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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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3君子好逑
  菜肴很精致,尤其是一道新鲜出炉的“蒸豚”。
  所谓“蒸豚”,就是蒸小猪。这本是魏晋宫廷才能置办烹煮的佳肴,后来秘法外传,民间就争相效仿煮食。刚开始,魏庭有意令止,奈何因其美味,吃者众多而屡禁不止,后来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这道菜也是彭城县主的最爱,她夹了数箸,好不掩饰,还劝李元晔多食。李元晔却但笑不语,只微微点头道谢。
  秋姜发现他在队伍中非常沉默,和他之前的为人大为不同,心里便有疑惑,却按下不表,只偷偷窥察。
  元梓桐和这两位兄长的关系都算不错,算不上谁亲谁疏,这一对兄弟也不见得多么和睦,走到现在,连话语也不多。
  酒过三巡,元修笑问她:“三娘子何以得知,会有贼寇来袭?”
  其余人也都看向秋姜,眼中也都有疑惑。
  却有人抢在秋姜开口前讥笑道:“想必是误打误撞吧。阿兄何必这样看重她,她不过是汉门一个小小姑子。难道诸位俊彦都未想到,偏偏只有她一人想到了?阿诺才不信!”
  秋姜转头望去,发现那是一个身着对襟广袖绛纱复裙的女郎,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眉梢高挑,正愠怒而不屑地望着她。
  秋姜问元修:“邸下,不知这位女郎是何人?”
  元修的神色依然温和,语气却有些冷淡:“河南长孙诺。”
  长孙氏源自鲜卑皇族拓跋氏南部部众,汉化后改了汉姓,自此宿居河南,以北方士族高门自居,对外自称河南长孙氏。
  秋姜道:“长孙娘子有礼。”
  长孙诺冷哼一声,眉眼仿佛长在天上,只用眼角瞟了瞟她,声音清亮:“谢三娘,你只是侥幸猜中,难道要以此为本,在诸君面前夸夸自耀?可知羞耻为何物?”
  秋姜并不急着辩解,笑道:“孟子曰‘人不可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三娘虽然驽钝,书读不多,也知道这个浅显的道理。礼义廉耻乃国之四维,不敢忘之。”
  长孙诺道:“那你为何多番跃前?”
  秋姜回道:“君子坦荡荡。三娘并无刻意夸耀之意,何惧众人耳目?长孙娘子可知,这句话后接何句?”
  长孙诺读书不多,平日好骑射,厌诗文,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可能引经据典?一时愣愣的。
  四周哄笑声响起,不绝于耳。她有些茫然地回顾,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笑话她。
  秋姜清咳了一声,正坐道:“是‘小人长戚戚’。也便是说,君子心中坦荡,大多直言不讳,而小人心中有鬼,自然唯唯诺诺,患得患失,不敢直言。”
  笑声更盛。
  原本不知道这个典故也不算什么,虽然汉化后有法令规定鲜卑贵族女郎郎君必须识文断字、通读汉书,但是阳奉阴违的比比皆是,像长孙诺这样大字不识几个的也屡见不鲜。但是,现在这情景配合着长孙氏这脸上的茫然表情,就特别应景,让人忍俊不禁。
  长孙诺意会过来,脸色涨红,狠狠跺了跺脚,剜了秋姜一眼,提着裙裾大步直踱着离开。
  这便是把她恨上了——秋姜心里道。但是,她又怕什么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左右躲不过去,干脆得罪个彻底得了。
  “女郎请继续。”元修欲亲自为她更换酒樽。
  秋姜不敢真的受他的礼,忙接了过来,自己满上:“三娘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先前种种举措,不过是妇人胆小、未雨绸缪之举。后路事情发生,三娘倒是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怎么讲?”
  秋姜沉凝一刻,抬头认真地望着他:“兰阴县是邸下的辖区,邸下应比三娘更加清楚,此处有贼窝几处、贼寇多众?”
  元修稍一思量,便答:“此处最大的匪寇位于东北县隅,约莫二百来众,其余各种约藏匿大小贼窝五六处,但是,合拢聚之也不过三百之众。”
  秋姜笑道:“这便对了。这次来袭的匪寇,数目却在三百之上,这些贼寇平日并无瓜葛来往,今日竟这般有先见之明围聚一起,共同袭扰车队?而且,这些贼寇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的贼寇。”
  元修面色骤冷:“这定是有人蓄意为之。”说是贼寇,倒不如说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如果不是他这次带来的私兵众多,又顽强抵抗,后果不堪设想。
  秋姜道:“此人心思险恶,恐怕不是单单劫掠财物这般简单。”
  “查!”元修冷声下令。
  秋姜道:“此事非同小可。三娘觉得,还是应该唤来兰阴县的县长,彻查为好。”
  元修心理也是这样想的,留着这样的隐患在自己的辖区内,实在是寝食难安,当下就让人去传唤兰阴县的县长,交代了这项差事。
  这县长的办事效率也快,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就来禀告了,说是抓到几名贼寇,没有用刑就全部招了。他把这些略微整理了一下就呈给了元修。
  车队到了兰阴县,众人也在坊内早备好的各处邸舍别院下榻。一路上,秋姜没有再见过元修。
  晚膳,她只用了些胡炮肉和糁汤。青鸾和锦书劝她多用些,秋姜却怎么也不肯再进。这里是东西两市的中央,四周都有高高的坊墙拦着,风吹不到,夜里便不怎么冷。秋姜让孙桃支了窗子,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倒挂空中,心有戚戚。虽然她佯装镇定,心里还是有些担忧,也不知元修是否会中这离间之计。
  出门前,她试探过谢云姜,对方却神色如常,她就知道谢妩姜一定没有告知她盗寇的事情。果然,在这位嫡姊的眼里,任何人都是可以被牺牲的,更何况是这个不成器的妹妹。
  可惜,招安早已只会她,她便用了这将计就计之策。
  不过成与不成,还在五五之数。
  秋姜觉得心里烦闷,打开院门步下台阶,下到中庭的空地上。这地方靠台阶的地方栽着棵槐树,枝叶繁茂,好像有很多年了。月光稀寥,透过叶片的罅隙筛落下来,成一片婆娑的树影,落了一地光斑。
  秋姜抽出根短笛坐那槐树下,试着吹了两个音,结果只发出了“呜呜”的怪响。
  她有些气馁。前世她倒是学过音乐,不过都是西洋乐器,第一世更是只钟爱箜篌和琵琶,对七弦琴和笛子真是无可奈何。虽然音律节奏尚能把握,这曲谱含义嘛——她又是长吁短叹,心情更加不好。
  有片叶子从天而落,不偏不倚盖在她的脸上。
  秋姜心情郁结,心道你片破叶子也来欺负我,伸手揭去,扔地上踩了两脚。不料又有两片叶子也随后落下,这次糊住的是她的两只眼睛。
  她火冒三丈,腾地跳起,却因为双眼被遮而无法看清,脚下一个滑步跌倒在地。
  头顶终于传来隐忍许久的笑声,秋姜还未抬头,便听到他盛满微笑的声音也自上而下传了过来:“女郎,何竟日默默在此,不若白日孤勇直言?”
  秋姜猝然抬头。
  繁盛的枝叶下,李元晔单手攀着树干,侧身望着她,垂下的一双腿儿还在微微晃动。在这样寥落的月光里对她微笑,他洁白的面容仿佛浸染了月华的气息,眸底的笑意也和他的声音一样清凉润耳,听来却可恶无比。
  秋姜实在是愤怒:“你闲着没事干,要这样作弄我?”
  他纵身一跃便轻巧地落了地,拍了拍手中泥尘,脸上也不见尴尬,只是低头仿佛不解地问她:“小女郎,你生气了?”
  他这副表情真是表演地惟妙惟肖,气得秋姜肝火上涌,一时失去了理智,劈手就要抽他。他却在半空截住她的手,笑道:“君子有言:‘动口不动手’。”
  秋姜冷笑道:“父子也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可见凡事都是相对的,对什么人,就得用什么办法!难道对着头畜生,也得说人话吗?”
  这话骂得利索,元晔不由侧目。不过他向来胸襟广阔,先前逗弄,也不过兴之所至罢了,自然没有和她一般见识的道理。当下便放开了她,微微拱手:“晔在这里,和三娘致歉了,也请三娘子口下留德。若是要骂,骂我一人就好,可千万不要迁怒家兄家翁,这实属无妄之灾。”
  他虽然在笑,却不像之前那么可恶了。秋姜虽然心怀芥蒂,但是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好继续冷着个脸,便只是轻轻一哼,也不做声了。
  元晔温声道:“方才见你试音,是在练习吹笛吗?”
  不说还好,他一说,她更加来气:“你是在笑我不通音律吗?”
  元晔道:“怎么会?”侧眼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知道她心怀怨怼,仍然对自己方才出言取笑抱有敌意,笑了一笑,低头摘下自己腰间的短笛递给她,“羌笛声音粗犷急促,不适合女儿家吹奏,你试试这支。”
  秋姜微微一怔,低头望去。
  那是支白玉笛子,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通身通透,且光滑圆润,一看便是主人珍爱的贴身之物,想必是时常带着抚摸把玩的。
  她这样通透的人,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一无所觉?
  这些时日来看,他也并非轻浮之人,用意如何还不明白——秋姜没有伸手去接,略微整了整神色,抬头望去。
  元晔温和地望着她,不骄不躁,手依然维持着递出笛子的动作。这样的年纪,做这样的事情,他的神色却如此坦荡自然,仿佛那不过是饮水进食般自然的事情。
  秋姜退后一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平礼:“公子心爱之物,三娘不敢受。”
  这个时候,“公子”大多用于第三人称转述,很少面对面使用,她这样的说,疏离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第034章 抽丝剥茧
  034抽丝剥茧
  元晔没有收回那笛子,只是将一端轻轻叠在掌心,问她:“为何?”
  他待人接物,一向与人为善,语气算不上质问,只是不明白。
  秋姜没有抬头,平缓地说:“三娘年幼,嫁娶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敢私相授受?有违礼法,于自幼所承所受之学相悖。”
  “我要听真话。”他的声音忽然有些严厉。不是她的拒绝,是因为她此刻的敷衍。
  秋姜沉默了会儿,抬起望向他,这一次不再躲闪:“那日与君畅谈,摒弃前嫌,三娘视君为知己,君子之交淡如水,浅谈便可,深交未免徒生怨怼。”
  元晔深深地望着他。
  她笑了笑:“君素雅量,必不会因此怨怼于三娘,然否?”
  他失笑了,闭上眼睛,微微点头:“三娘确实性情中人,直言不讳,晔怎会心生怨怼?但愿今日之事,如那消散的云烟般散去,不必挂怀。”
  秋姜略一福身:“夜深了,郎君早些歇息。”敛了广袖转身离去。
  元晔只看到她的身影悄然掠过长廊,不过片刻,便消失在深处,低头看了看手中笛子,将之别回腰间,微微一哂,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奈。
  此生第一次求爱,便这样被人拒绝,他心里多少有些戚戚然。
  有脚步声从后传来,元晔低头抚摸那玉笛,笑道:“兰奴,你要笑话我,便尽情笑话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看上区区一黄毛小姑?”
  兰奴见他认出自己,也不再躲藏,走上前愤愤不平道:“她的眼睛瞎了!邸下是北朝第一美男子,精通君子六艺,文武双全,冠绝南北,看上她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她偏偏就拒绝了。”元晔不是个喜欢藏匿心事的人,尤其是这样的情感之事,他虽然不算太过失落,到底有些怅惘,“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这样唐突?人与人,也许天生如此吧。我与她投缘,见地相同,又觉得她与众不同,不若我平生见过的其他女子。”
  也许,这只是欣赏吧。他自己也摸不太准——到底是少年心性——元晔失笑,为自己难得一刻的冲动而有些微微懊恼。
  不过,他素来旷达,遂一笑置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喜欢便喜欢了,拒绝便拒绝了,也比整日压在心底强。
  兰奴虽然有些吃味,却更不忍他失落难过,心里咒骂谢秋姜,嘴上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汉人女子,又非胡女,嫁娶哪里有任凭自己做主的?等回了江陵,邸下将之告知大王,然后纳彩、问名、纳吉一一践行,到时候由不得她使性子。”
  元晔却道:“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呢?”今天他也只是一时冲动,究竟是欣赏居多还是喜欢居多,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何况,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怎么能因儿女私情而倦怠呢?
  兰奴又想起一事,忙道:“差点忘了,荆州来信,世子正招兵买马,欲行举义。”
  李元晔一震,猝然回头:“这样的大事,为何不早说?此时时机尚未成熟,怎能草率行事?”
  兰奴道:“大王被幽禁洛阳已经达数月之久,世子也是关心则乱。具体如何,属下也不清楚。”
  元晔道:“那更不宜轻举妄动!大兄素来谋事深沉,为人稳重,怎么此次这般糊涂?陛下没有诛杀家翁的打算。当日,当着群臣的面斥责家父,是为了维护君主的威严。如今大魏内忧外患,荆州又是守护南方关门的第一道屏障,一旦失陷,中原和南地疆土将岌岌可危,直接威胁到的就是洛阳,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同理,我们也需要借着大魏王朝的庇荫来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契胡、高车、柔然、党项的侵扰。如果大魏灭亡了,覆巢之下岂无完卵。他既防备我们,又离不开我们。”说完便回到室内。
  兰奴在书案旁细心地研磨着磨方,心情已从方才的激动怨愤中平静下来。李元晔就在她身畔,手中运笔如飞,笔法如游龙走凤,大开大合,身形却挺拔不动,只是微微弯着腰。她眼角余光看到他自鬓角垂落的一绺乌黑润泽的发丝,忽然想起一句话:“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这封书信没有任何停顿,如行云流水:“晔自别后,归少离多,遥寄相思,不能辄止。然翁仍遭险衅,深陷囹圄,弟欲折返,而境遇不许。大国泱泱,寰宇之内。数之为帝,以为司牧。君之不仁,万物刍逮。是以匪寇为患,虎视鹰耽。兄之为难,弟感同身受。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大家失道,莫非王臣。吾与子之所共侍,责无旁贷。弃之膺之,则天地不容,德行有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晓之情理,匡扶正义,内以平乱据患于襁褓之中,外可诛蠕灭獠得十年之予。人伦安乐,百姓之幸。文帝荫庇,余威犹在。逢非其时,则名不正,言不顺。昔楚庄王,三载不发,一鸣惊人,天下共睹,曹刘酒事,玄德愚郎,卧薪尝胆,后发制人。君子应知进退方,势弱稍时敛锋芒。
  待而等之,不动万变。斡旋北上,翁必安返。望兄再三思量,矜愍愚弟。
  珍重,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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