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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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片徐徐往上,刮落了一缕胡须,海盗说道:“别刮了,会被熟人瞧出来的。”
  沈今竹说道:“弄成这样,我不照样瞧出来了。”
  海盗说道:“你——不是熟人。”
  沈今竹终于撤了刀片,轻轻吹去他颈脖处被刮落的几根胡须,问道:“那我是什么人?”海盗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独眼里变幻着各种复杂的情感,虽说已经预料到了有今日的重逢,可是真的见面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什么都说不出来,连一声你好吗都忘记问候了。沈今竹看着那只独眼,不知是悲哀,还是欣喜,快三年了,一直没有消息,还以为他死了,结果——他出现的甲板的那一刻,她就看出来是他了,初恋小情人,两人对于彼此而言,都不仅仅是熟人而已。
  徐枫摘掉左眼的眼罩,露出完好无损的另一只眼睛,勉强笑道:“都说过了,怕人瞧出以前的身份,干脆扮的像一些。”虽不是独眼了,但是左眼眼睑一直到左耳有一条蜈蚣般的伤疤,可以瞧出以前的伤有多么凶险,差一点就到了眼球,成了真正的独眼龙。
  “谁弄的?”沈今竹摸着蜈蚣疤痕,以前多俊秀的徐枫啊,掷果盈车徐八郎,少女们的春闱梦里人。这种疤痕是消不掉的,再加上大胡子、黑眼罩,比黑风寨的土匪更像土匪,估摸也就她能瞧出是徐枫吧。
  “红毛番。”徐枫说道:“我们抢了西班牙人的战船和大炮,子弹擦着眼睫过去的,当时以为瞎了,结果老天还是很眷顾我的……”
  东海之变,槽兵打头阵,是第一轮阵亡的炮灰,徐枫等人冒着枪林弹雨强登无敌舰队的炮船,点燃了弹药舱,炮船爆炸,徐枫被震晕过去,醒来时已经被俘虏了,因担心被高价索要赎金,徐枫在报姓名官职时造了假,说自己是一个小旗,当时卡洛斯看出了徐枫的身份,本打算偷偷把他送给沈今竹当做人情的,不过徐枫并不晓得内情,乘着防患松懈,夜间和一群战俘抢了一艘战船逃走了,那道狰狞的疤痕就是在那时加上去的。当时狂风大作,联军不敢驱船追击,徐枫等人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驾船在惊天骇浪中前行,舰船飘到了一个无名小岛。
  众人下船修整,岂料才出虎口、又入了狼窝,无名岛是一伙海盗的地盘,徐枫等人随机应变,加入了海盗团伙,经过一年的捶打蜕变,徐枫干掉了大当家的,成了这群海盗的头儿。徐枫改名换姓,他心中的英雄是大航海家郑和,就自称姓郑,打出的旗帜是“和”字旗,人在无涯的旅途中浪迹天涯,自称叫做郑途,也是“征途”的谐音。从此人间少了掷果盈车徐八郎,多了个凶神恶煞的大海盗郑途。
  徐枫的队伍迅速壮大,“主营业务”是打劫西班牙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东海之变太惨烈了,徐枫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复仇,面对无敌舰队这个庞然大物,徐枫一个小小海盗团伙如螳臂当车,就用蚂蚁搬家的手法,咬的一口是一口。徐枫自嘲一笑,说道:“不过我再努力,也比不过你的嘴皮子,我没保护好庆丰帝和国土,你却带着使团兵不血刃的收复海南岛、把顺王接走了。你和崇信王相继被流放到东北苦寒之地,我在海上鞭长莫及,帮不了什么,内陆并非我所长,贸然去东北是送死。或许你和林凤都不知道,我的舰船保护过你们日月商行的船只,今年春天你们有一艘装着咖啡豆的船差点被暹罗国的海盗打劫了,是我先发制人捣毁了他们的巢穴。”
  去年峨嵋等人在云南种植的咖啡豆种植成功,开始收获结果了,没想到云南那种地方种植出来的咖啡果实偏小,但是香味浓郁,有一股特殊的芳香,可以满足欧洲贵族们挑剔的口味。在南洋还没有大规模种植咖啡之前,黑色黄金估计是沈今竹这几年最主要的财富来源了。没想到徐枫在背后保护着自己的财富。沈今竹一时百感交集,这三年发生太多事情,每个人的命运都在发生逆转,在所料不及的地方开始碰撞,交集。
  沈今竹问道:“你既然好活着,为何不回徐家?你父亲兄长都去世了,侄儿那时尚在襁褓,爵位被二堂叔继承,你回去之后,魏国公的爵位就是你的了。”
  徐枫说道:“李鱼尚且不愿意考科举中进士当安泰朝的官,宁可和我外甥女吴敏和离,去鸡鸣寺剃发出家了;海澄县的孙县令至今蹲在金陵城诏狱里;江南之地的百姓拒绝使用安泰铸的钱币;我也不愿意为了爵位为今上卖命,你不也一样吗?为了保护庆丰帝父子,你连安远侯侯爵都抛弃了,放弃了和曹家的联姻,还落下个朝廷逃犯的名声,今上恨你入骨,你们沈家三房人四散逃命,有家不能归。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继续当家族的傀儡,任凭家族安排我的命运。当年我们差一点点就能成亲——家族养我教我,给我安排他们认为最合适的婚姻,我的憧憬瞬间化为泡影,孝字大于天,我挣脱不了。如今我用命还徐家的恩惠,给徐家挣了世袭千户。快三年了,徐家八郎已经化为一抔黄土,徐八郎对我而言是枷锁,好容易挣脱了,我不会再戴上,或许正如我父亲说的那样,我就是个逆子,终有一天会走出家门。”
  在海盗圈里打滚三年,已经看不见当年那个贵族少年的矜持和隐忍了,惊心动魄的过往、和家族决裂的决绝,说起来就像谈论天气般的轻松。沈今竹也有过相似的过去,当年她被恶魔科恩掳到巴达维亚,也是熬过了足足三年。她很理解徐枫此刻的状态,当一个人的生活突然间被动的和熟悉的世界断裂,进入另一个陌生的、残酷的世界,精神和人格势必会重新塑造,驱壳还在,内在的灵魂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以当年的熊孩子会成为今日的沈今竹,现在她需要重新认识崭新的徐枫,或者是郑途。
  ☆、第197章 隔三年故人始现身,到陌路黔驴终技穷(二)
  同样是消失三年久别重逢,第一次重逢和第二重逢是截然不同的,第一次是沈今竹干掉了恶魔科恩,从巴达维亚,辗转北大年去的广州城,在市舶司晚宴上与徐枫再次相遇,两人幽会石碑林,见面就是拥抱亲吻,互述衷肠和思恋,天雷地火,若不是日本人密谋争贡之役,青春年少的两人恐怕初试*了。
  但是如今徐枫改头换面,在风浪中淬炼成了郑途,再次和沈今竹相逢时,情况比起以前复杂多了,沈今竹在徐枫成亲后斩断情丝,全身心投入了事业,她的自尊不容许自己留恋有妇之夫。而徐枫被逼无奈接受了父母安排的冲喜婚姻,发誓偿还家族恩德之后再寻求自由,世事无常,现实迫使两个人都决定不再守护无望的爱情。哪怕徐枫一直都在暗处默默守护着沈今竹,但是不能做出任何承诺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说爱她了。
  如今再次相逢,可以确定两人心里都是欣喜的,可是这份欣喜里头是否还有爱情?沈今竹并不确定,她曾经接受过和曹核的婚姻,那时她很确定不爱他,也同时确定自己也早已经不爱徐枫了,她只是需要一门可以顺利传承的婚姻关系,曹核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东海之变,曹核没变,曹家变了。就像以前徐枫没变,就是突然多了一个妻子一样。所以沈今竹是继爱情之后,连婚姻都放弃了。而这两样她都是很努力的争取过,但是无论爱情还是婚姻,她都不愿意以折断翅膀为代价。
  如今徐枫已经算是成了自由身,可是沈今竹肩上的担子沉重,她心中的理性居多,早就不是以前情窦初开的热情少女。感性早就被挤到一边去,从理性来判断,现在大局未定,绝非谈论感情或者婚嫁的时候。徐枫对于她而言,是值得信赖的盟友或者合作伙伴。
  对于徐枫而言,他很确定心中的爱一直都在,沈今竹如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一样,强势的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驻扎着,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他可以将一切都毫无保留的给她,那么问题来了,他不知道沈今竹是否能接受现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继续去爱,去争取。况且现在的徐枫想的最多的是复仇,而非感情。所以再次相逢,他心理上都有些刻意规避情感了,不再像以前毛头小伙子似的,不顾一切的将心上人拥在怀里。
  这便是人到了一定年龄和阅历时的状态,考虑的重点不再是爱或者不爱,亦或是如何去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小心翼翼考虑着各方面的因素,这并非世故或者势利,而是对自己和对方的未来迟谨慎负责任的态度,简单的说,这是成长和成熟。太多的小说电影电视讲述了激情下的各种美满或者难忘的爱情或者婚姻故事。但是现实中,仅仅是因激情而产生的,大部分结局都是悲剧。因为这个世界是按照一定规律和规则来运行的,少有例外。
  人活一世,无论高低贵贱,做何等营生,都是不容易的,哪怕什么都用不干,做一个富贵闲散的米虫,米虫也有米虫烦恼和无奈,所以这世上充斥着太多的心灵鸡汤似的故事或者忠告,用来麻痹人类被现实打击的痛感,用来安慰别人或者自愈。但是真正聪明或者通透的人会明白,看似冰冷嘲讽的心灵□□才揭开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再会让你避免一下次犯同样的错误,或者被同一件事情伤害,这样人的内心才会慢慢的成长强大。心灵□□会告诉你可惜只有少数人明白这个道理,大部分人一辈子都靠着心灵鸡汤来抚慰失败,或者干脆自暴自弃,怀疑一切,将自己的失败“归功于”所谓的命运或者感叹一声生不逢时。
  沈今竹和徐枫在成长中反思和总结着,成熟的男人和女人再次相逢,不再天雷地火,却也相处的十分融洽舒服,彼此复杂的经历让对方通过一颦一笑,或者只字片语就能明白心中所想,或许不再是恋人,但至少恢复了朋友时的默契。
  且说旧情人重逢在密室里详谈,外头两拨人马审问国千代的场面也在如火如荼般进行着,起初国千代表示如果你们肯留我一命,我就什么都交代。两拨人马都是狡诈的老江湖了,满口答应下来。
  根据国千代的说法,他带着死忠从海南岛离开,流亡海外各地,和从大明撤退的倭寇们时常勾结来往,国千代狡兔三窟,早就留有后路,手里不缺银子和枪炮,所以这两年日子还能过得去,听说沈今竹带着崇信王远走了朝鲜国,他心思开始活泛起来了,想故技重施,捉住沈今竹和崇信王,以得到金钱和政治资本,将来东山再起。他召集了旧部和一些倭寇,打听到了沈今竹日月商行的行踪,在航线上埋伏等候着。至于这群打着“和”字旗的海盗如何得知了自己的行踪和目的,国千代就不知道了,还挑拨离间暗示海盗们抓他是假,打商行的主意是真。
  国千代真是顽强,死到临头都不放弃任何求生的机会。他若是出现在日本国,对于幕府大将军竹千代而言,是个大麻烦,不管国千代犯了什么错误,当亲哥哥的也不好亲自弄死他。所以沈今决定“好人”做到底,一定要弄死国千代,还能祭奠大明水师的亡魂。
  国千代交代完毕,见自己的挑拨似乎没有见效,这两拨人反而同时释放出一种肃杀仇恨的气氛来,顿时觉得不妙,他脑子转的飞快,一眼瞧出人群中有个半大的少年,虽说面目黝黑,穿的也是普通的布衫,但是气质和周围的人都不同,盯着少年的轮廓细细瞧去,暗道:原来这就是崇信王啊!他以前没见过这位旧太子本尊,但是和被俘虏的庆丰帝很熟悉,父子相貌有些相似。
  国千代目光如炬,凝视着朱思炫,说道:“你就是崇信郡王吧,呵呵,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没有我,你八成还是太子,你父亲也不会在宫里当阶下囚,随时都能丢下性命。说实在话,我是你最大的仇人呢,可是你让我失望了,堂堂郡王爷,居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躲在一旁当看客有意思吗?你敢不敢将我松绑了,来一场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决?你若赢了,可以砍下我的头颅,为你父亲、你的国家和军队复仇,如果我赢了,你就保我活命,等到下一次再挑战我。无论如何,我都逃不了,你敢不敢来一局?”国千代觉得说放了自己肯定不会答应,不若退而求其次,说保现在活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当年哥哥竹千代被逼的差点自尽了,现在不照样当上了幕府大将军吗?活着就好!
  众人的目光都顿时都焦距在朱思炫身上,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原来这个臭小子就是旧太子啊!朱思炫被激怒了,黝黑的脸都能看出气的通红,说道:“有什么不敢的。”言罢,走上去了解开了国千代身上捆绑的绳索。
  众人不敢阻拦这位旧太子,忙去密室敲门,把两个当家人叫出来,沈今竹面色平静,心想也是教育试探朱思炫的机会,说道:“做好防备,由他去,且看他如何表现。”
  国千代要求一把日本武士刀,这是他最拿手的兵器,众人都很着急,因为朱思炫还是个半大少年,矮了国千代一头,并且看样子不是练武的架势啊!
  朱思炫拔出一把长剑,冷冷的看着国千代。先下手为强,国千代双手握着武士刀大吼一声,劈斩着
  冲过去,心想这次赢定了,活命就好。
  朱思炫冷冷一笑,居然扔下手中长剑,飞速从腰间拔出了燧发枪,对准国千代连开了三枪,将弹匣全部打完了。
  国千代胸脯就像开了三朵红莲花,配合他姿容无双的绝色,霎时好看,他双腿跪在甲板上,勉力用长刀支撑着身体,死不瞑目的盯着朱思炫,“你——你使诈!”
  朱思炫不理会他,走到沈今竹旁边,像一只听话乖顺的小兔子般无辜的说道:“表姨,他为什么觉得我会和他比刀剑啊?我是小,又不傻。”
  ☆、第198章 复旧仇郡王亲掌刑,到长崎旧友议大事
  是啊,有枪炮,干嘛还和你动刀剑,激将计对我而言不管用的。朱思炫一脸无辜,国千代气得喷出一口血来,他一生算计,没想到最后死在一个扮猪吃虎的半大少年手里,真是讽刺啊,国千代尽力保持着以手杵大刀的姿势死去,希望能维护最后的尊严,徐枫等人却不答应了,他们将国千代拖到船头,乘着还有一口气在,朱思炫亲自掌刑,手起刀落,国千代风华绝代的头颅叮咚入水,祭奠大明水师的亡魂,自此,东海之变的主要凶手之一死得其所。
  生前做人做事太绝情,死后也别幻想会得到体面尊严的死法,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在。
  沈今竹暗中观察着朱思炫,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事后好像没事人似得,不像是做噩梦、有心理负担的样子,杀了国千代对他而言,就像昨天钓了一条大鱼般自然。连沈今竹和徐枫那种熊孩子,少时第一次杀人都会在心里记上一笔,好几天都没走出血腥的阴影,或许龙子龙孙天生就不一样,老朱家的血统真强悍啊。
  为了保护沈今竹和朱思炫的安全,徐枫的海盗团追随着日月商行的船只到了日本国,当然了,进入港口前,徐枫降下了“和”字旗,升起了日月商行铜钱旗,以免港口恐慌。朱思炫待在徐枫的海盗船上,这是他从西班牙无敌舰队抢来的盖伦大帆船,朱思炫像普通水手般将黑洞洞的加农大炮炮膛擦的锃亮,苍蝇腿落上去都可以打滑了,问道:“表舅,当年就是这种舰船打垮了我们大明的水师?东海之变时,一共有多少艘这种大船?”
  徐枫说道:“当时我们在海上遭遇这种盖伦大帆船,比我们的战船足足大三倍,就像遭遇了庞然大物,加农大炮的射程是我们的两倍,我们的船被炸成碎片,打出去的炮弹都落在海面上,根本伤不了人家半分,最后我带着一群死士坐上轻便的快船,登船作战,引燃了弹药舱,才炸沉了一艘。唉,往事不堪回首,大明郑和之后再无郑和,我们在海上落后了人家一百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追的上,我现在也就敢偷袭他们的商船,倘若遇到无敌舰队,还是被碾压受死的份。”
  朱思炫小大人似的叹道:“可惜郑和下西洋时大宝船的图纸收藏在工部,全部失火焚毁了,海禁之后,也无人提起海防,觉得关起门过日子,远房的国家不敢找上门来,郑和下西洋之后,万国来朝,如今大明早就不复以前的盛景,那些国家基本都臣服西洋红毛番了。当年爹爹还打算带着我一起下江南呢,是太后和皇后她们阻止了。我在京城的时候,听内阁的大臣们说,金陵的宝船厂正在仿造这种盖伦大帆船,主管这事的清官海瑞的孙子海述祖,表姨的日月大海船就是他造的,可威风平稳了,他是个人才,这三年应该已经有所成就了吧。”
  徐枫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这三年我以前漂游在海上。人的野心是不会变的,总有一天,红毛番会卷土重来。希望那时候大明做在好准备了吧。”
  和朱思炫相处,徐枫摘下了左眼的眼罩,疤痕加上大胡子,朱思炫不仅不害怕,反而有些羡慕,表舅站在他身边,单是阴影就能罩着他,这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朱思炫看得出表姨和他只是交流了一下眼神,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在表姨眼中,表舅是个靠得住的男人,而自己,仿佛是个拖累,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气馁。
  朱思炫有些怯怯的问道:“表舅,你和表姨会破镜重圆吗?”
  徐枫脑子一懵,没想到这个便宜外甥会那么从家国天下,猛地转到了儿女情长,好像在船上突然转舵时的眩晕,他拍了拍朱思炫的额头,说道:“别胡说,我和今竹尚未成过亲,怎么会是破镜重圆呢?”
  朱思炫心中一松,说道:“那就好。”
  这臭小子什么意思啊!徐枫仔细打量着朱思炫,脑中涌起一个念头,当年他情窦初开时,也是朱思炫差不多的年纪,可是沈今竹也是同龄人啊,青梅竹马的一起打打闹闹长大,有这些感情太正常不过了,可是这个半大小子的神情怎么如此古怪呢?今竹比他大了八岁多,而且是他的长辈啊!虽说没有血缘上的关系,论理辈分也不能从徐侧妃那里算,可是——想当年武则天还是皇上的庶母呢,不照样——呸呸呸!脑子里瞎想些什么呢!
  徐枫敏感的嗅出一丝不对来,但这事不好说破,毕竟朱思炫眼神清澈纯洁,一口一个表姨叫的亲热,他若是提出质疑,沈今竹也不会相信的——估摸谁都不会信。
  日本国,长崎城,出岛港口。长崎的出岛是日本国进行海外贸易最繁华的、也是唯一的港口,日本和荷兰人合作,一起控制了琉球国,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是日本国最主要的西洋贸易伙伴,当然了,因为地域、文化和生活习惯的关系,从整体来看,日本国和大明的贸易高于荷兰,而且交易的地点并不限于出岛。(历史上日本德川幕府统一全国后,也效仿大明闭关锁国,荷兰东印度公司是日本唯一官方承认合法的西洋通商合伙,处于垄断地位,以前是葡萄牙人,荷兰人后来把葡萄牙人挤走了,取而代之,一切都是国家实力的缘故。)
  沈今竹选择来出岛交易,是因为她有两个老朋友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出岛有一个扇形的人工岛屿,
  上面有一个庞大的建筑,就是荷兰东印度的商行,飘扬着公司“voc”的帆船旗帜,有货仓、堡垒、炮台还有各式房屋,酒馆,民居、教堂等等,这里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可以不用离开人工岛屿生活,日本人填海打出地基,将这块地出租给荷兰人,每年收取租金,在这座人工岛屿的左边,是一个天然的小岛,小岛上飘扬着大明的龙旗,整个岛屿都是大明的各种海商的商行货栈,海鸥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
  沈今竹的日月号大海船驶进了港口,船中有一口棺材,里头放着用石灰腌着的国千代无头尸首,他的头颅掉进海水,已经葬身鲨鱼腹了,沈今竹知道竹千代也只想要看见弟弟的尸首,否则始终都是心腹隐患,这份大礼是什么金银珠宝都管用。
  港口的码头上,好多衣着艳丽的女子一字排开,小脸涂抹的煞白,樱桃小口一点点,头发如堆云般盘在头顶,而且还带着各种假发髻,她们裙下都没有穿裤,也不着袜,光着脚踩着木屐,盛夏的早晨艳阳高照,艳装的少女们打着各种樱花遮阳伞,摆出各种妩媚诱惑的姿态,甚至有豪放的女子干脆扯高了裙摆,露出细腻洁白的大腿招揽客人,朱思炫那里见过这些?赶紧跑到船舱里躲起来了。这是什么地方啊,这些女子如同女鬼般,幸亏是白天,要是晚上,还以为去了阴曹地府呢。
  这便是长崎一景了,因为根据日本国的规定,在出岛做生意的外国商人,除了少数有勘合的大明海商以外,所有的外国人都不准离开出岛去日本国内陆地区,只能在出岛交易,在海上求饭吃的基本都是些汉子,对女色的需求就来了,什么都不能阻人们对金钱的向往,甚至可怕的梅毒都不能,于是乎长崎的风尘女子蜂拥而入,来到出岛做生意,港口码头上除了出卖劳力的挑脚夫,就是出卖色相、送“外卖”的日本青楼女子了。
  单论商行而言,荷兰东印度公司无疑是最大的,异乡寂寞,这里不少长驻公司职员不愿意另娶了日本妻子,为了公司的稳定,公司的随行牧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许职员犯下重婚罪,为职员和日本妻子主持婚礼,不过妻儿的身份只在日本国有效,儿女们对职员在荷兰本国的财产和爵位都没有继承权,相当于私生子。
  这和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的总部很相似,不同的是在当地生下的儿子在八岁后送到荷兰本国学习,得到家族的承认,但是女孩子就没有机会走出去了,她们一般都是在当地婚嫁,当一个新职员加入公司,最快,最容易融入公司的方法,就是在当地娶一个混血的私生女为妻子,反正婚姻只在东印度地区有效,不会影响在荷兰本土的联姻。总之荷兰东印度公司是想足了法子,维持公司的业务稳定和对当地的渗入和殖民,而且事实表明,这个举措无疑是有效的。
  沈今竹的船只进入了港口,税务官上船算税金,新任幕府大将军竹千代很照顾日月商行的生意,将小岛划拨出一部分土地修建日月商行的货栈,去年底就已经开始使用了,她的货船进港也能得到特殊的税收优惠,并且持有在日本国自由行走的路引和勘合,不用拘束在出岛内。
  沈今竹带着朱思炫等人在日月商行货栈稍作休整,带着礼物去了出岛的扇形人工岛屿荷兰东印度公司,洋干爹弗朗克斯在这里设宴接风,并且有一位神秘客人——葡萄牙东印度公司的澳门总督卡洛斯。
  已经快两年没见了,弗朗克斯依旧是一副老牌绅士的模样,骑士装下的腰身挺拔笔挺,没有发福走形的迹象,而卡洛斯的脸色稍显憔悴,但是眼神比以前锐利多了。弗朗克斯远远的看见沈今竹走来,就张开怀抱爽朗大笑道:“哦,创造奇迹的沈老板来了,很高兴你能从流放的冰雪之地逃出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在那里。你是海的女儿,这里有足够的地方任你飞翔。”
  虽说弗朗克斯曾经为了利益和攻占海南岛的联军做过生意,不过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再次看见这位洋干爹,沈今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她入乡随俗的轻轻抱了抱这个老者,笑道:“本来以为会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子,很高兴时光对您太眷顾了,都舍不得亲吻您的额头,在上面留下一条皱纹。”
  对小孩子的夸奖是说长大了,对老人的恭维就是说年轻,弗朗克斯为了保持有力的腰身,是做出了不少努力的,他也恭维沈今竹说道:“政治的倾轧和流放没有打倒你,反而成了你的脂粉和珠宝,在这些东西的雕琢下,我的女儿更加完美了。如果我再年轻三十岁,我肯定会不顾一切的追求你当做我的妻子。”
  面对这对“父女”的互相恭维拍马,徐枫是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不过朱思炫是首次见,从进港看见卖春的日本艺妓开始,他就被震撼住了,处于梦游状态,看见沈今竹和一个老红毛番如此亲热,他不懂夷语,不晓得他们在说些什么,总之从乘船离开朝鲜国开始,他就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卡洛斯走上前去,弯腰对着沈今竹行了吻手礼,又是一阵恭维她的美貌和智慧。朱思炫眼睛瞪的如铜铃般,居然——放开我表姨!徐枫按住了他的肩膀,他也讨厌卡洛斯,不过此时仇敌成了盟友,若非卡洛斯斡旋,沈今竹不会那么容易将顺王迎接回京城,朱思炫不晓得其中过往,年少无知,莫要影响沈今竹的大事。
  卡洛斯是来找同盟支持的,“凯瑟琳女王年年都增加赋税,哈布斯堡家族太贪婪了,我们葡萄牙已经怨声载道,决定开始复国运动,脱离西班牙的统治,赶走凯瑟琳女王。”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西班牙倒霉就好。沈今竹鼓掌笑道:“这是好事啊,只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你出身葡萄牙最古老的贵族,将来振臂一呼,不愁没有支持者。”
  卡洛斯笑道:“沈老板和弗朗克斯是我最靠谱的朋友,我首先要确保能得到你们的支持,所以一知道你为了逃脱政治迫害去了朝鲜国的消息,就来到。”别来这些虚的,复国需要金币、很多的金币。
  沈今竹笑道:“我最喜欢看见别人追逐自由的梦想了,尤其是你,我的朋友,你终于鼓起勇气反抗凯瑟琳女王了,不过女王为了笼络你,将西班牙无敌舰队司令阿隆索的孙女安娜嫁给了你,你今后打算如何呢?”
  卡洛斯递给沈今竹一个羊皮卷,说道:“这能证明我的诚意和决心。”
  沈今竹展开羊皮卷一瞧,哟,确实是好家伙,不过如何判断真假呢?卡洛斯看出沈今竹所想,说道:“我以我的名誉发誓,这的确是真的。”
  沈今竹看着卡洛斯笑而不语,名誉,卡洛斯有过名誉吗?还有比卡洛斯的名誉更不靠谱的事情嘛。连弗朗克斯都笑了,说道:“我虽然不知道羊皮卷上时什么,但是卡洛斯,你不能乱拿自己的名誉发誓啊。沈老板不是社交季的小姐贵妇,你骗不了她的。”
  卡洛斯也哈哈大笑,说都道:“小姐和贵妇们都喜欢听情话和谎言,‘哦,你脸上的小雀斑真是太可爱了’、‘亲爱的夫人,您非常年轻,我还以为那位小姐是您的妹妹呢’。欺骗比坦诚更受欢迎。尊敬的老弗朗克斯,你在十七绅士会议说的谎话比我在社交季的谎言多的多了,就连沈老板也是如此,我们是商人、是政客、谎言才是我们的常态啊。我们都不是轻信别人的上位者,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真话才非常珍贵。正如两位会全力支持我带领葡萄牙复国运动一样,我很珍惜你们难得的真诚。”
  “今天我们三个人时隔两年,好不容易才能再次聚在一起,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肩负着各国的未来的国运,女士们先生们,今天的会面或许能写进历史,因为我们难得一次的真诚,正在改变各自国家的命运。”
  弗朗克斯摊了摊手,说道:“很高兴你们和西班牙人开战,给哈布斯堡家族甩一耳光,战争需要太多的东西,我们荷兰人又可以发一笔财了。我们是生意人,谁都生意都做,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葡萄人最后能获得胜利,西班牙人对我们的威胁太大了。”弗朗克斯说的是实情,以前荷兰从西班牙独立出来时开战,西班牙军队的军饷依旧是从荷兰阿姆斯特丹银行发出。
  三人会议聊了些细节,签订了一个密约,沈今竹拿出一个单据签上自己名字,并且将一枚刻着印章的戒指给了卡洛斯,说道:“凭借这两样东西,你可以动用我在阿姆斯特银行里三分二的荷兰盾,八年为期。卡洛斯,我在西欧贸易赚的金币大部分都用在支持你的复国运动了,不要让我失望哦,希望八年后,我能参加你的加冕典礼。”
  卡洛斯的目的是带领葡萄牙人赶走西班牙人的统治,当上葡萄牙国王。他古老尊贵的血统和姓氏很有优势,他即将书写自己的传奇。
  离开了扇形人工岛,到了小岛日月商行里,沈今竹摊开长长的羊皮卷,朱思炫虽然看不懂上头的字,但是图画是看的明白的,里头绘的是一艘大帆船,还有帆船船体的细节,精确到各个板体的长度等。
  “这就是表舅从西班牙人手里抢来的盖伦大帆船啊!”朱思炫亲手插过大船的炮膛,印象很深刻,“那个红毛番是谁?他怎么有这种绝密的东西?”
  沈今竹说道:“他就是把你父亲俘虏到海南岛的帮凶,葡萄牙人的澳门总督卡洛斯。”
  那个人!朱思炫眼中杀气大盛,犹如在船上砍下国千代头颅的那一刻。徐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卡洛斯是我们的盟友了,今竹接你父亲回京,也多亏了他暗中反水帮忙。这次用盖伦大炮船的图纸做交易,天上没有掉馅饼的美事,今竹是用了自己的金币买来的。这几年运到欧洲的黑色黄金,估计都用到葡萄牙复国上去了。”
  朱思炫惊讶、又有些愧疚的看着沈今竹,“表姨,我欠你的太多了——我以后会还给你的,我发誓。”
  “你能保自己的小命,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再说你,你亲爹以前的私库还不够还我呢。你就更不用说了。”沈今竹看着图纸说道:“这图是真是假,只有内行人才能晓得,不过卡洛斯既然下决心反抗凯瑟琳女王,他应该不会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骗我。我会立刻派人将这个图纸交给金陵宝船厂的海述祖,他就是奉旨督办仿造此船的,有了这个图,他就如虎添翼了。”
  朱思炫更惊讶了,奉旨?他奉的是堂叔安泰帝的旨意,而表姨只是朝廷逃犯,以后造船的功绩和表姨一点关系都没有,世人只晓得是安泰帝和海述祖君臣的功劳。沈今竹看出他心头所想,说道:“有些事情要分开的,说老实话,我很不喜欢安泰帝,哈哈,遇到一个想各种方法打压弄死自己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的。可是我挺欣赏他在位之后,坚持开海禁,还有支持火药厂和造船厂的行为,一般人上台,估计会全部推翻上一任的策略,来展示自己的权威。你想想看,王恭厂爆炸那么大的灾祸,他依旧顶住了压力,继续开设火药厂。海述祖是我还是安远侯时极力举荐的造船大师,我倒霉流放了,他依旧重用海述祖。以后的事情谁都不清楚,无论谁当皇帝,我都希望大明水师能早日复兴,也能有个百来艘盖伦大战船,什么无敌舰队,还有其他红毛番舰船卷土重来时,我们都会狠狠的给他们一个教训,告诉他们凡是犯我国土者,非远必诛,虽强必杀!”
  ☆、第199章 大局定章 秀入空门,得书信金陵传喜讯
  正如沈今竹猜测的那样,卡洛斯用来交易的图纸如假包换,是真家伙。因为这东西是他的妻子安娜从祖父的书房里亲手偷的,她偷的东西不止这一件,好有许多西班牙军队的绝密文件,然后将书房付之一炬,以掩盖痕迹。卡洛斯这招美男计十分管用,他已经彻底征服了这位西班牙老牌贵族女子的身心,今年她生下长子后,立场彻底偏向了葡萄牙,不惜利用祖父阿隆索这个西班牙无敌舰队总司令的信任,支持丈夫策划的复国运动。如果丈夫的计划能够成功,那么她将会成为葡萄牙王后,而她的儿子会成为王储。这也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反正经过几个世纪的联姻,整个欧洲大小国王都是亲戚,不是表弟打表哥,就是堂叔灭了外甥的国家,血缘关系并不妨碍野心的扩张,根据利益来改变立场才是永恒的规律。
  入夜,沈今竹将盖伦大帆船图纸用油纸包裹好了,再小心翼翼装进一个竹筒里,这东西花去了她好大一部□□家,而且最后造好的船和她没有半点利益关系,连名利什么的都得不到,这才是真正的一掷千金呢。沈今竹依依不舍的磨蹭着竹筒,最后一咬牙,将竹筒递给璎珞,说道:“明日就送走,务必送到海述祖的手里。今晚这东西归你保管,不要让我再看见它了,看见了心里就在滴血,万一我改变主意,把东西还给卡洛斯,再把金币要回来呢。”
  看着璎珞抱着竹筒的背影,沈今竹恨不得跑过去抢过来,朱思炫安慰说道:“表姨,以后我会还给你的,我发誓。”
  沈今竹追逐着璎珞的背影,说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那是多少金子啊,你拿什么还我?别说现在还流亡海外,即使有一天你当了皇上,这笔债也要还个几十年——你以前当了皇上,这天下财富就真是你的?呵呵,到时候你会发现银子永远都不够用,太多的地方需要花银子,国库的太仓银是内阁和户部才能动,你向户部尚书要钱,他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给你看,一群御史骂你昏君。那就只能用你的私库了,可是嫔妃每年都要打首饰,宗室要奖赏,宫殿,地宫什么的也要修理,你知道龙袍多少银子一件吗?江宁织造成本约是一万多银子一件,等层层克扣下来,卖到你手里是十万多两银子一件,以此类推,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卖给皇宫,至少都要加十倍的价格,还还我银子?等到猴年马月去!”
  谁家的银子都不是水里捞出来的,沈今竹心疼啊,当时割肉给卡洛斯时有些麻木,这会子缓过劲来了,是钻心的疼,顾不得照顾朱思炫可怜的自尊心了,朝着他发了一通怒火。朱思炫垂头丧气的回到房间,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在商馆四处游荡,偶遇了同样在外面散步的徐枫,毕竟年纪还小,三下两下就被徐枫问出了缘由,徐枫笑道:“这没什么的,她肯朝你发火,这说明她把你当做自己人维护呢,那么多金子,肉包子打红毛番,说没就没了,当然心疼了,换成谁都难以接受,过阵子就好。”
  朱思炫觉得徐枫说的有理,就是心理依旧别扭,“表姨定是生气了,怎么让她消消气呢?”
  徐枫想了想,说道:“其实你应该高兴才对,如果有一天她对你都不生气了,那才是你该难过的时候。”想当年堂侄帮他迎娶了陆氏为妻,沈今竹心灰意冷,根本没有对他生气,或者质问他为何是这个结果,她仿佛将他从人生中删除了,视同无物,那是他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朱思炫似懂非懂,说道:“其实还她金子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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