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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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俏两指轻轻拈着这片黄叶的叶柄一捻,叶片瞬间就转了十七八个圈儿。她听见沈谦在旁又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更是低了头,不敢说话。
  沈谦便去发动了车子,只是他手中的钥匙转动的那一刻,阿俏突然脸色一变,一双白净的手上青筋陡然暴了暴,赶紧低下头去。
  她还是忘不了上辈子的事。
  阿俏的神情,沈谦一一全看在眼中,却只是不说。他缓缓将车倒出来,将车开上正道,驶离徐家。
  直到驶近省城的城门,沈谦都只是一言不发。阿俏自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偶尔疑惑地转过头,看沈谦一两眼。
  突然只听一声刹车响,阿俏惊起,只见沈谦将车停在了一处路边。随即他转了身,打开了车内的灯,自己转身,紧紧盯着阿俏的双眼,开口唤道:“阮小姐”
  阿俏转过脸来,不知沈谦的用意何在。只是此刻她看向沈谦的双眼,却觉眼前这个男人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本他身上那股子温润如玉的君子气息已经不见了,他眼里的笑意也早没了踪影此刻,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早已有了棱角,透出钢铁般的硬气,不不不……不止这些,他眼里仿佛凭空筑就起了一道墙,他心里在想什么,眼神里在诉说什么,她已经完全看不明白了。
  阿俏一惊,腰板依旧笔挺,将身体坐得直直的。
  只听沈谦低声开口问她:“你认得我?”
  阿俏心头更惊,以为自己说话或是表情哪里不妥,竟尔漏了馅。
  “我……我自然认得先生。”阿俏答得有点儿慌张,心里觉得更加不妙。
  果然,沈谦微微偏过头,凝视着她的面孔,柔声问:“在今天之前呢?你认得我,知道我是生意人嗯?”
  阿俏早先在徐家大厅里,不知不觉就唤了一声“沈老板”,还惹来沙龙的人群嘲沈谦,说他是个奸商。
  阿俏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挑了挑嘴角,说:“先生恐怕不记得了,阿俏与先生,曾经在街上遇见过一回。”
  她指的是上回偶遇,她就在他的店外,走路不当心,险些就撞在他身上。那时沈谦还与阿俏对答了两句。阿俏平静地续道:“后来又一次路过‘知古斋’,阿俏就忍不住进去看了看,还向店里的伙计请教了东家的姓名。若不是那次见过先生店里的名贵白瓷,阿俏也不会想到这次比试时先生曾经暗中相助。”
  她说的全是真的,她确实曾经进“知古斋”去问过主人的名姓。她不想冒险在沈谦面前说谎。
  她知道对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古董商人不可能会让人用那样极端的方法来杀他。
  她也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门路,并且早已洞见杜家那些见不得人的打算,所以才能出现在醉仙居的楼下,神通广大地伸手帮了她。
  在沈谦锐利的目光逼视之下,阿俏几乎想要闭上眼身边的这个男人,她无法不感激,可又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
  沈谦也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他店里的伙计向他形容过,有这么个形容样貌的年轻姑娘,进店看了看,问了主人的名姓。可是这无法解释上回“飞花”获胜的那件事,也无法解释他见到她的时候,她眼中那种神秘的熟悉感。
  她好像是,一直认得自己的。
  沈谦身份特殊,自然也时常有人处心积虑,用尽各种方法接近他。他清清楚楚地明白阿俏不是他所怀疑的那种人,可是他近来所图之事非常重要,关系到千万人的福祉,所以他不得不万分谨慎。
  所以今日沈谦索性将问题挑明,直截了当地将话问出口。
  她也给了他答案。
  可是这答案却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读明白她眼里的害怕与防备,想知道那一切令她心酸神伤的过往。
  可他也知道自己将这话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就挑明了一点:他不相信她他可以暗中帮她解围,明里护她回家……可是他却不愿意相信她。
  阿俏一对明净的眸子看着沈谦,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此时车窗大开着,夏夜的凉风偶尔从窗外灌入,扬起阿俏一头俏丽的短发,发脚凌乱,洒在她面颊两边,有些凄美。
  突然阿俏开了口:“沈先生莫不是以为阿俏是那等找了各种借口,刻意接近先生的女子?”
  她终于自嘲地笑了:“若先生真的要这么认为,那也很简单,以后阿俏不再见先生,先生自然也不必担心了。”
  沈谦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自以为藏得妥帖的防备,一下子就被那小丫头全看透了。
  第48章
  沈谦不露痕迹地转过身,关了车内的灯,重新启动车子,淡淡地开口:“盐阜路,对吧?”
  阿俏没有答话,沈谦能猜到她的心情,能想象着她正拼命挺直了脊背,扬起脖颈,甚至咬紧了下唇,不让自己一分一毫的沮丧流露出来。
  “既然上了先生的车,就全心全意地信任先生的人品,知道先生高义,信得过先生绝不是那种,会乘人之危的人……”阿俏这番话言犹在耳,沈谦却明白,早先他那番追问,终是伤及了那个女孩子的自尊。她给了他足够的信任,他却没有用对等的信任来回报她。
  晚间车行很快,不久沈谦就将车子停在盐阜路的路口。
  阿俏依旧端正坐着,略略偏过头,郑重向沈谦道谢:“今晚有劳先生送我!”
  这时沈谦点亮车灯,微笑着向她点头,没说话,仿佛依旧是那个永远温煦和蔼的沈先生。
  阿俏紧紧抿着嘴,却硬生生扯了扯嘴角,送出一个微笑来,对沈谦说:“既然先生对阿俏心存疑问,那以后不如……不如就不要再见了。阿俏不会出现在先生面前,也不会再与先生有任何瓜葛。”
  她眨了眨眼睛,接着说:“祝先生以后鹏程万里,大业得成!”
  沈谦听了这话,突然伸手就想去捞她。只没想到阿俏动作太快,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接着就是清脆的鞋跟敲击石板路面的声音,顺着盐阜路窄窄的街道迅速远去。
  沈谦捞了个空,心里有些懊恼,微笑却依旧挂在嘴角。他在她坐过的位置上拈起小小一片黄叶,就也学着她的样子,两指轻轻一捻,那片黄叶就在他指尖轻轻地转动。
  可这时,沈谦的笑容得更加欢畅。
  因为他听见清脆的“嗒嗒”一声声,阿俏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在他的车窗外停下。只听阿俏向车内的他大声说:“沈先生,请你……请你以后一定要堤防,要堤防你的身边人,要堤防有人在你的车子上做手脚,车子要时时检查,尤其是你用司机的时候,也要提醒司机检查车子,还有……”
  沈谦转过脸来,望着阿俏,“嗤”的一声轻笑:“阿俏,你不怕说得越多,我越不信么?”
  阿俏一跺脚,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到底还是缩了回去。她原本想要提醒他,最好永远都不要去浔镇那个地方的,可又怕真的像沈谦所说的那样,越是多说,对方越是不信。心里算算时日反正还早,阿俏就想,以后再提醒他也不迟,到时候无论是发电报,还是送匿名信,总归会有不用她自己出面的办法。
  于是阿俏果断地说:“那好,沈先生,再见了!”
  想想又不对,她马上又改口,“再也不见了!”说完阿俏转身就跑,径直往阮家大院的院门那里跑过去。
  她径直跑到自家门口,才又转身回来,往巷口一张。
  沈谦的车子依旧停在巷口,只是这一次与上回不同,沈谦已经下车,此刻正立在车门外,双手插在裤兜里,斜斜地倚在车上,远远地望着阿俏。他见到阿俏回头,便伸出一只手,似乎兴高采烈地冲阿俏挥了挥。
  不知为何,阿俏忽然觉得双眼有些酸,可到底觉得以后再也不见此人才是最好。此前她一直是独自一人在这条路上前行,往后不过依旧是孑然一身,没有差别。
  倒是沈谦那里,她多少尽到了些义务,提醒了他一句。若他真是她所想的那种,身上背负着秘密的人,有这一句在,想必沈谦不会掉以轻心。
  想到这里,阿俏释然许多,终于掉过脸,伸手去敲阮家的大门。
  沈谦则一直等阮家的仆人出来,将阿俏接进门去,才回到自己的车上。方向盘旁边,还夹着那一小片黄叶。
  “江湖不见,小丫头,你说不见,就不见了么?”沈谦指尖挟着那片黄叶,心情舒畅,忍不住笑出了声。经过今天的事,他确知她身上是有些古怪的,恐怕知道些旁人不晓得的事,可那又如何?他沈谦沈士安,觉得在这个人间,她最真实可信。
  徐家三太太黄静枫操持的那次聚会,是“黎明沙龙”少有的,到的人最齐的一次。此后人们就各奔东西。比如周牧云,从宿醉中恢复过来之后,就忙着收拾行装,按时去飞行学校报到,准备去参加封闭式训练。
  送走周牧云之后,阮清瑶听说周逸云身体不大好,就捡了时间,带上几件时兴的点心,到周公馆去探视朋友。
  她见到周逸云的时候,不免吃了一惊。只见周逸云穿着睡袍窝在自己的床榻上,可是眼睛鼻子全哭得通红通红的。周逸云一见到阮清瑶进来,就冲阮清瑶扑了过来,抱着阮清瑶的腰哭道:“瑶瑶,你说说看,我怎么办才好?”
  阮清瑶心里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叹了一口气,也伸臂抱住周逸云,说:“你别想这么多,也许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都看走眼了呢?”
  阮清瑶口中所指,就是那天晚上他们从徐家出来,司机认错了方向,竟将车又开回停车的地方又兜了一圈。因此阮清瑶、周逸云,还有那位醉得不行的周牧云,都见到了沈谦与阿俏并排坐在车里,沈谦伸手到阿俏耳边,似是撩了撩阿俏的短发。两人神情亲昵,举止也是一样亲密。
  “瑶瑶,若没有那天晚上的事,我也不会想明白,我其实真的……真的很喜欢士安哥哥啊!”周逸云扑在阮清瑶怀里痛哭起来,“可如果我从来没想明白,我也不会如现在这样难过……明明是我先认得士安哥哥的。”
  阮清瑶看着朋友哭成那副狼狈样子,连声安慰:“你想,我那个三妹认识士安才多久,你认识他有多久。士安那个人你也知道,他待人总是一派春风和煦,就算是新认识的朋友,也是一样。可他心里是会念着你们一起长大的情分的。”
  周逸云却哭得语无伦次:“瑶瑶……瑶瑶你不知道,当我看见,我看见那一幕的时候真跟扎了心似的,问题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从来不知道我对士安……我动了心!你能明白这种感觉不?自己从来不知道,可一旦看见他对别的女人示好,就……”
  阮清瑶的脸立即阴沉下来。
  她忍不住想起了那天晚上周牧云开玩笑,假装要向阿俏示爱,当他真的单膝跪在阿俏面前的时候,她的心,也像是被人陡然抽了一鞭子似的。这可真要了命了,难道她喜欢周牧云?那个半大毛头小伙子?想到这里,阮清瑶的嘴角就忍不住要抽她阮清瑶,这辈子根本就没打算靠哪个男人过一辈子的,怎么会贸贸然喜欢上那么个人?
  只不过她如今必须面对失败,她原想让周牧云去勾搭阿俏。以周牧云那个不定的性子,要他的心永远只拴在阿俏身上,那是不可能的将来阿俏情场失意,自然就乖乖回阮家操持自家的生意。
  可如今,这情形看起来不大对,阿俏绝不像是情场失意,反倒是周牧云一再买醉,周逸云也因为阿俏的关系扶床大哭,而她自己……
  阮清瑶赶紧摇摇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不行,绝对不行,她得想个办法,将眼前的局面扳过来才成。
  于是阮清瑶斟酌言语,对周逸云说:“逸云,你既然想清楚了,自己有这份心,你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争取呢?”
  周逸云听见,突然从被子上支起身,睁着一对又红又肿的泪眼望着阮清瑶,“瑶瑶……”
  “你想,你已经成年了,你家里也一直在给你物色对象,士安不就是一个很完美的对象么?年纪合适,事业也有小成。你不妨稍稍露个口风,你家里亲戚这么多,周家与沈家又是世交,总会有人替你将消息递到沈家去的。”
  说到这里,阮清瑶叹了一口气,说:“逸云,你想想,你家的家世,与我家的家世差了多少?我那个妹妹才将将十六,还未成年。沈家若是考虑未来儿媳的人选,一定会先考虑你,而不是我妹妹。最近你再找个机会,接近接近士安,把话跟他敞开来说清楚。人都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士安是个明白人……可你若什么都不做,只在这里哭,就只能错过机会。”
  听到这里,周逸云顿时心里升起了一点希望,可又犹豫起来:“这段时间,这段时间……你那个妹妹,若是总缠着士安哥哥,那可怎么好?”
  阮清瑶轻笑一声,说:“不会的!”
  周逸云一板脸,问:“你怎知道?”
  阮清瑶很有自信地答道:“这两天我家里人正在商议,怕是要将她送到外地去拜师学艺,有一位叫什么什么的大师,开了山门收徒,要收一位关门弟子呢!”
  第49章
  周逸云听了阮清瑶说的,忍不住惊讶地问:“你妹妹的厨艺都已经这么好了,怎么还要出去学艺啊?”
  阮清瑶微蹙了眉头,摇摇头,回答道:“我也不明白,家里人跟你想的差不多,是我那个妹妹自己要去。”
  周逸云阮清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阿俏的生母宁淑也一样不明白。
  “阿俏,你若是去随静观大师学手艺,家里的生意该怎么办?”宁淑忧心忡忡地问。
  “娘,家里的生意一定无碍的,高师傅的右手已经养好了,左手也拆了石膏了,大夫说他恢复得很好。昨天我刚见过他上红案,没问题的。再说,高师傅也是时候再带一两个好的二厨出来了。”
  宁淑还是有些犹豫,阿俏又补了一句:“娘,再说我们这回赢了杜家,各家报纸都报道过一遍,家里的这三桌席面,一直摆到明年都没有问题,有高师傅和大家在,不愁生意做不下去。再说了,如果以后一直由我主厨,高师傅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你将他留在家里是屈才,可若让他离了咱家,那岂不是又便宜了别家?”
  宁淑记起上回高升荣险些被人挖角的事,忍不住也有些后怕,点点头,说:“可是阿俏,我听人说过,静观大师那里条件艰苦,在她那里学艺要和她一起清修……阿俏,你在乡下独自住了这么多年,娘已经是委屈了你,还要你去惠山的尼庵里吃苦受累,你教娘,怎么能过意得去?”
  阿俏听到这里,却两眼放光,说:“娘,可是静观大师是‘云林菜’的唯一传人啊!”
  “云林菜”得名自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作者是元四家之一的倪瓒。那本小册子里记述了五十多种惠山一带烹饪风格的美味佳肴,都有烹饪方法。传至后人,在原书所记的菜式上一一改良,再加上融合发展,终于自成一派。
  因为这“云林菜”的创始人倪瓒本人参禅学道的关系,云林菜由惠山的禅宗一派流传下来,历经数百年,到如今,在惠山禅寺后西林馆中修行的静观师太是“云林菜”的唯一传人。此前她转托人放出风声,说她年事已高,因此要寻一名聪明颖悟的关门弟子,必须是有上佳厨艺基础的,由这名弟子能将这个菜系传承下去,不致失传。
  因为静观本人是出家修行的女尼,因此她找徒弟的首要条件,就是想找个能吃苦的女孩子。
  阿俏想到这里,连忙劝宁淑:“娘啊,您想想看,我们阮家原本的菜式就是从孔府菜、随园菜传下来的,如果再能融合一派‘云林菜’,这‘翰林菜’、‘名士菜’的名号难道还能跑吗?”
  宁淑想想也是,但是依旧犹豫:“可是……”
  阿俏赶紧上去,抱住她的胳膊,说:“娘啊,您想想,我这还只是去试一试,参加一回考核,到底能不能考上还完全不知道呢!您现在就这么担心我,万一我没考上,您岂不是白担心了?”
  宁淑一听,也觉得自己担心得有点儿多有点儿早,忍不住一笑,说:“谁叫我家阿俏又聪明又能吃苦,你若不去倒也罢了,可你若去,静观大师的徒弟啊,准保就跑不了。”
  阿俏也笑,故意嗔道:“娘,瞧您说的,回头叫外人听见了,还不笑话咱家?”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口处却是冷硬的:云林菜的这出考核,她一定要去。
  上辈子考核的时候她因为怜悯,一时不察,不小心输给了姜曼容。而这辈子经过上回杜家的事,姜曼容父女两个已经离开了本省可阿俏就是不放心,如果不去亲眼看一看,她恐怕会惦记着上辈子的事儿而寝食难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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