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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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芝团起身子在地上滚了一周,同时迅速地扯掉蒙住脸的东西。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连臭味都没那么明显了。
  三个粗壮的男人朝她跑来,刚才惨叫的那个也站了起来,恶狠狠的眼光像要吞了她。
  她跑不了。明芝清楚地意识到,她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也许跳河?死也死得清白。明芝闪过扑来的人,返身朝河那边跑。
  只有几步路。
  河水荡荡,她瑟缩了下。那四个男人同时意识到她的软弱,反而放慢了步伐,慢慢逼过来。
  “滚!”
  就在这个时候,明芝无比感谢这个声音。
  还有另一个声音,女性的,清脆的,“你们要干什么?!我叫人了啊!”
  由“房东家的姑娘”扶着的徐仲九冷着脸,“还不快滚,想蹲大牢吗?”
  他们虽然只有两人,一个伤着,但是本地父母官;一个是女的,但是村长的女儿,闹起来就不像刚才把人往河里一扔就能了事。四个男人交换了眼神,低头跑了。
  明芝这才觉出了腿脚的无力,她张开嘴,牙齿格格打架,好不容易才说出话,“你……伤口裂了。”
  血透过绷带缓缓地染红了外衣。
  徐仲九低头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说,“还不是不放心你。嫌这里脏也用不着话没说完就跑,看,惹事了吧。”他还真庆幸,幸亏想着女人都心软,他追出来低声下气再求一下,明芝应该能答应那事。不然,光天化日之下明芝也许从此消失。
  “就是,快跟我回去收拾下。我们村里人都去江堤帮忙了,否则这帮家伙也不敢明着作恶。”房东家的姑娘过来扶住明芝,恨恨地道,“他们身强力壮,不去干活还做坏事。等我爹我哥他们回来,挨个去找,非收拾了他们!”
  明芝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河流。差一点,她想。
  第三十五章
  明芝洗了澡,换上房东家姑娘给的衣服,一身紫花布。她个子高,裤管吊在脚踝上,徐仲九见了便笑,“好个俏皮的小姑娘。”
  他的伤口也重新包过,注意到明芝的目光,徐仲九特意说明,“我自己包的,你别多想。”
  明芝脸一热,头一低却又看到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套。她被刺了下似的移开视线,越发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徐仲九拉过她的手,从头到脚仔细审视,“有没有伤到哪里?”
  明芝抽出手,“有一点擦伤,没关系。”她想徐仲九这个人在别人面前没有一句实在话,居然告诉别人她嫌脏才跑出去,还不知道在背后怎么说她呢。
  徐仲九指指凳子,“坐。”他略提高声音,露出了一点凶相,“你刚才想做什么?”
  “我?”明芝不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问道,“我做什么了?”
  “刚才,你想跳河?”
  这下明芝的脸涨得通红,连说话都打着顿,“没……没有。”想必他和那位姑娘都看见她被欺负的样子了,热泪在眼眶打了个转,又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是的,那又怎么样!”
  徐仲九叹了口气,“真的还是个小姑娘。要是跳进去,还有命吗?”
  明芝侧过脸,“死了就死了。”
  “我舍不得。”他突然一伸手,又握住她的手,“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他想了想,“至于那种都是小事,只当被狗咬了一口。”
  说得倒轻松,要是当真发生了什么,只怕他就不这么说了,明芝心里想着,脸上立刻摆了出来,鼻子里出气地哼了一声。
  徐仲九摇了摇她的手掌,见她僵着张脸无动于衷的样子,又伸指挠了挠她的掌心,“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像孩子般央求道,“什么时候都别死。”明芝终于忍不住开口驳道,“谁想死了。”她怕还来不及,所谓千古艰难唯一死,读来不觉得,死到临头就知道了。“你又比我懂多少。”
  “我么……”徐仲九沉吟着,又是一笑,“总比你懂得多些。对了,听初芝说县长帮忙还清了五表哥的赌债?”
  明芝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他,说到最后迟疑了,“我有些怕他。”
  “他骂你了?”
  “没有。”
  “我觉得他对你挺好的。”
  “是。但是……”
  “他这个人光明磊落,但是也不会轻轻饶过谁。”徐仲九帮她接下去。明芝打了个寒颤,他却毫无察觉地仍在说,“你怕哪天他知道你跟他说的谎,会想办法治你。”
  明芝瞪着他,“我没说谎。”
  徐仲九的目光透着戏谑,“对,你诚心诚意嫁给他,以他为天,从此做一个好妻子,再也不会想别的男人,更不会因为关心别的男人导致自己差点……”
  “啪!”明芝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徐仲九摸了摸脸,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差点连自己的小命都不要了。”
  太过分了!明芝腾地站起来,却被徐仲九一把拽住。他用另一只手解开衣襟,解开绷带的结,一层层解开绷带,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明芝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那里新绽开的地方在往外渗血和组织液。
  “明芝,我是为了你。”他语声低沉。明芝下意识地看向房门,房门紧闭,隐约传来院中房东家女儿喂鸡的声音。徐仲九轻轻移过她的脸,让她的视线无处可避,“你怕什么?”
  明芝看着他,她怎么敢,小心翼翼过了十七年,好不容易眼前有一线曙光。他是很好,可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不知多少个夜晚她衡量过,她终究更喜欢把握得住的现在。
  她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会说话,诉说着许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也许他也孤单,所以才一次又一次跟她说那么多,为她做那么多。她知道,所以她跑过来见他。
  “等我好了,我们离开这里,我有钱,够我们生活。我们去上海……”上海离这里也太近了,明芝想。“我们可以去香港,去南洋,干脆再远些,美国怎么样?我出去工作,你在家带孩子,我们要生两三个孩子,每一个我们都要好好对待,不让他们受我们遭过的罪。他们不需要懂得看脸色,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
  明芝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不做人上人了?”
  “不做了。刚刚差点失去你,吓得我去掉半条老命。”
  “那这里,怎么办?”
  “不管了,随他们去。”
  “他那里……”
  “不是负你就是负他,我也不知道怎么选择,直到刚才……”
  他的话没能说完,明芝用力甩开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刚才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你就想我感恩回报帮你做事,是不是!好!徐仲九,这次我帮你,不过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绝不会再劳烦你做任何事。你若是再来跟我说些乱七八糟,我立马告诉沈凤书,让他知道你的真面目。”
  徐仲九一愣。他一番表白,确实想打动明芝替他做事,至于以后,哪个女子不为情误。没想到她居然想到别处去了。看来她跟他还真是一路人,宁可负别人也不愿被别人所负,若想她付出,先得送上自己真正的诚意。
  他一耽搁,明芝已经扬长而去。这次她为了稳妥,叫上了房东女儿送她出村。
  片刻后徐仲九听到院门上锁的声音,想必她俩已经走了。
  没想到日日射雁,今朝被雁啄。他苦笑着绑好绷带,这一回,苦肉计用错了。
  第三十六章
  全流域特大水灾,十几个省份遭灾,决口三百多处,死亡人数已达十万以上。
  明芝放下报纸,看着窗外长久地无语。她不是悲天悯人的性格,梅城受灾也不严重,然而十万条人命,放在哪里都沉甸甸的。
  雨已停了两天,她也跟着沈凤书来到了松江的沈家。这次,她被安排住在属于沈凤书的小院。对于沈家上下来说,既是表小姐又将是大少奶奶的明芝不算客人。但在明芝,还是敏感地想到,也许沈凤书的“有心无力”,才让他们认定他和她这对未婚夫妻没有避嫌的必要。
  平心而论,沈凤书的小院样样都好,地方大,视野开阔,有西式的卫浴设施。像现在,明芝坐在窗前,抬头能够看到窗外绿荫如画,鸟雀争鸣。
  这次回家是沈凤书安排的,他不顾身体执意要回松江一趟,季祖萌夫妇劝不住,只好让明芝陪着他一起。回来后沈凤书和老太太长谈一个下午,终是说服老太太提前做部分的分家,接着忙的就是剖析家产,几个账房先生进进出出一阵风。
  五少爷在沈凤书那里吃了个钉子,他和五少奶奶对沈凤书敢怒不敢言,对明芝就不太客气了。明芝识相地缩在小院里,除非必须,否则连院门也不出。
  清风拂动窗帘,吹得报纸轻轻扬起,倦意渐渐爬上来,明芝伏在桌上打了个瞌睡。楼下有走动的声音,大概沈凤书回来了,他每日午后都会小睡。明芝实在太困,而且沈凤书也不讲究虚礼,所以直到报纸啪地掉在地上,她才醒过来。
  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明芝俯身捡起报纸又发了会呆,终于打点起精神往楼下去。
  到处静悄悄,明芝没看见沈凤书。也许他已经回卧室,她松了口气。河边遇险后,明芝沉默了许多,有时一整天都不说话。也不是不愿意说话,只是好像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有时说到一半她突然回过神,觉得自己把鸡毛蒜皮的事也拿出来讲,格局未免太小,沈凤书听着,定然早就不耐烦。越是这样想,她越是害怕和沈凤书相处,因为现在除了他之外,也没有什么人听她说话了。
  明芝告诫自己要惜福,所以她以一种惊人的毅力回避徐仲九及其与他相关的一切,无论是他送来的礼物还是托人带的话。她不用他感谢,这次她帮他是为了和他一刀两断。
  长日无聊,明芝拿了报纸去书房,打算在那找两本书看。
  书房门半掩着,她推开才发现沈凤书在,但他拿枪对着他的太阳穴。
  明芝猛地捂住嘴,生怕自己的惊呼反而促发走火事件。
  不过沈凤书已经听到动静,他回过头,宁静地和她对视着,却没放下手里的枪。
  眼前的沈凤书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他的眼睛是内双,尾梢略略挑起,斜斜地将入鬓角。此刻他脸色灰败,额头上满是汗,顺着脸颊淌下来,有一颗要掉未掉,挂在下巴上。
  假如……明芝的喉头动了下。她想起徐仲九的话,穿过太阳穴的子弹能够掀掉半边脑袋,而现在,枪口离太阳穴只有一寸。
  她该哭着喊着求他不要那样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能过了很久,但也可能只有一瞬,沈凤书放下了枪。
  明芝跟受惊的兔子般蹿来蹿去,飞快地拿走枪,倒了一杯热水给沈凤书,收拾地上破碎的注射器和针剂,又擦掉地上一小摊药水。
  然后她才蹲到他跟前,“我去请医生。”
  沈凤书摆手,刚才差点击倒他的疼痛仍未走远,让他没有力气说话。知道她在怕什么,用尽仅剩的力气他开了口,“不会死。”
  浓重的委屈冲破了她的关卡,眼泪跟涌泉似的一阵又一阵。明芝蹲在那里,哭了又哭,自己也不知道在哭什么,可就是止不住,好像胸口积压着的全都喷出来了。
  哭得眼肿鼻肿,喉头热腾腾地作痛。
  沈凤书先是莫名其妙,接着无可奈何,最后反而好笑,“哭哭哭,你哭吧。”他想取回枪,她哭着把枪抱在怀里,就是不让他拿,眼泪鼻涕的糊了满脸。他绞了把毛巾,她仍然蹲着,接过来擦了脸,总算恢复了一点正常,但呃呃地打嗝。
  沈凤书拿她没办法,解释给她听,“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感觉。”见她红通通的眼睛气愤地瞪过来,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又来了,他有气没力地挥挥手,“去吧。”
  明芝不敢走,但又不得不走。她带走了枪,开头藏在抽屉里,觉得不保险,找出来放在行李箱,想想还是有可能被别人发现,最后放在衣柜。用布包好了放在小衣中,估计谁也不会想到翻那里。
  她没想过沈凤书也会有这么一面,然后她又想到,他要是死了她怎么办。
  这一想,她抽抽嗒嗒又哭了起来。
  晚上沈凤书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才知道明芝没吃晚饭。房里灯是关的,他敲了敲门她没应。
  沈凤书原是懒得管,但转念想起她哭得凄惨,又有些心软,便用力又敲了敲门,“明芝,是我。”里面的人低低应了声,他听到脚步声渐渐到了门边,停在门后不动了。
  “身体不舒服?”他向来偏好有事说事的痛快性格。可白天明芝那样,蹲在那里跟捍卫似的不肯放手,手长脚长的,倒像个固执的半大小子。想到这里沈凤书心里一动,不知何时起明芝不再穿蓝布学生裙,换上了衬衫西裤,虽然利落,但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明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大表哥,你早点休息。”
  沈凤书嗯了声,又想起另一件事,枪还在明芝那里。但是现在,他无意间笑了下,恐怕这孩子被吓着了,应该不会还给他。
  “我让厨房给你下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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