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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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话粗,却总是不乏正理,晏清源边听边往院子里走了走,见几竿凤尾,翠的逼人,甚是精神,一丛子似有若无的绿影从墙角冒了出来,以为是错觉,走近一看,果然向阳的那片,有草尖探了头。
  一年里头,晏清源甚爱春秋两季,春之勃发,秋之高爽,一见这点子春意,不期而遇了,眉头一扬,眼睛里满是别样神采:
  “让你这么一说,不能当饭吃的,一律无用,眼皮子浅。”
  那罗延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属下不管那些,只想吃肉喝酒,跟着世子爷打天下,将来,”说着目中有了殷切盼望,眼巴巴看着晏清源,“也盼着世子爷给属下封个将军!”
  晏清源哼笑一声,扬手掐了朵红云英,在手里转着圈:“这件事,不能忽略过去,你还是去好好查一查,温子升忠厚,我怕的是卢静藏着歪心思。”
  打春过后,邺城南北开渠之事十分要紧,晏清源下朝后在尚书台听一众尚书就征发豪门客隶吵的头昏脑涨,遂托腮倚在个裹脚杌子旁,阖目养起神来。
  一时间,不知谁先发觉的,互相汇了个眼神,台阁里顿时鸦雀无声,水泼尘息。
  晏清源这才缓缓睁眼,目光在众人脸上,若无其事地扫了一圈:
  “吵了一个时辰,宫门都要落锁了,”在宋游道面上停了一停,“左丞,你几时能拿出个主意?”
  同崔俨一并升迁的,一在南御史台,一在北尚书台的宋游道,是大相国也看重的人物,此刻二话不说,十分刚硬:
  “邺城客隶,近数十万,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西有贺赖,南有萧梁,北尚有柔然虎视眈眈,邺城可谓三面受敌,常年来,一直募兵不断,开渠再征民夫,怕惹民怨,晏清源早瞄准了勋贵家中的客隶,只是碍于情面,知道这一计策难行,少不得百般阻挠,闹到晋阳找大相国说理也不是没有先例,这会听宋游道坚决的很,大有锲而不舍的劲头,晏清源把图纸往他跟前一丢:
  “宋左丞,那你看,这么重的担子,谁来挑的好?”
  宋游道一笑,一点也不含糊:“大将军,下官来挑最好。”
  说的四下里一静,晏清源闻言已是朗声大笑起来:“好,宋左丞不俗啊,这个担子就你来挑。”
  这一下,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左仆射晏清河此刻,看了看宋游道,替他将图纸慢慢卷起,脑子里将宋游道这几载事迹过了一遍,才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兄长。
  这明摆是要宋游道去做恶人,挑的既是担子,也将是权贵们蜂拥而至的骂名。
  客隶的事情一定,晏清源起头要走,宋游道却把一沓折子递呈了过来,大略一过,十几份弹章,晏清源笑了:“我回去细看,左丞,还有事情吗?”
  “尚书台每日点卯,迟来的,早走的,没个管束,下官看,不如在台前游廊下,设点簿,记录自尚书令仆射以下个官员出入的时辰,大将军意下如何?”宋游道话虽如此,点簿都已经拿出来了。
  周围人暗觑着他,也不知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一时台阁里又安静如斯。
  晏清源笑而不语,把话扔给晏清河:“左仆射说呢?”
  晏清河本正收拾案前卷宗,手上一慢:“左丞如此肃整,纲纪必得振作。”
  从尚书台出来,兄弟两人结伴而行,晚霞将宫阙烧的一片富丽堂皇,飞檐斗拱,玲珑翘曲,整个天地,将繁华都浓缩到这一处似的,晏清河面上又因余晖,有了几分血色:
  “阿兄遇刺的事情,还是没有结果?”
  怀揣着的这个念头,确也让他挂心多日了,大将军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的。
  “有了,”晏清源蔑然一笑,手指摩挲着臂弯间的折子,“我昨日给大相国已去密函,说出来,其实倒也无甚稀奇。”
  第61章 千秋岁(8)
  他目光往宫城方向一转,话中的未尽之意,都在这一眼之中了。晏清河立时明白过来,两人心照不宣,无须晏清源详解,嘴角微微一抽:
  “阿兄,他一个少年人,即便藏着这样的胆子,也断不敢冒然行事,后头少不了人谋划,不过,养出几个死士,就敢在上元节行凶,倒让人说不出他是愚是痴。”
  想到小皇帝动辄以“朕”自称,晏清源面色一沉:“陛下这是想造反,一个废物而已,没有我晏氏,这宫阙万千,也就是一把火的事,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话挑的露骨,晏清河面色平静,跟着晏清源回东柏堂,把宋游道那十几道折子摊到案上,一扫过去,连串的名头看的两人也是颇为意外:
  太师广阳王元修月、太保石腾、司徒徐隆之、司空柏宫、录尚书事元文若、太尉百里子如等一众勋贵皇亲真是被他一鼓作气,一网打尽。
  虽弹劾的是官贷金银,非指事赃贿,也引得晏清源不由撑案哈哈一笑:“亏得柏宫在河南,否则的话,定会在尚书台暴打一顿宋游道,到时,我还真难办,这个架拉不得啊!”
  晏清河暗自想着心事,什么也未表露,只说道:“宋左丞奏驳尚书违失上百条,省中不少人已经怨声载道,依弟看,别说柏宫要打他,恐怕太原王儒等人被惹火了,也是要动手的。”
  省里太原王氏和博陵崔氏子弟一般,皆为北方高门大户,有些跋扈习气,倒也寻常,晏清源稀里哗啦翻着奏章,忽的一笑:
  “出州入省,还不够的话,那只好给宋左丞再加官了。”
  开渠的事,果然招了满城风雨,弹劾宋游道的折子雨后春笋一样也涌进了御史台,崔俨搭眼一看,心底直发笑,这怕是给宋游道砌个坟头都用不完,翻到最底下,徐隆之的弹章也赫然在列,旁边御史瞥见了,一乐,忍不住插嘴:
  “司徒在青州,这得是八百里加急赶着弹劾左丞啊!”
  “上一回他一口气弹了这些人,大将军着手查了,后来中枢虽未降职削爵,但也严加斥责,罚了薪俸,这么一肚子火,不反烧回来,能让左丞一人呆在清凉地里头?”
  听主官说的淡然,御史促狭来了一句:
  “左丞这恰是‘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这是《华严悲智揭》里的一句,立时勾得崔俨转念想到另一事,极力上表要新凿石窟的几个官员,大都是元姓皇室,名头眼花缭乱的,崔俨一一着笔驳斥了,洋洋洒洒,写就一篇恣肆文章,堵得众人哑口无言,只得掉过头来,攻讦御史台心无君父太后,居心叵测云云,崔俨被缠得一阵心烦,想着每日嘴仗打不完,御史台鸡犬不宁,连院中那株杏花几时突然怒放了一树都不知晓,此刻,往窗子外一瞥,才想起,出了二月,马上就到三月三,漳河曲水流觞,算得上是一件赏心佳事,聊作安慰,便又重新拿起笔来。
  没想到,事情越演越烈,不但省中几个尚书也跟着凑热闹,连带着左外兵郎中不知怎么扒拉出一件旧事,折子措辞凶狠激烈,一副不杀了宋游道,不足以谢天下的阵势,崔俨无法,只得往东柏堂来寻晏清源。
  一夜东风来,吹得整个邺城满树花枝开,纵马过长街,打着旋儿的花瓣纷纷扬扬,雪沫子一样,落到肩上、头上,惹得行人欣喜若狂,驻足观看。
  邺城春天短,本就来的迟,时不时来场倒春寒,再加上神出鬼没的野风,整个春天也就七七八八散的差不多了。
  今年反常,陌上草薰,闺中风暖,不再是往年那个料料峭峭的劲,帝都的风,温柔的如情人的呼吸,拂在面上,生出微醺陶醉之感,崔俨就这么一路走来,到了东柏堂下马,一眼瞧见高墙伸出来的几条桃枝,初初露了片粉嫩的花苞,正摇荡春风媚春日,惹眼的很。
  开府办公之地,东柏堂少了那么点情致,有这么几株花树衬着,好歹去了几分平日里的规整肃杀。
  今天这一趟,崔俨才进得门来,就见人来人往,好不忙活,值房里偶有人探出头瞧两眼,就是一番评头论足,崔俨问了其中一个,才知道东柏堂正重葺花园,甫一转身,迎面走来风风火火的那罗延,脚下如走泥丸,那罗延也瞧见了崔俨,赶紧过来寒暄一句:
  “中尉找世子爷?在后头书房呢。”
  崔俨两只眼睛往四下里轻飘飘掠着:“世子怎么想起拾掇花园了?”说着给一旁给匠人让了让路,定睛一目,看这阵势,是准备叠石。
  那罗延乜了一眼正运往花园的这些个重峦叠嶂的石头,嗤的一声,却还是往崔俨跟前凑了一凑:
  “这是要弄出个江南的园子来,陆归菀出的馊主意,也不知道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中尉,”他挤了挤眼,“世子爷可惯着她呢!”
  崔俨微笑听毕,抚了抚须:“怡情小事,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南国佳丽,北地难寻,世子偶有放松,有益无害。”
  那罗延显然不服气,哼哼丢出一句“我还要忙”拔腿就走。
  崔俨听在耳里,摇头一笑,绕过游廊,远远看见蜂腰桥上走过来一人,因时令的缘故,换了身俊爽春装,宽肩细腰,高挑修长,不是世子晏清源,又是哪一个?
  漫不经心地含笑朝这边踱步近了,崔俨想他兴致正好,自己却是来败兴的,踟蹰了一瞬,晏清源早瞄见他手里一沓折子,见怪不怪地笑道:
  “晏将军的婚期近了,你别只顾着来烦我,你崔家的妆奁要厚,可别不舍得。”
  两句玩笑话,崔俨心下也跟着一松快:“大将军放心,崔氏嫁女,妆奁自然是厚的。”
  于是两人也不往书房去,春光当头,不可辜负,晏清源信步闲庭之际,把折子一摊,日光有点发刺,便往柳树底下站了站,绿叶垂肩,疏影投面,晏清源拂了拂柳花,一行行看下来。
  弹章里写的清清楚楚:二月初,省中一犯事郎官禁于省中,晏清源在省的时候,已判‘听’,令取保放出;宋游道发怒改判,云‘往日官府何物官府,将此为例!’又云‘乘前旨格,成何物旨格’,按律,宋游道吐不臣之言,犯慢上之罪,大不敬者死。
  晏清源素来心胸阔达,对可用之才,包容得很,于是,抖了抖弹章,笑着问崔俨:
  “属实?”
  “我已经问过他,他都承认了,是说了这话。”
  晏清源不语,接着往下看,扫到“口称夷齐、心怀盗跖,财随官增,产与位积,虽赃财未露,而奸诈如是。”言之昭昭的,看得陡然不快,立马变了心情,脸上却丁点表情没有:
  “这几句是什么意思?宋游道是疯了?敢这个时候给我出岔子,不清楚我眼下正忙什么吗?”
  “他倒没疯,是那些个人被咬急了发疯,宋左丞的弹章也没少送。”面对世子连珠炮的发难,崔俨莫名有点惴惴,宋游道受纳这个事,隐约有所耳闻,到底什么个情况,他还没弄清楚,这么一堆罪名,得诏付廷尉,思来想去,跑这一趟,也是看晏清源怎么拿主意。
  大好的春光里头,就是没法子让人正经受用,崔俨看晏清源手底捻烂了朵柳花,好半日,才定下目光开口:
  “先不管他有没有这些烂事,他这是惹众怒了,都想杀他,台阁里头,得有人出来说话。”
  晏清源思忖片刻,澄澈的眸子里忽闪了一阵,很快拿下主意:
  “让吏部侍郎杨延祚出面。”
  杨延祚出身弘农杨氏,也是大相国乘龙快婿,晏清源是吏部尚书,他为侍郎,两人把持百官选拨升降,人事上的种种,配合得向来默契,由他出面再妥当不过,只是怎么措辞,崔俨一双征询的眼睛望了过来。
  “你去传我的话,就说譬之中枢畜狗,陛下养他,就是为了叫唤,否则,吃着国家的俸禄,却不尽忠职守,那是尸位素餐,今日因为他多叫唤几声,你们就吵闹着要杀了他,日后恐怕就没有狗吠了,谁替天子分忧?同样的道理,御史言官们也是如此,各退一步罢。”
  正稀奇世子这么粗鄙的话都出来了,末了,忽然捎带上整个御史台,崔俨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晏清源在他脸上一端详,笑着把弹章还了回去:
  “中尉也受不住了?我忘了,中尉出身博陵崔氏。”
  崔俨只消动一动恼,便会心一笑:“大将军话糙理不糙,两头都顾上了,侍郎那个人,说话向来尖刻,这番话交付给他,再好不过了。”
  “你明白就好,我这先给兰台赔罪了,失礼,失礼。”晏清源作势拱手,笑脸却很快就散了,“宋游道的事情也不能不查,当初我是在大相国跟前,给他求来的这个位子,大相国虽看重他,但并不是很属意,他要是敢辜负大相国,等这阵子过去,我饶不了他!”
  崔俨听得一凛,看晏清源似有若无瞥上自己,听出了言外之意,不乏警告,琢磨了片刻,欲言又止了。
  “这不是长法,大将军。”崔俨忽的又开了口,晏清源应得极快,声音寡淡:“我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可现在还不是立大规矩的时候。”
  柳枝摇曳间,碎出一点点光斑来,印在晏清源白皙的面上,是越发柔和的,但那双黑幽的眼睛,此刻,明显使他少了几分素日的跳脱神采,而越发沉静如止水了。
  崔俨见他不往下再说,理了理衣裳,跟他施礼要走,晏清源眉头一动,那抹子风流爽俊的味道就回来了:
  “也好,有空过来看看东柏堂的新园子,唔,和温子升一起,权当切磋诗技了。”
  他有这个雅趣,崔俨自然不好拂面,暗想跟温子升一道,自己自然是比不过当陪衬的,一时无奈,应下话赶紧走了。
  晏清源一人在桥上逗留了半日,长身玉立的,也不知到底在思索个什么事,那罗延忙里忙外,东奔西顾,一眼瞅到他,没敢上前打扰,本以为他要下来往花园去,却是折身走了几步,一拨柳枝,闪进了那片桃林里。
  绕过桃林,一径地走,晏清源方才瞧的清楚,归菀和两个丫头在这石墩子附近晾画,猜是东柏堂作出来了,还没上前,正巧被前来通传的家仆打断,和崔俨说了半日的话,口干舌燥,见石几上还置着茶,人却不见了踪影,遂上前一摸,尚温,知道她刚走没多久,便把归菀喝剩的半盏残茶悉数饮尽了。
  等穿过一道月门,听附近传来细细的人语,驻足倾听了,一转身,衣袂翩飞,往东南角的蔷薇棚走来,终于见那片光影里,露出一角玉色莹然的曳地裙子,凤头履也随着她身子轻摆,跟着冒出一点尖,粉白底子上,只勾刺了几道花纹,清而不俗,又有少女的纯净。
  大半个身子却遮的看不见,隐隐绰绰的,惹人心痒难耐,晏清源本以为她在同秋芙说话,仔细一辨,却是归菀独自在低声唱着什么,再走两步,方听得归菀那娇糯清甜的嗓音里逸出的歌声: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新燕弄初调,杜鹃竞晨鸣。画眉忘注口,游步散春情……”
  耳畔果真有莺燕呢喃,缭绕于林,眼前也真的有调皮春风,吹得罗裳轻曳,晏清源悄悄绕到她身后,只见归菀蝶翼般稠密的眼睫垂闪着,一双透白的素手,正拿着折来的花枝,并几根柳条,缤纷相间的,十指交错着就编出了半个未成形的花环,看的晏清源一阵眼花。
  许是劲儿没用够,柳条一松,啪得往脸上弹去,吓得归菀“哎呀”一声,把歌声也给截断了,晏清源盯了她半日,果断一出手,给摁住了柳条:
  “春风复多情,我的小姑娘是不是思春了?”
  第62章 千秋岁(9)
  归菀把身子一扭,躲开他那只手,动作本都滞了一下,转念一想,我总因他这样不快活做什么?这样想着,权当没听见那声调笑,闷闷地继续编着花环,只是,这首《子夜四时歌》不肯再唱了。
  一地溶溶的碎日光,蔷薇架子落下的朦胧疏影浮动不已,窈窕窕的身子,坐在其间,就已经是最上等的春色。晏清源看归菀头也不抬,以为她是害羞,折了个青条子,拿叶儿拂过去:
  “怎么不唱了,是春歌罢?”
  说着自然而然地坐在归菀身侧,好整以暇地等她回应,归菀抬眸掠他一眼,两只点漆乌珠灵活一转,却什么也没说,晏清源趁势一把捏住了下颌,将她正对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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