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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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醒了!”常槿赶紧将摇篮里的朱允熥抱过来,“姐姐快看,小外甥这两天出牙了!小糯米似的一点点,真有趣。”
  半岁的朱允熥被姨母从梦中弄醒,十分不满,他咧嘴哭了两声,常槿将一块奶糕塞进他嘴里,尝到甜丝丝的味道,又正值难受的出牙期,他立刻不哭了,两个小胖手捧着奶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磨牙。
  人瘦到极致,巴掌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大的惊人,也亮的惊人。太子妃不舍的看着朱允熥,摸了摸他的胖脚丫,正想替他抹去嘴角的晶莹的口水,却蓦地缩回了手,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说道:“抱走,交给奶娘吧,我快要死的人了,这里不干净,莫要伤着他。”
  常槿心酸,强忍住泪水说道:“姐姐,别信什么神神鬼鬼的,小外甥吉人自有天相,不怕那些脏东西。”
  太子妃说道:“神鬼不可怕,人心才可怕。槿儿,我快要走了,唯一牵挂的就是水生。我只信你一人,把水生托付给你,好好照顾他长大成人。”
  常槿点点头,“我亲眼看着水生出生,也会看着他长大,成家立业,姐姐放心吧。”
  太子妃对常茂和常升说道:“两位哥哥,我要去地下见爹爹了。水生还小,帮不了舅家。将来常家就指望你们撑起家业。常家已经是烈火烹油的富贵了,你们要小心谨慎,提防小人。莫要贪功冲动啊。”
  “常家有今天实在不易,都是爹爹拼出了性命挣来的,爹爹当年有杀将之名,树敌太多了。你们要好好珍惜现在。万事忍为先,不要理会别人的嘲笑、污蔑、误解、甚至侮辱,关起门来过日子,皇上念在过去父亲的功绩,还有水生年幼的面子上,总会护着我们常家。”
  常茂知道妹妹暗指他被污蔑奸侮北元嫔妃一事,说道:“可是我们不理会、不解释,一味忍让退缩,不去沙场征战,建功立业来显示我们常家的威名,像缩头乌龟一样闭门不出,真的就能躲过别人的暗箭吗?”
  太子妃说道:“不要在乎一时的得失,漫漫人生路,你们要看得长远些。忍过一时,等熬到水生长大懂事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以前是乱世荒年,需要像父亲那样建功立业。可如今是太平盛世,有些事情啊,多做多错,不如不做。”
  太子妃叹道:“我以前只晓得跟着父亲舞刀弄剑,自从进宫之后,开始学着读书,读了史书三千,捉摸出了一些道理。你们要记住,常家是武将之家,但更是外戚之家,外戚最重要的不是功绩,而是忠心,是皇上的信任,皇上的眷顾和信任才是外戚的立足根本。你们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千万不要本末倒置了。”
  常茂和常升虽然不太理解妹妹的话,但这是妹妹的临终遗言,他们都含泪答应了。两个哥哥都是沙场猛将,此时都忍住没哭,只有三弟常森默默流泪,一条帕子都湿透了。
  太子妃欣慰的对弟弟常森说道:“三弟,以前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现在我最放心的反而就是你。文不成,武不就没什么,咱们常家供养的起。你的狐朋狗友徐增寿说的话其实很对,父辈出生入死,初心就是要你们这些晚辈能躺着睡大觉啊。”
  “不忘初心是最好,无用就是有用。以后闲来无事,多读读庄老学说,这才是我们这种外戚之家遵循的治家为人之道。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见素抱朴。方能以小制大、以弱胜强、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无为而无不为。”
  常森哭道:“我不!我不要读书,什么破庄子孔子的,我就想姐姐活着!什么都不要!”
  太子妃凄然一笑,帮着弟弟擦泪,说道:“瞧你这副模样,还像小时候那样好哭耍赖。我嫁入东宫时,你才这么高……”
  太子妃比了比床榻的位置,目光开始散乱起来,“好像五岁吧,你拦着花轿哭闹,说不要姐姐嫁人,要我一生一世都在家里陪着你玩。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啊,我当时坐在花轿里想着……想着如果不嫁到皇家,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吕侧妃的哭叫祈福之声,还有太子朱标的劝慰之声从窗缝里无孔不入的渗进来,太子妃气若游丝的说道:“现在想想,不嫁帝王家的人生,或许……或许会很——”
  太子妃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脸上强扯出一抹笑容,说道:“或许会很美好吧。”
  洪武四年,夏,太子妃常氏薨。
  ☆、第107章 有情无情
  太子妃薨,举国哀悼,国孝期间禁嫁娶,禁唱戏弹唱,昔日夏夜热闹的秦淮河也停止了喧嚣,空余荷花孤芳自赏。
  就连胭脂铺的生意也清淡起来了,这一日,艳阳高照,野狗瘫软在屋檐下的阴凉处伸着舌头喘气,突然乌云压城,天雷滚滚,天香阁女老板宋秀儿见暴雨将至,没有什么生意,干脆命新招的账房提前打烊关门。
  新招的活计不是别人,正是栾小姐的弟弟栾八郎。自从姐姐枉死后,栾八郎就被毛骧接到金陵隐姓埋名,保护起来了。大隐隐于市,栾八郎就在宋秀儿这里当账房看铺子,有亲兵都尉府的保护,他至今都很安全。
  栾八郎手脚勤快,很快就关闭了店门窗户打烊,对老板宋秀儿说道:“我去库房守着,免得待会下暴雨漏水,损了货物。”
  宋秀儿点点头,“上次漏水的瓦片已经换了新的,不过还是小心为好,你去吧。”
  栾八郎抱起账本和算盘,打算一边看库房,一边算账。
  宋秀儿递给他一套书,“这是今年春闱所有提名贡生所做的文章集选,听说对科举是极好的,你得空琢磨琢磨。”
  栾八郎低头收拾账本,说道:“多谢老板,不过我一条贱命尚不知能否保住,早就熄了考取功名之心了,这书就不看了。”
  宋秀儿生气了,教训道:“什么叫一条贱命?父母生你养你,你是贱命,那他们是什么?人生在世,浮浮沉沉,再普通不过了,怎可为了一时的挫败而自暴自弃?亏你还是读书人,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不成?这书就是给你买的,你若要了,就好好看,你若不要,我就撕了当窗户纸。”
  这是一套簇新朱墨套印的书,墨色印的贡生的文章,朱笔是江南名士对文章的批注和评价,散发着阵阵油墨香气,是难得的善本。
  文人都是爱书的,听说宋秀儿要撕了糊窗户,栾八郎本能的放下账本,将这套书捧在怀中,说道:“我会好好看的,你别撕了。”
  言罢,栾八郎逃也似的往库房而去。
  栾八郎刚走,毛骧就从密室里出来了,说道:“刀子嘴,豆腐心,你还是老样子。”
  宋秀儿转身,看着毛骧脸色苍白,眼睛满是红血丝的憔悴样子,先是一阵哑然,而后问道:“你最近一直忙着查案,是不是从来没合眼啊?”
  毛骧和宋秀儿十分熟稔,也不客气了,扑通一声倒在店里的贵妃榻上,闭着眼睛说道:“去隔壁替我叫一碗馄饨面来,放上你亲手熬制的红油辣椒。”
  宋秀儿手脚麻利,立刻照办,毛骧呼噜噜一阵狼吞虎咽,复又躺回贵妃榻上休息,闭着眼睛说道:“我连续审了沈荣三天三夜,他的身体和意识都崩溃了,叫了大夫给他诊疗。”
  宋秀儿恩怨分明,说道:“逼死了栾小姐,还想放火烧死我姐姐,活该他受罪!”
  毛骧疲倦的摇摇头,“他精神崩溃,什么都招了。但对徐大小姐,他只是承认盯梢跟踪,不承认放火烧山,我看他应该没说谎,放火者另有其人。”
  宋秀儿问道:“他都招了些什么?除了沈荣,谁有嫌弃放火烧我姐姐?”
  毛骧闭目养神,说道:“新案旧案都已经归并我们亲兵都尉府查问了,不便外传。”
  宋秀儿嗔道:“我也是亲兵都尉府的人呀!”
  毛骧说道:“其他的案子都不必瞒你,但这个案子除外。你和徐大小姐是结拜姐妹,你要是知道了,也就意味着徐大小姐也知道了。”
  宋秀儿是个直爽的性子,立刻跳脚说道:“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怀疑我姐姐是坏人?”
  毛骧睁开眼睛,说道:“秀儿,你迟早会明白,人其实不分善恶,不分好坏的。人的立场不同,利益不同,就会产生隔阂和分歧,没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我从不觉得徐大小姐是坏人,相反,我很佩服她个性坚强,有本事有毅力,为人正派讲义气,但我是亲兵都尉府的人,只听命皇上的吩咐,办好皇上交代的事情。徐大小姐影响我办事,那她就是我需要防范的对手。”
  宋秀儿气道:“你……你冷酷无情!”
  毛骧似乎早有所料,他无所谓的摊了摊手,说道:“你看,不告诉你是对的,其实是在保护你。一旦消息走漏,皇上怪罪下来,连我都护不住你的。”
  宋秀儿知道好歹,她晓得毛骧为难,其实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她挺了挺胸脯,说道:“我不怕,我和姐姐都是好人,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这一关也会过去的。”
  毛骧说道:“你太相信徐大小姐了。其实你仔细想一想,徐妙仪从一开始救了你,她为什么出现的那么及时?你父亲当年是护送她们母子而死的,难道她救了你只是巧合?我们制造了太多巧合,所以我们从来从来不信巧合。我觉得徐大小姐从来没有失忆过,种种迹象表明,从她小时候失踪开始,其实就一直暗中调查真相。”
  宋秀儿说道:“我是个笨的,没有什么心眼,不懂得你们那些弯弯绕绕。但是我很清楚,姐姐对我从来没有恶意,没有她的庇护,我就是扬州倚门卖笑的娼妓了。”
  毛骧突然从贵妃榻上站起来了,说道:“有我在,你也永远不会陷入那等不堪的境地。你那么相信她,难道不信我?”
  宋秀儿一怔,像是被吓到了,缓缓摇头,说道:“不一样的,你和姐姐是不一样的。”
  看着宋秀儿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之色,毛骧也是一愣,说道:“对不起,最近压力很大,连续几夜没睡,我失态了。”
  宋秀儿忙说道:“不要紧,君命如山,我晓得你的难处,不会勉强逼你打听消息。只是希望你公正的对待我姐姐,姐姐她太苦了,亲眼看见母亲死在眼前,外祖家灭门,该是多么伤心的事情,哪怕她以前是骗我,哄我,我也不会介意的。”
  轰隆!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方才在屋檐下避暑的野狗被淋得成了落汤鸡,在暴雨闪电中瑟瑟发抖。毛骧似乎心有所触,他打开大门,招呼着野狗进屋避雨,还寻了些点心喂狗。
  “我父母死于战乱,我那时候饿的连刨个坑葬他们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他们暴尸荒野。我跟着饥民到处乞食流浪,树皮,泥土都吃过,有一天,也是这样的暴雨,我和饥民在一个破庙避雨,他们都恶疯了,就生了一堆火。”
  毛骧痛苦的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淡淡说道:“我最弱小,他们就商议着把我砍了烤来吃。求生是一个人的本能,我冒着风雨闪电冲出去要逃走,心想哪怕饿死冻死在路上,也比被人活剥了强些。可是我年幼体弱,没跑几步就被捉住了,他们捆住我的手脚,正要动手时,一群红巾军行军到了破庙,为首的那人赶跑了饥民,救了我。”
  没想到毛骧经历如此凄惨,宋秀儿瞬间觉得自己童年被继母苛待吃的那些苦头不算什么了,“那个红巾军首领就是当今皇上吧。”
  毛骧点点头,冰冷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暖意,“皇上救了我,还收我为义子,教我读书写字,学习武艺,从此改变了人生。”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宋秀儿似有所悟,说道:“所以皇上在你心中的分量,就相当于姐姐在我心中的位置。”
  毛骧摇摇头,说道:“不仅仅是报恩,皇上于我,是恩人,是君,更是父亲,我只听命于皇上,效忠皇上,以皇上的利益为重,我永远都不会背叛皇上。”
  野狗吃饱了点心,乖巧的舔了舔毛骧的掌心。
  毛骧说道:“好了,谢谢你的招待,我要回去继续办事了。”
  宋秀儿感觉到她和毛骧之间的隔膜,说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毛骧淡淡说道:“我要去徐家瞻园找徐大小姐问话。”
  场面立刻变得更冷了。宋秀儿顿了顿,说道:“我人言微轻,没什么本事,帮不了姐姐,也阻止不了你查案。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姐姐需要我,我会付出一切代价帮她。”
  毛骧说道:“就冲着这句话,你就不适合待在亲兵都尉府,我们只能忠于皇上。”
  宋秀儿问道:“你在赶我走吗?”
  毛骧说道:“人心是不能勉强的。我很理解你对徐大小姐的感情。希望徐大小姐不要做出对皇上不利的事情,否则你也只能离开亲兵都尉府。”
  毛骧披上防雨的蓑衣斗笠,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风雨中。
  走到秦淮河边,毛骧拿出了他从苏州银楼里买的一套红宝石头面首饰,徐妙仪说过,宋秀儿最喜欢这个银楼的首饰,可惜一直没有银子买,他挑了一套最精致的,想送给秀儿,表白心迹。
  匆匆回到金陵,昼夜忙碌,不能合眼,这套首饰就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可如今看来,这套首饰似乎永远只能沉睡,找不到女主人。
  喜欢宋秀儿吗?是的。
  我可以为了她背叛皇上吗?不行,我永远背叛义父。
  既然答案都是肯定的,而且不可兼得,那只能舍弃一方了。
  毛骧走在秦淮河边,看着暴雨将河面拍出一个个鸡蛋大的漩涡,他拿出了红宝石头面首饰,想扔进河水里,踌躇了好几次,脑中全是宋秀儿纯洁无辜的眼神,他终究舍不得,将首饰藏进怀中。
  他走了几步,突然又顿住了,猛然将首饰掏出来,丢弃在河水中,逃也似的急行离开了。
  ☆、第108章 暗处交锋
  毛骧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敲响了瞻园的大门。
  太子妃薨,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都要轮流进宫举哀哭灵,因此魏国公府瞻园里,男主人只有白身的二少爷徐增寿在家。
  看到管家上来的名帖,徐增寿知道毛骧冒着大雨拜访瞻园是为了什么。他将名帖揉捏成团,打开了窗户扔出去。
  管家为难说道:“二少爷,这位毛千户是亲兵都尉府的,咱们得罪不起啊。”
  徐增寿默不作声走在房门前,捏了捏拳头,突然一咬牙,猛地往硬实的红木上撞去。
  嘣的一声,徐增寿的额头就见血了。
  管家愕然。
  徐增寿捂着额头,疼的呲牙咧嘴,说道:“你们看见了,毛骧和我一言不合打起来了,是他先动手,还打破了头,哎哟,疼死我了。”
  二小姐徐妙清闻讯赶来,亲手给二哥包扎伤口,“你这是何苦?该来的总会来,这次撞头阻拦了第一次,下一次难道自残砍腿?”
  在妹妹面前,徐增寿不好意思哭出声,强忍着疼痛说道:“我这么做实际上是表明了一个态度。妙仪是谢家外孙,但更是我们徐家的大小姐,毛骧来找她问话,甭管是什么理由,我若痛痛快快的把她交出去,下一次毛骧是不是就敢把她关在监狱里严刑逼供?咱们徐家若连一个女儿都护不住,开国第一功臣就成了笑话。”
  都是徐家血脉,同气连枝,徐妙清也说道:“这个毛骧早不来,晚不来,非要乘着爹爹,大哥还有大嫂都进宫哭灵时找上门来,其实就是想乘虚而入吧,太卑鄙了。”
  徐增寿说道:“亲兵都尉府做事不折手段,又不是什么秘密,别理他,有本事去请旨抓人啊,反正我不会放他进来。对了,妙仪藏在那里去了?要她稳住,别听闻毛骧冒雨在外头等就坐立不安。没事的,咱家徐家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什么没见过。”
  徐妙清低声道:“听说去了五皇子的百草堂药铺。”
  徐增寿蹙眉说道:“这个不太安全吧,太子妃办丧事,五皇子一直在宫中,这几天都没去药铺,没法护着她。”
  徐妙清说道:“或许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药铺反而成了安全的地方。”
  徐妙仪其实没去百草堂药铺,她去了鸡鸣山国子监找《杨公画谱》的吴中四杰扬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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