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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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立在原地,看着苏晋缓缓在藤萝下轻抚着古琴,杏色的对襟长袍上绣着简洁大方的暗纹,手指轻按琴弦来回波动,忽然就产生了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
  ☆、第154章 白荏香
  眼前藤萝垂落一片的景象逐渐模糊,只有苏晋和他身前的那把瑶琴依旧清晰如斯,焚香轻起,烟雾缭绕,我只觉得灵台一片沉重,像是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沼一般,逐渐沉沦、无法挣脱,胸口也是一阵发闷,耳边原本淡雅的琴音硬生生变了一个调子,高昂尖锐得刺得我耳膜生疼、头皮发麻。
  我耳边一片嗡嗡之响,就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我耳边飞来飞去一样,我被这声音吵得头昏脑涨,可偏偏眼前那人的身影却是不见丝毫模糊,反而越发清晰了起来,就连那衣袖上绣着的纹路也是花纹清晰、针脚可见,密密麻麻的针线一根根交织缠绕在一起,就像是围成了一张大网,把我整个人都网了进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仔细定了定神,想要看清周围的景象,但无论我怎么定睛凝神,都只能看清苏晋和那张琴的身影,就连摆放着那张琴的琴桌都被袅袅升起的焚香烟雾给掩盖住了,变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影子。
  不对劲,这不对劲。
  我立在原地,只觉得一双脚有千斤重,无法迈开半步,全身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偏偏我现在是魂魄之身,平日里虽然感觉与往常无异,但到底不能同平常相比,比如此刻,若我身魂俱全,断不会这么轻易就着了苏晋的道。
  这首曲子没有问题,那么他是用什么让我中计的?是什么?
  我灵台一阵模糊,就在我以为我会失去意识时,琴音一个上挑,忽然换了一种曲调,不复南生调那般的婉转幽怨,而是变成了如流水般的淙淙之音,流畅的琴音从苏晋手中流泻而出,仿佛清水活泉一般,让我陡然一震。
  眼前原本模糊的景象再次变得清晰,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它们非但变得清晰起来,还产生了变化:先是那一片葱郁茂密的藤萝枝蔓,仍旧是葱绿无比,可藤萝却变成了树的枝桠,枝桠上葱绿的叶片繁杂茂盛,我甚至能看清那上面正缓缓顺着叶尖滴落下来的一滴晨露;而后是我脚下踏着的石板小径,青灰的石板被黄土掩埋,黄土又被迅速发芽生长的小草盖住,变成了一片绿色,连一丝石板的青灰都看不到;四周不知何时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花蕊娇艳,我甚至能闻到一丝属于花儿的芬芳,鸟啼声也叽叽喳喳地开始响起,有蝴蝶飞落在花蕊之上,彩翅微颤——
  叩、叩、叩,三声清脆有序的叩墙声冷不丁传入我的耳中,我一个激灵,虽然仍是头晕目眩,但神思却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眼前繁花似锦的景象如潮水一般飞速地后退,不过片刻,附近就变回了正常的东苑景象,藤萝垂落,石板坚硬,刚才那一瞬间的花海似乎只不过是我片刻的眼花。
  灵台清醒之后,我自然不像先前那么思绪凝滞,很快就想到是什么方面出了问题,当即又惊又怒,且对苏晋处处见缝插针算计人的本事感到一阵后怕和恐惧。
  是苏晋在琴边焚的香,那焚香有问题!
  刚想到这一茬,沉新的声音就从我身后传来:“以白荏香使人入幻境,太子殿下,你这法子做得可有些不厚道啊。”他懒懒道,“你难道不知道白荏香使人入幻境容易,出幻境难么?”
  我霍然回头。
  沉新正斜倚在那面拱形墙上,右手还维持着叩墙的姿势,见我回头,先是挑了挑眉,而后就报以一笑,使我刚才还难安的一颗心立时回到了原处。
  太好了,他来了。
  如果说我刚才是惊怒和后怕交织的话,那现在就只有安心了,只要有沉新在,一切都不成问题。
  “神君说笑了,”苏晋笑着起身站起,“这只是普通的焚香而已,不是什么白荏香,白荏香虽可致人入幻境,但它性烈,凡在此香方圆三丈之内的,只要闻了它,就都会进入幻境。我若是用这香,岂不是把我自己也置于幻境之中了?如此自损之事,我想……无论是谁,都不会去做的吧?”
  “这可难说,”沉新嗤笑一声,“毕竟殿下你的想法与常人不同,我可不敢擅自揣摩。”
  苏晋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变:“神君若不信,不妨近前仔细瞧一瞧,看这焚香到底是不是白荏香。”
  “免了,我来只是为了找个人,不是来分辨香料的。”沉新上前一步环过我的肩,一股药草的香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闻进鼻尖,我只觉得沁人心脾,顿时身心舒畅了不少,恨不得整个人都一头扎进去。“现在人已经找着了,那我就不打扰殿下雅兴了,告辞。”
  苏晋微笑:“神君好走。”
  我被沉新半拖半抱着带离了东苑,虽然那焚香的味道已经闻不到了,可我却还是觉得头晕目眩,耳边也还留有鸟鸣与蜂鸣的嗡嗡声,嗡得我脚步都有些漂浮了,跌跌撞撞地走不好路。
  “哎哎哎,你走慢点……走慢点。”实在跟不上沉新的大步流星,我只得拉住他的胳膊,试图让他的脚步放慢一些,“我头晕。”
  沉新立刻放缓了步伐:“你头晕?可还有什么旁的不舒服?”
  我实话实说道:“还有耳鸣和目眩,总觉得要出现幻觉一样,难受死了。”
  “你刚刚可不就出现幻觉了?”他冷笑一声,“看来我是低估了苏晋的手段,他原本不知道你今天会经过那里,可他却在瞬息之间布置好了一切,速度还真是快,我都要怀疑他身上是不是全都是那些害人的玩意了。”
  “不用怀疑了,分明就是。”我伸手在太阳穴际处按了按,试图使头晕减轻一些,“白荏香又是什么东西?它怎么会让我进入幻境的?”
  “反正不是个好东西就对了,你以后记得离苏晋远一点,那家伙城府很深,我真怕你被他算计了还不自知。”沉新拉下我揉捏额际的右手,“你别乱按,你现在是魂魄之身,没有穴道之分,按了也白按,没用。”
  “那怎么办?我觉得我现在脑子里一片嗡嗡乱响,响得我都快疯了。”我焦躁得不行,“苏晋他怎么那么多阴谋诡计!我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害我?”
  “他害人还需要理由吗?洛玄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说话间,沉新已经带我回到了房间,这房间是我在船上昏迷后醒来的那间房,原本不想再继续住下去,准备跟着沉新一起坐在大堂整夜不睡,但沉新说我现在是魂魄之身,外面死气颇多,多有变数,让我一入夜就回房间待着。
  我说不放心在苏晋待过的地方待着,他就在这房里转了半天,破了苏晋设下的所有法术和禁制,又亲自设下了一连串的禁制,我这才安心住了下来。毕竟苏晋虽然居心叵测,但我一直确信他还有要利用我的地方,暂时不会轻易害我。
  可我现在不确定了,他是暂时不会要我的命不错,但要是给我使个小绊子、或是来一些无性命之忧的小算计,我也是吃不消的。
  沉新说得对,苏晋害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更郁卒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碰上苏晋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呢?”我叹了口气,和沉新在榻边坐定后立刻一把紧紧地抱住了他,埋在他的肩膀处好好地吸了一番他身上的药香,才又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头晕目眩也和方才他揽住我的时候一样暂时消退了。“好端端的碰上这种事。”
  沉新身子一僵:“你怎么忽然投怀送抱了?”
  “谁投怀送抱了!”虽然现在有些精力不济,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然后继续搁在他的肩窝处,闻着那药香清爽,干脆就闭上了眼。“我只是觉得你身上的药香很清爽,能使我提神,对了,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药香的?我之前都没闻出来。”
  “药香?”他一愣,“或许是我近日来一直入药浴的缘故吧,不过那药浴的气味可不好闻,应该不会是药香才对。”
  药浴?
  我心一紧,立刻睁开了眼:“你竟要入药浴?你……你到底受了什么伤?”
  “没有什么,”他轻描淡写道,“只不过有些不巧,新伤旧伤一起发作了而已。”许是见我脸色不对,他又笑着加了一句,“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不用为我担心,倒是你,”他皱了皱眉,“白荏香的毒性可不是那么好解的,这里又是一座凡间城镇,恐怕没有能解它的药草,你恐怕要头晕上半天。”
  他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药瓶,倒了两粒药丸出来:“凝神丹或许能有些功效,你先服下试试看。”
  我点头,从他手中接过药丸,仰头服下。
  “注意用法力化开药性,苏晋在你身上下的封印被我解得差不多了,你应当能控制好法力的流动……怎么样?好些了吗?”
  ☆、第155章 布局(上)
  我按照沉新的吩咐,服下药后即刻运起法力使药性在体内化开,不一会儿,我就感到体内有一股暖流自腹部开始向全身流动,流经我的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到了龙元之中,所经之处无不暖意融融,那股头晕目眩也舒缓了许多,当下就笑开了:“好多了,还别说,你这药还真挺有效的。苍穹素来以术法闻名三清,现在看来,不仅是术法,你们的丹药也是一绝啊。”
  沉新也笑了,看上去对我的这番赞叹很是与有荣焉:“那是自然。”他对苍穹似乎别有一番维护敬畏之心,因此听我夸苍穹丹药厉害,连半句自谦的话都没说,直接就爽快地承认了,不过我也就是喜欢他这么爽快的性子,要是谁跟我说话都像苏晋那样绕来绕去,我早就被他们绕晕了,还说什么话。
  这么想着,我便越看沉新越是觉得顺眼,到最后更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欢喜之情,直接又一次地钻入了他的怀里。
  沉新这回有准备了,他稍稍往后挪了一点,却不是为了躲开我的扑怀,而是让我能更舒服地躺在他怀中,这一举动自然更是让我无限欢喜,只觉得能有现在这般舒坦,方才的头晕目眩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们的六公主今天是怎么了?这么热情?”沉新搂着我含笑问了一句,“莫非我刚刚给你吃的药给错了?”
  “你才吃错了药。”我笑嗔,“我就是想这样做……我就是喜欢你,沉新。”
  “我知道。我这么玉树临风潇洒不羁,你不喜欢我,你还能喜欢谁啊。”
  “呸,不要脸。”
  “不要脸你还投怀送抱,谁更不要脸啊?”
  我刚想回他一句“你不要脸”,却忽然想到一茬,笑容就僵了僵,心也是一沉。
  “怎么了?”见我许久不答,沉新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声。
  “沉新,你的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从他怀里直起身,蹙着眉问他,“苍穹的药这般厉害,锦华神尊也是三清出了名的神通广大,更别说苍穹还有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神尊了,怎么你的伤竟然没有彻底治好?而且你都入了药浴——”
  “你又在说这个了。”沉新无奈,他轻轻按住我的肩,耐心地解释道,“之所以是旧伤,就是因为伤势难愈才叫旧伤,若是能快速治好,早就好了,哪里还叫什么旧伤呢?别担心了,嗯?”
  “你叫我怎么不担心?”我急道,“你伤势未愈,月圆之夜又近在眼前,你——你真是——”
  “真的不打紧。”他眼中无奈之色愈浓,“都这么些年了,这伤要是真厉害,我还能逍遥到现在吗?而且这也是巧了才会复发,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苏晋手里居然有神女哨,要是他没有用神女哨来对付我,这伤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复发。这只是个意外,所以真的不用担心。”
  我一怔。
  “你……”
  他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做梦也没有想到?
  他莫非是对玄女把神女哨给苏晋有所伤怀?
  难道他对玄女还抱有母子之情?
  可是不对啊,他之前提起玄女时语气厌憎烦倦,不像是对玄女还抱有母子之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想到哪去了?”我怔住的表情太过明显,沉新一看就失笑道,“那女人自从我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后就再也没有过什么动静,这几百年也都是闭门不出,我还以为她已经彻底死心了,没想到居然给我来了这么一出,岂不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看来我当年的想法还是太过稚嫩了,她这种人,若是不斩草除根,一定会卷土重来,为了你,我这一回也不会再那么轻易地放过她了。”
  “为了我?”我这下是真的不明白了,“我跟她有什么过节吗?怎么就为了我了?你就算是想——”我顿了一下,还是没敢把“杀了她”那三个字说出口,而是改口道,“你就算是想对她动手,那也别把我推出去做恶人,这个罪名我可不担。”
  他笑着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你也就这么点胆量了,刚刚还浓情蜜意的,现在一听这话,就忙不迭要和我撇清关系了。听碧,没看出来你竟是这种人啊?”
  “好好说话!”我愤怒地往后坐了坐,“说话就说好,别动手动脚的,我这花钿花了我好久的功夫画的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为了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沉新笑眯眯地伸手揽过我,“以后再告诉你。”
  我大怒:“沉新!”
  “我是说真的,”他微微敛了笑意,“反正这事你迟早会知道,现在告诉你,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岂没了乐趣?你还是且耐心等等吧,不出半个月,你一定会知道的。”
  “真的?”我怀疑地看着他,不是我不相信他,实在是这家伙太能忽悠人了,不论何时何地,只要给他一口气喘,他就能忽悠得你去撞墙。“你可不要骗我。”
  “好,我不骗你。”他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尖,“现在你总算能消停下来了吧?”
  我微红了脸:“……我又没闹什么。”
  “还没有闹?缠着我问东问西的,你自己算算,这几天里你问过多少遍我的伤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是挺多的。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这么一回想,我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讪讪道,“再说了,应该是我倒霉才对,我要是没倒霉地被苏晋抓来这里,也不会在这里对你问东问西了,早上苍穹逼着你日日喝药天天疗伤了,所以说,还是苏晋的错。”
  “强词夺理。”沉新送了我这四个字,“不过你真的以为,你被苏晋抓来这里是你倒霉?”
  我一凛:“你什么意思?”
  “是个猜想,不过我觉得十有八/九错不了。”他往里一倒,仰天躺在了榻上,双手枕着头,慢悠悠道,“洛玄,你说的那个沉香木,还有流初,这三人的悲剧都是因为苏晋而造成的,他们之间朝代跨度大,时间也久,也没什么联系,所以初初一想,想不出什么端倪。但你不觉得太巧了吗,你正好都遇上了他们,而且都把他们的过往看了个精光,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苏晋统共就做了这么几件大事,全让你碰上了?”
  “他就做了这么几件?”我觉得不可置信,笑了一声道,“就他那没事喜欢害人的德性,他会就害这么几个人?”
  “其他的都是小事,你以为战鬼很好养,鬼将很好出世,神仙很容易下凡?九洲要是三天两头地出这么些个大人物,早混乱得跟莽荒一样了。”沉新打了个哈欠,“司命回去后也不是什么都没干,他去龙宫报了信之后就回去翻了九洲历年以来所有的司命簿,暂时还没发现什么其他大的国运变动,所以我们先假定苏晋就干了这么几件大事。”
  “嗯。”我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他闭上眼,“他又这么明显有所图谋地掳走了你。”
  “他拿走了我的身体。”我低声接过了他的话,因为他的话而逐渐开始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聪明。”沉新懒洋洋地回了我一句,“所以我想,当初的一切或许并不是偶然发生的,都是他设计所致。”
  我一惊:“设计?”
  他点头:“首先说那沉香木,她找人帮忙,为什么不找别人,独独找你?就算她是慕桃源幻境之名而来,又为何偏偏在你表姐离开不在的那日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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