外墙剥落,瓦楞破碎,远远望去像是早被废弃了的荒宅。庭院里破旧的摇椅上躺着一位正在午睡的老人,小启星踮着脚尖悄悄路过,懂事极了,没发出一丁点动静。这之后,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练功打坐发呆,趴在地上看蚂蚁看臭虫看灰尘,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就去翻翻书柜上艰涩难懂的书籍,上面尽是些奇奇怪怪的符篆和咒语,他拿着笔,把薄薄的白纸覆在书上,百无聊赖地临摹起那些图画的轮廓。
  陈启星的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子,通常午睡要睡一下午,醒了随便弄两个菜对付对付,便出门去打麻将,小启星常常就这么一个人打发时间。他的伙伴很少,没人愿意跟哑巴似的小孩一起玩儿,还有人以为他是个傻子,七岁了都学不会说话,没人知道他只是不屑跟那些蠢笨的死小孩同流合污,每天不是老鹰捉小鸡就是过家家,为了谁当爸爸而大打出手,简直幼稚至极。
  他乐意就这么孤单并自负地活着。
  陆惊风冷眼旁观,观着观着,他咂摸出一点异样来,眼前的小启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一副模样,那模样看着更眼熟,再一琢磨,竟是他自己。
  他比小启星要大一些,十二岁或者更大,每天也是来也孑然一身,归也寥寥一人;不管多早起床,没人向他道一句早安,不管多晚回家,也没人为他留一盏灯;下雨下雪下冰雹没人送个伞,家长会新生报道毕业典礼也没人陪伴,冷屋冷灶的孤独感说出来都很矫情,在当时却是刻骨铭心的委屈,看着同龄人阖家欢乐,会心生一种别人都有的东西我为什么没有的疯狂嫉妒。
  世上没有不敏感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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