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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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辩机怔了怔, 愣愣地看向李明达, 似乎这种说法他是第一次听说。
  “你这么聪慧, 不会不清楚她对你的心意。”李明达说道。
  辩机本欲否认, 但听闻李明达此言之后, 默了会儿, 才闷声道:“大概吧, 但因没有挑明,所以不太确定,我还以为是我多想了。”
  “那你对她呢?”李明达问。
  辩机回看李明达, “冒犯问一句,公主追问这些细节,所为何事?”
  “江林杀人很不正常, 我们怀疑她受人挑唆。”
  “莫非公主怀疑挑唆之人是我?”辩机反应极快地继续发问。
  李明达摇头, “当然不是你,说句不中听的, 其实你还没有这个能耐。”
  辩机尴尬地冷笑了一声, 虽然此人确实不是自己, 他也没有被冤枉, 但他听到晋阳公主这话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地不太开心。
  “那公主认为这个挑唆他的人会是谁?”
  “不知道, 所以才想请你帮忙,却也不知能不能帮上。”李明达不确定道。
  “作为一个将死之人, 我为何必要同意公主的提议?”辩机道。
  “凭那个人在她心中的地位,恐怕你问了, 也未必能问出来。”李明达若有所思地琢磨道。
  辩机脸色不大好看了, 面对着地。
  “此人比你更早认识江林,可谓是江林人生中的第一位先生,对她有很深的影响。你在与江林相处的这段时间内,她一直都没有对你说过这个人的存在,对不对?”李明达问。
  辩机不确定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这个人存在,如果有的话,她确实没有和我提过。”
  “这个人一定有,因为此人不仅教唆了江林,还教唆了和她一同长大的另外两名女子。前段时间梅花庵的案子你可听过?”李明达问。
  辩机点点头,“听说好几个尼姑都是凶手,难道——”
  “梅花庵案的其中两名主谋惠宁和安宁尼姑,就是和江林一同长大的女子。”李明达道。
  辩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望着李明达,“公主想让我从江林口中诈出这个人?要是我问出来了,可否有什么好处于我,能让我免于一死么?”
  “不能。”李明达道,“你和高阳公主犯下的事,谁都难以求情。你并非是普通人的身份,你是出家人。圣人对你更会责罚加重,意把你定罪为腰斩。如果你真的从江林的口中探知了那个人的线索,我这里可以保证给你留一个全尸。你该知道留全尸有多重要,死即为生,留个全尸尚可投胎或去极乐世界。腰斩的话,你只能是一个身体残缺的野鬼了。”
  辩机又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爽快地抬头,答应了李明达。
  “但我还有一个要求。”
  李明达:“你说。”
  辩机看看四周。
  李明达挥挥手,把几个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田邯缮在身边。
  “请贵主帮我给高阳公主捎一句话,”辩机说罢,就敛目片刻,琢磨很久之后才开口,“来生不复相见。”
  “你倒是个有气量的人,但只怕这句话传给她之后,她并不会悟出你的良苦用心。”李明达善意提醒道。
  辩机惨笑,“无所谓了。”
  李明达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了,只嘱咐他该如何和江林聊天,需要重点询问的时间范围大概在哪里。
  辩机应承之后,就被带了下去。
  李明达随后不久也动身了。
  ……
  明镜司大牢。
  辩机被关进了江林相邻的牢房之内。
  江林一直抱着腿埋头缩在角落之内,一声不吭。听到有人来了,她没有抬头去看。待押送的衙差走远了,脚步声逐渐消失,四下安静了很久很久之后,江林才抬首。衙差很意外地没有叫走她,那是来做什么?江林四处搜寻,去查看周遭的变化,就见左边的牢房内,有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自己。江林愣了,渐渐地把眼睛睁到最大,而后扑了过去。她紧抓着牢房的栏杆,把几乎一半的脸卡在两个栏杆的缝隙里。
  “是你么?”
  辩机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才缓缓地回过头来望向江林。
  江林一见到辩机的脸,眼睛瞪大到极致,“他们为什么把你也抓来了?”
  “我自然是犯了案子,同你一样。”辩机的情绪并没有江林那么激动,话音中甚至透露着一种近似冰霜的冷漠。
  江林怔了下,热情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消减了很多。她低垂着头,有些愧疚地沉默了会儿,才缓缓开口跟辩机道歉。
  “并非是我想要供出你,是她们一早就查出来我们的那间宅子,说我和你有来往。可我一再说明清楚了,我们俩人之间是清白的,奈何那些官狗都不信我!对不起,我连累你了。不过你放心,等回头她们再审问我的时候,我一定会拼劲全力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
  “没用的,不必解释。”辩机道。
  江林不解地看着辩机。
  辩机这才转眸正经去看江林,眸子里蒙着一层水光,这让他俊朗的容颜更招了几分怜爱。
  “我们之间就是没有关系,我也死定了,所以你不必为此纠结。”辩机说罢,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他的面容极其哀伤,目光里透着看透生死的意味,这让江林更加疑惑。
  江林:“可是你怎么会,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和高阳公主的事败露了。”辩机点到为止。
  江林的眼睛再再次瞪圆了,“你说什么,你和高阳公主——”
  辩机回看江林,反倒让江林有些心虚,挠挠头,躲过了辩机的目光注视。
  “对不起,我是真没想到。”
  “没关系,我同样也没想到你会杀人。”辩机始终没有挪开注视江林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恨不得将她整个人看破。
  奸情与杀人比起来,自然还是杀人厉害。
  江林惊诧之余,自觉还是无颜面对辩机,遂用双手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时不时地看辩机一眼。“我、我那是迫不得已,实在是因为那付家兄妹欺人太甚。辩机大哥,你一定要想信我。”
  “嗯,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我们都命苦,从小就受委屈。”辩机叹一声,转身走到稻草堆边上,他随意用手划拉几下,就直接躺在了上面,也不管脏不脏,乱不乱,似乎已经把这些都置在身外了。
  “那你和高阳公主的事,也是身不由己么。我听说高阳公主这个人性子很骄纵,最是泼辣,不容人反抗。她是不是看你长得好,就——”接下来的话江林没敢说,因为她已经看到了辩脸上有很明显的厌恶表情。
  辩机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何必再说这些。而今公主人已经离开长安,而我则在这里等着受死。”
  江林张了张嘴,皱着眉,眼看着辩机心疼不已。她再一次凑到栏杆边,紧抓着栏杆,只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从缝隙里挤出去,蹿进辩机那边的牢房里去。
  “不管怎么样,现在有我陪着你。我们这也算是患难兄妹了,不能同生却能同死。”
  辩机点了点头,微微笑着看江林,“确实如此。”
  “辩机大哥。”江林看看四周,没什么人,就把手伸向辩机。
  辩机愣了一下,最终还是起身,走到距离江林最近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江林当即就紧紧地握住辩机的手,眼睛里的泪水随即就哗哗落了下来。“这种时候说这句话可能不太对,但却是我心里真真正正的想法,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觉得最开心的时候,能够和你一同死,至少我们黄泉路上不会孤单了。”
  “我死不足惜,毕竟我犯了戒律,又和那样的人物有干系,难逃一死。倒是你,如花般的年纪,好好地为什么会动杀念?”辩机问。
  江林抿着嘴角,低下头,“付家三郎觊觎我的美色,一直想强占我,几番推拒不成,我便一时情急就下了杀手。”
  “那她妹妹呢?”
  “她妹妹是帮凶,而且陷害我不成,还想陷害别人。这对不干净的兄妹早就该死,不该留下来污浊这个世间。”江林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透露出与刚刚截然不同的情绪,凶狠中掺杂着愤怒,后槽牙狠狠地咬在了一起,以至于两腮的肉紧紧地绷着。
  “你可以离开付家。”辩机道,“难道没机会离开么?”
  江林愣了下,“可我为什么要躲,明明犯错的人不是我,错的是她们!”
  辩机惊讶地打量江林,很讶异于她的回答。
  “辩机大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江林敏锐地发现辩机的变化。
  辩机摇了摇头,“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讲过,你自小就是在山寨里长大,一直受辱委屈着,后来好容易得以逃出来。”
  “嗯,好不容易的。”江林附和叹道。
  “所以我便想你这命来得不容易,却因为杀两个败类就把自己赔进去,实在不值得。可怜的孩子!”辩机双手合十,念几句经,为江林祈福。
  江林眼睛不舍地望着辩机,笑了笑,“没关系,早说了,而今有辩机大哥和我共死,我已经很知足了。”
  “都说人在死之前,说一说往生的杀戮,就可化解一切戾气,干干净净去,再干干净净投胎。等你下辈子的时候,定会一辈子都活得干净,不会再有而今这样的遭遇。
  不管那付家兄妹对你如何不好,你杀人总是不对,就要化解戾气。不过我不明白,你刚刚把事情都和我坦白了,我也为你念经超度,可是你身上的戾气为何还是有很多?”辩机说罢,就盘腿坐着,双手合十对江林念起来。
  江林一听“干净”二字,很紧张地点头,忙谢过辩机。不过听说她的戾气还没有消干净,想起来自己还有事,不确定地问辩机,“一定要把自己这一生犯下的杀人之举都说出来才行?”
  “当然。”辩机张开眼,看着江林,“你还有事没交代?便都好好说出来,也不必怕什么,你我都是要一同赴死的人,还在乎什么秘密么。”
  江林想想也是,就把她当年在山寨里的所作所为告知了辩机。
  “当时我和惠宁、安宁三个人,都恨透了那些水性杨花的尼姑,也更可怜她们堕落到那般境地。我们就用乌头山上长得一种毒果子,磨成果浆,一点点给她们下药,想让她们早死超生。辩机大哥,我们真的是出于好意。当时我阿娘偷偷和我哭的时候,也曾说过,过够了在山里被糟蹋的日子,宁愿死了一了百了,但无奈没有去死的勇气。我们三个小孩子这才把忍辱负重,背负罪孽,就为了帮她们解脱。”
  “是谁告诉你,杀了她们,对那些尼姑们来讲是解脱?”辩机问。
  “没谁。”江林怔了下,才回答。
  “是谁告诉你们,将她们都杀死就是解脱?”辩机口气严厉了,又问一遍。
  “真的没谁。”江林回话的音量又小了半分。
  辩机愣着一张脸,万般失望地看着江林,“真没想到,刚刚说什么患难与共,一起赴死的人,转头连个实底都不愿和我交代。我还存着什么要给对方超度,净化魂魄的想法,可谓是愚蠢至极。”
  辩机说罢背过身去,不再理会江林,自顾自地念经。
  “我说,我知道辩机大哥是为我好,是我不对。只是这个人我也不知道是谁,是我们三人以前在乌头山的时候,有个自报奋勇要来做山匪的少年。十多岁,人长得很俊俏,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但说起话来像是个小大人。来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麻布衣裳,身上还带着血渍,但笑起来牙齿白白的,很好看。他和我们说,唯一养大他的母亲,被宗族逼迫自尽在家中了。他恨那些人,不想被大伯领走,就拿刀砍了大伯的手,跑来要当山匪,发誓要长大后去报仇雪恨。后来他就留在山里了,给山匪们做些打杂的活儿。他和我们三姊妹时常在一起玩,一起聊天。他好厉害,每句话都能说到我们心坎里,知道我们三人心中最难最痛的所在为何,也总是能三言两语地开解我们。我们三人都爱和他说话,也喜欢把心理事讲给他听。后来他告诉我说,人不能活得太窝囊,既然觉得桌子上蒙了灰尘,何不尝试一下,将灰尘擦走?也是他告诉我们,乌头山上有一种果子,羊吃上两口,就会咽气。”
  “他叫什么?”辩机忙问。
  江林:“江良,我们都叫他阿良。他在山寨里呆了半年,再后来有一天,山寨里来了人,说是他的舅舅,要把他领走,为感谢山寨养他,还留了几匹绢帛作为酬谢。”
  “看来你很佩服他,你而今的姓氏就是从了他的?”辩机惊讶地感慨道。
  “不错,我对阿良早已经佩服到骨头里了,”江林坦率道,“他人很好,真的很好,体谅我的每一个心思。像兄长又像父亲一般,能在我痛苦无助的时候,安抚我。他还教会我了我很多做人和处世的道理,这世上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对我好过。”
  “奇怪,我记得你刚刚说,那时候他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怎的会让你们有父亲的感觉?”辩机疑惑问。
  “我也说不清楚,总归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三月的暖阳,热乎乎的,他每个眼神每个笑,都能照得人心暖。我们三女孩都很喜欢和他相处,后来还是惠宁先下手杀了个尼姑,争抢着邀功,得了他褒奖,我和安宁才不甘落后,也动了手。想想那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单纯的想要从他的口中得到一句赞美,但就是什么都愿意做,而且很容易就开心。我还记得我第一次下药的时候,紧张地等待,恐慌,最后听说人死了,失神不信,最后觉得刺激的经过。反应过来这一切之后,心情瞬间变得和以前不同,越来越放松,才发现什么才叫活着。
  对了,他还教我们识字,就在短短的半年内,他每天教我们十个字,都是常用的。跟我们说,以后他若离开了,就会用他教过的这些字和我们写信,我们三人当时都学得很认真。后来他下山了,果然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在约定地方留信给我们。”江林说到这里,嘴角禁不住带笑。
  “那现在呢,你和江良可还有联络?”辩机急忙问。
  江林直摇头,“早就没有了,他走之后,我们书信联系了一年,他就和我们告别了,因为他的舅舅要带他南下。”
  “所以至今日,你们都再没有见过?”辩机又问。
  江林点了点头,遗憾道:“是啊,也不知他而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倒是想见,却不得见。”
  “一个唆使你们去杀人的人,你竟然会觉得他像兄长,有父亲般慈爱……”辩机吃惊不已,万万没有想到,世间还会有这样奇怪的事发生。
  “什么‘唆使杀人’,我早和你说了,是那些尼姑不干净,早就该解脱,我们三个不过是帮忙,宁肯自己承受痛苦,也要让她们早点摆脱痛苦,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下一世。这不是谋杀,是对她们真正的孝顺。”江林说到这里,已然警惕到辩机的想法似乎和自己不同,看辩机的眼神也变得没有之前那般温柔,“我一直以为除了阿良,你是最为了解我的,却没想到你和那些俗人一样,也觉得我是疯子。”
  “你就是疯子,而且是个恶心人的疯子。”辩机毫不掩饰自己心中对江林的厌恶。
  江林怔住,反应过来时,面目狰狞,双眼暴突,狠狠地瞪向辩机,“枉我从前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这么想我,我真是瞎了眼了!啊,对,我怎么忘了呢,你早就不干净了。我还当你是被高阳公主胁迫,不得已才会……以为你心好歹是个干净的。万万没有想到,你也是个脏的,该死!”
  “呵。”辩机猛然间听到江林忽然这么咒骂自己,倒是有些不适应,但也做好了心里准备。死亡都可以面对了,一个疯子的几声谩骂又怕什么。
  辩机干脆就躺在稻草上,手枕着胳膊,不吭声。
  江林还在骂,骂得嗓子哑了,见对方不为所动,江林就气急了,抓着地上的土朝辩机那边打,疯狂的踢着牢门。衙差们赶忙用棍棒从牢房外戳打江林,那边又把辩机从牢房内押了出去。
  李明达早已经早牢房后听到了所有对话,这时候转身朝正堂去。
  不久后,衙差特来问李明达是否还要见辩机。李明达摇了头,打发人将辩机送回京兆府即可。
  “私下里小声告诉他,他的那句话我一定帮他带到。”李明达特意打发田邯缮去交代此事。
  田邯缮应承,跟着那衙差去了。
  李明达随后将江林所透露的关于神秘少年江良的线索都写了下来,随后不久,房遗直再来的时候,李明达就将这些内容拿给他看。
  房遗直看过之后,蹙眉,直摇头,“该不会是真名。”
  “何以见得?”李明达问。
  “此人当初是主动上山,呆了半年之后,又是有人主动带人领他离开,而且还拿着绢帛做谢礼。这个事情,乍看下去还不算错。”房遗直分析道,“但当初所谓母亲被逼死,他逃到山上要做山匪要报复他大伯的这些目的,到后来都没交代了。而且这少年在与江林等人相处的时候,也没有提及丝毫有关于他复仇的事。为什么?因为这不过是他当初上山的借口,他真正的目的不是这个,时间长了,自然就容易把当初信口胡诌的借口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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