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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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经很晚了,忙了一天的亚美正在整理东西。困意向她袭来,她打了一个呵欠,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想早些休息了,因为明天的忙碌不会比今天差。这时,有人敲门,她背对着房门心不在焉地说:“请进,门没闩。”高铁林推门进来,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地观察着亚美的背影,还有这间屋子。他发现亚美明显瘦了,但更显得干练。这间屋子明显很小,却被她收拾得干净整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张擦得明晃晃的桌子,上面赫然放着一个圆筒形的精美茶叶罐。高铁林眼睛一亮。
  亚美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感觉有些不对劲,怎么敲门的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转过身来。当她看见是高铁林时,刚想惊叫,又立刻停下来,然后眼充满哀怨地死死地盯着他。
  高铁林把微笑僵硬在脸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他终于看到她张开双臂向自己扑来时,他张开双臂接纳了她。亚美把他抱得很紧,在他的怀里埋怨道:“政委,你……怎么才来呀。”他轻轻地抚摸着亚美的肩头,笑道:“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噢,不仅我来了,新任邵团长、姚教导员和马连长都来了。国民党公开挑起内战,咱们独立团奉命南下接受新的任务。‘军调处执行部三人小组’第四十三小组也转到了安东。”
  亚美笑了,摸了摸眼角的泪珠:“太好啦,我们又在一起了!”
  高铁林一听,转了一下眼珠,“哧”地笑了。他感觉亚美最在意的好像是与谁在一起,那神圣的关乎自己祖国和同胞命运的遣返工作都显得无足轻重了。便觉得这可能就是一个姑娘家的不同,内心世界的不同。于是他说:“从明天开始你将被调到‘第四十三小组’担任日语翻译。”
  亚美似乎没听懂,看着他“嗯”了一声。
  高铁林继续说:“从明天开始,你就闲不着了。我们要按照‘遣返协议’的要求对难民收容所里的所有难民逐一甄别,揪出混在其中企图逃脱审判的战犯和有血债的关东军。”
  亚美好像突然明白似的立刻敬礼:“保证完成任务!”然后她松懈下来抿嘴一笑说:“喝茶吗?我去替你沏一杯。”说着她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茶叶罐,“你看,好茶呢。”她把茶叶罐递到高铁林面前。
  “我看见了,你是从哪儿搞到的?”高铁林接到手里乐不可支地说。亚美歪着脖子说:“雷医生给的……作为奖励。我没舍得喝,给你留着呢……我知道你喜欢喝茶。”
  高铁林明知故问地说:“是吗?我记得你哥哥大召先生也爱喝茶……难道不是给他留的吗?”
  亚美一听,顿时敛笑为嗔,说:“真不懂人心……”然后她又摆弄着茶叶罐低头说,“我哥哥……他不愿喝中国茶。”
  “是啊,正因为这样,他必须得回日本。”高铁林突然严肃地说。
  亚美一听,转眼看着高铁林,说:“可我……愿意喝中国茶!”声音出奇地响脆,目光出奇地亮闪。高铁林看着她,竟然怔住了。
  亚美莞尔一笑,走过去沏茶了。然后,便响起了茶具清脆悦耳的响声。很快,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便摆在高铁林的面前。茶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
  高铁林俯下身子闻了闻,然后闭着双眼吸一口气说:“哈,好香啊……谢谢你亚美。”然后他端起茶便品尝起来。
  “我真羡慕铁花。”亚美见高铁林已经完全陷入茶道里,突然大声说。
  “什么?”高铁林抬起头望着她说。
  “铁花……有这么一个好哥哥。”亚美说着,却没敢正视他。
  高铁林笑道:“你觉得我好吗?不……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亚美几乎是争辩说:“我了解你!你正直、善良、心胸宽广、思维敏捷,而且……还富有爱心。”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低垂着,盯着地面。
  高铁林把茶放在桌子上,看着亚美。有片刻工夫,她看上去很痛苦。亚美意识到高铁林在注视自己,转身躲开他的视线,满脸笼罩着忧伤的神情。
  高铁林轻声说:“亚美,你怎么了?”
  亚美低头不语,过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用一种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我……我想一辈子都待在你的身边。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我没别的办法。我们几乎国破家亡了,我感觉自己没有任何依靠。”亚美有些哽咽了,两滴大大的泪掉在了地上。
  高铁林站起身来又抚摩着亚美的双肩说:“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得承认作为一个日本人这很不容易……可我们都会把你当作朋友看待的。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我得告诉你,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还年轻。”
  亚美睁开泪眼看着他,然后凄伤地把瘦弱的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
  时间过去了好久,躲在外面的朝山由美子实在捕捉不到更新鲜的镜头,只好在这个时候按动了快门。但她相信,更好的镜头总会有的,只要这个可耻的日本姑娘还活着。
  而身为中国姑娘的高铁花受到的感情煎熬比亚美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自打哈尔滨一别后,马震海天天都在想她,想得他有时候直打自己嘴巴子。来安东之前他就暗自发誓,必须对高铁花有一个交代了,否则,他这个出名的神枪手连枪都打不准了,那怎么行!
  当然,高铁花早就感觉到了马震海对自己的感情,但由于她的心里埋藏着来自矢村英介那里的哀愁,使她无法尽快做出决定。她深知,即便矢村英介还活着,她不可能也不应该爱上这个男人。但内心的愁苦使她很难在短时间内与别的男人保持某种特殊关系。所以,面对马震海在夜深人静时坐在自己面前一再追问:“你喜欢我吗?到底喜欢不喜欢?”她的双眼流露出酸悲之色,说:“马营长,俺过去生活中有些事……俺可能永远不愿……这是不公平的,让你以为……”
  马震海一听,急了。心想:难道这两个字就这么难说出口吗?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如今鬼子投降了,我马震海也该歇一歇了,娶着心爱的媳妇成个家啥的。想到这里他大声说:“铁花,首先我要纠正你,我现在是‘马连长’;其次,如果你不喜欢我,就直说,好让我死了这份心不再纠缠你!”
  “喜欢……非常喜欢!”这迫不及待的解释,连高铁花自己都感到震惊,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只是……你再让我好好想想。过一段时间,我会告诉你。”
  马震海听其言察其色,长出一口气说:“那好,咱俩的事……我看火候还不到,那就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高铁花久久地盯着这个勇敢的男人,往事一时涌上心头。那激动人心的回忆使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这使她惊恐极了,于是她坚持说:“这也是俺对你的全部请求……”
  听此话,粗中有细的马震海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才说:“铁花同志,听你的意思我们好像永远没有到火候的时候……那‘过一段时间’不知有多漫长?”
  高铁花满脸的痛苦:“马营长……俺怎么说才能让你知道俺多么感激你的一片深情?俺怎么说才能让你知道俺懂你的心。可是……你不明白……俺不能……至少现在俺不能很快答应做任何一个男人的妻子。”
  马震海一听,“啪”地拍一下腰里的枪说:“铁花,是不是有人欺负过你,告诉我,老子先崩了他再说……没事的铁花,我喜欢的是你现在的人,不是你过去的事。”
  高铁花感到莫大的痛苦与哀伤,透过眼中的残泪她尴尬地一笑,说:“不,你误会了……我……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唉,不说了,等送走这些难民后,俺再把一切都告诉你。”
  “难民,又是难民!”马震海气恼地说完,抓起桌子上那杯晾凉的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转身就走了。
  房门关上后,铁花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那年轻漂亮的面孔顿时挂满了泪珠,她不愿意伤害他的感情,从而对自己十分生气。
  她失眠了,心乱如麻地折腾了一夜。
  早上,高铁林来了。他端详着自己的妹妹,发现她脸色奇怪地苍白,便问道:“铁花,怎么了,不舒服?”
  高铁花抬起一双悲哀的大眼睛望着哥哥,说:“俺很好……可能是太累了。没事,哥!休息休息就会好。”
  高铁林说:“真的吗?要不要到雷医生那里看看?”
  高铁花竭力掩藏起内心的忧虑,装出平平常常的样子说:“真的……我挺好……没事。”
  高铁林更加仔细地端详着妹妹的脸,联想起马震海这段日子里不对劲。整天坐卧不安,动不动就在他面前提起铁花的名字,好像突然变成了情种似的。便笑了笑说:“铁花,跟哥说实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高铁花不安地摇摇头。
  高铁林突然一针见血地问道:“告诉俺,是不是马震海追求你,而你的心里却有了别人使你很为难?是不是?”
  高铁花犹豫地摇摇头,说:“不……不是这样的。不过……”
  高铁林很宽容地说:“铁花,我不想干涉你的事,尤其是个人感情问题。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任何事。我只是想,马连长除了脾气急了点儿,其他方面无可挑剔。我的心里希望他能成为我的妹夫。想想吧……好好想想!”
  高铁林说完走了,把高铁花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亚美所参加的甄别检查工作,繁重而复杂。同时对她的精神和体力都形成了挑战。日语翻译只有她一个,在两种语言间周旋,劳动量无疑成倍地增加。作为一个日本人,她不愿看到难民中隐藏任何一个按条例应该拉出去枪毙的可疑人,这毕竟是她的同胞。可又不能对不起善良的中国人。所以,每拉走一个可疑的人,她的心都要隐隐作痛。
  在她的大力协助下,战犯、逃犯几乎无一漏网。就连参加731细菌战的医生,尽管伪装得十分巧妙,都没有逃掉。
  每听到从镇子里传来枪毙日本人的枪声,她都没有像鲁迅笔下的看客那么麻木。她的心在颤抖中忏悔,她替那些犯下罪恶的同胞向上帝忏悔。祈愿战争远离人间,大爱广布天下。
  高铁林对于亚美的出色表现非常感激。这天黄昏,他为了让疲劳的亚美放松一下,领着她到野战医院后边的小山包上散散心。
  风轻轻地吹拂着,把远处的炊烟吹到这里,里面似乎夹杂着微微的饭香,使亚美感受到人间烟火的可贵。这平常而又平常的氛围,对于她来说却隐含着莫大的奢望。但她此刻的心里是喜洋洋的,心情就像天边的晚霞,把岁月染得火红而有生气。她知道,因为和高铁林单独在一起,四周的一切,都会让人感到快乐。
  忽然,高铁林侧过身向亚美问道:“你为什么不抽出点儿时间去收容所看看你的哥哥?”
  亚美想了想说:“起初我非常想念他,但自从我和你……还有铁花在一起后就想得比较少了。我觉得跟你们在一起,多了另一种感情,而且这种感情让我十分满足。”
  太阳已经落到南大营小教堂的塔尖上。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从教堂方向传来晚祷的钟声。亚美如醉如痴地眺望着远处,把一条腿蜷缩在身子下面,带着一种安谧的神态对高铁林微笑着:“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地方!”高铁林内心暖意融融,觉得亚美目光中的安谧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他报之以轻松而愉快的观瞻。
  亚美继续说:“这里有一种家的感觉,来这儿好像是我一生的期待。”
  高铁林说:“我能够理解你这种感觉,可是……”
  亚美打断他的话:“别说什么可是……也别对我说什么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其实,我们都是人……都是有感情的人。”亚美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有些高,她觉得不应该这样对高铁林说话,又急忙换作平和的语气说:“对不起……但愿我没有让你不高兴。”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高铁林说:“我这么说,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受到伤害,我不能把你拖到我的天地里来。我没权这样做,没权把你带到一个不见得会幸福的地方。”
  亚美说:“你认为我和你在一起不幸福?其实,我并不奢望什么,你也不用以为他人着想做借口逃避什么。我知道那不现实,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这份感情,无论结果怎样……好啦,不说这些了。”
  亚美努力使自己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但她没有做到。
  这时,有一对年轻男女经过小山包向教堂慢吞吞地走去。他们一边勇敢地勾肩搭背,一边发出哄闹的笑声。
  亚美望着胜利后无忧无虑的中国青年男女喃喃道:“我真羡慕他们,胜利后的他
  们……真幸福。”
  高铁林说:“可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战争……没有战争的日子多好!”
  亚美感叹道:“是呀,假如中国和日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该多好哇!”
  突然,亚美轻轻地“呀”了一声。
  高铁林急忙问:“怎么啦?”
  亚美指着自己的右眼说:“一颗沙粒……迷眼睛了,能帮我把它弄出来吗?”
  高铁林说:“怎么弄?”
  亚美不住地眨着眼睛说:“翻开眼皮,用舌尖一舔就出来了。”
  “哦,”高铁林有些为难,“谁教你这样做的,能行吗?”
  “我妈妈。”亚美有些急,用手触动了高铁林一下,“你快点吧。”
  高铁林只好伸出双手去翻开亚美的眼皮,果然发现一颗很小很小的沙粒,于是低下头用舌尖去舔。但因为舔的时候眼睛看不到,高铁林试了几试,舔了好长时间,才把它舔出来。
  亚美眨眨眼睛,说:“这下好多了。”
  没人知道,躲在远处的朝山由美子把这一幕拍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她确实以为高铁林与亚美就是在接吻;也许是这位本来就风情万种的女人比当事人提前激动起来,她并没有拍到她想要的东西,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亚美那双失去沙子的眼睛却突然注满柔情,她久久地盯视着高铁林,恨不得用这目光把他融化掉。当亚美发现高铁林也呼吸不匀的时候,她扑了上去,抱住高铁林的脖子狠狠地把火热的双唇凑了上去。
  高铁林被扑倒了,他不明白这个瘦弱的女子怎么突然间来了这么大的力气。当他有意无意地费了一番周折把她推开的时候,觉得比指挥一场战斗还要累。他觉得亚美有些过分了,但他还是谅解了她。因为他觉得这良辰美景无疑是姑娘家怀春的好时候,这个日本姑娘当然也不例外。要怪就怪那粒可恶的沙子吧,它就像伊甸园里的毒蛇,引诱了纯真的亚当和夏娃!
  躲过甄别检查的青山重夫更觉得自己技高一筹。也是在这个夜晚,春风得意的他秘密会见中乡上尉,地点是离收容所很近的小树林里。
  “佐野带来多少人?”青山重夫开头便问。
  “118人。”中乡上尉答。
  青山重夫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们来得很及时。现在国共两党正在为争夺本溪地区的控制权而打得炮火连天。我敢断言,用不了多久,驻防在临河的共军主力就将全部调往本溪,最多只能留下一个连的兵力,这里将成为一座空城。临河有一个日军的战俘营和一个难民收容所。战俘营里至少有两千多关东军战俘,而收容所里的日本难民多达万余人,这是一支了不起的力量。我的计划是,一旦驻扎在临河的共军主力调往本溪,就借机鼓动收容所里万余名难民闹事。然后佐野中佐再趁机搞一起暴动,救出关押在战俘营里的2000多名战俘。到那时,无论那些难民愿不愿意,都得同我们一起对抗中国人,与我们同舟共济,为帝国尽忠。我们一旦在临河得手,其他地方的日本人就会效仿。这样一来,滞留在满洲的近200多万日本难民就很难在短时间内遣返回国,有了这些“森林”和“海滩”的掩护,满洲大地就将盛开永远不败的‘山里的樱花’。”
  中乡上尉一立正说:“将军英明!”
  青山重夫拍拍他的肩说:“回去告诉佐野,什么时候动手,我会用老办法与你们联系。”
  中乡上尉说:“明白!”然后眨眼之间消失在黑暗中。
  69
  国民党部队与东北民主联军在本溪一带激战正酣。
  为及时遣返滞留在安东一带的日本难民,中共代表只好准备请求国、共、美三人小组的美方代表贝克上校出面调停本溪战事。但因事情复杂,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然而一些日本难民归心似箭,不惜铤而走险。而这一点正好被人认为是可以利用的机会,于是,有预谋地制造事端开始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风高云淡。川田顺子、百合子和一些难民躲在鸭绿江边的草丛里,正在寻找偷渡的机会。牵头的一个男人学着野鸭子叫了两声,一条小舢板便从黑暗中悄悄地划过来。偷渡者们急不可待地跳上去。然后,小舢板在夜色的掩护下向对岸划去。
  突然,江面上出现苏军巡逻舰,划船的男人一边停下桨板,一边向舢板上的人压低声音喊叫:“趴下,趴下!都趴下,不要出声!”惊慌失措的偷渡者们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苏军的巡逻艇越驶越近,却没有发现像一片树叶一样漂在江面上的小舢板。眼看着苏军巡逻艇驶过去了,偷渡者们都暗自庆幸,长出一口气。可就在这时,躲在岸边草丛中的中乡上尉向手下人命令道:“开枪!”刹那间两支藏在草丛中的机关枪喷着火舌向小舢板和苏军巡逻艇一起开火。听到枪声的巡逻艇立刻将探照灯掉转过来,巨大的光柱恰好照到小舢板上,“有人偷渡——有人偷渡——”随着一名苏军士兵的大叫,一排排密集的子弹打过来,偷渡者们有的想起身跳江,但行动没有子弹来得快,他们正好站起身来,子弹正好打中了他们。随着一声声惨叫,偷渡者纷纷中弹落江,小舢板也随即被打成了筛子,飘飘悠悠地等待着沉入水底。
  缠在川田顺子腰间的日本军票被子弹打散,像一片片鹅毛一样飘到江面上。百合子手里拿着的那个小口袋被打飞了,里面的小石子带着哀伤的乐感“哗哗啦啦”地跳进江里,不亚于一个师团的全军覆没。
  中乡上尉见目的已经达到,不再与苏军恋战,指挥手下人迅速撤离。
  日本难民偷渡被击毙的事第二天就被独立团指挥部知道了。胃一直不好的姚长青走进高铁林的办公室说:“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高铁林一言不发地来回踱步,他的双眉紧锁着,似乎也搞不明白眼看就回到了家门口的难民怎么能这样!
  姚长青挥舞着刚才还用来捂胸口的手郑重地说:“从现在开始,咱们必须加强对收容所的监管,否则还会有人偷渡越境。”
  “通知下去,收容所里的日本难民未经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外出,违者将受到严厉处罚!”高铁林义正词严地说。但他马上又有些气馁,脸上是痛苦的表情,“话又说回来……我们也有责任哪。”
  “我们有什么责任?”姚长青又把手捂住胸口说。
  高铁林看了看他说:“我们的思想工作没做到家呀。这些日本难民可以说是受尽了精神上的煎熬和肉体上的折磨,他们现在需要的是安慰,人性化的安慰。他们确实是归心似箭,任何打击都有可能让他们铤而走险,使我们功亏一篑。他们的忍耐力,可以说到极限了,换作我们,也未必比他们做得更好。”
  “通知下去,所有的联军指战员,还有我们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要仔细耐心地体察每一个日本难民的思想动向,真诚而热心地帮他们解决心中的矛盾与困厄,力争让他们安下心来,等待遣返日期的到来,最终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日本去。”
  姚长青首先平静下来,他赞许地点点头。
  “哎,伙计,你的胃怎么样了?”高铁林看着姚长青的胸口突然说。
  “还是老样子,没啥!”姚长青故作坚强地说。
  高铁林说:“今晚你就到野战医院去,让雷医生好好检查一下,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能出来!”
  姚长青笑了:“伙计,你连医院也管了?”高铁林一听也笑了。
  姚长青接着说:“那检查站这边怎么办?”
  高铁林说:“别以为没有你天就塌了!给我安心住院去,有事我到医院去找你。”
  姚长青:“这……”
  “去吧,这是命令!”高铁林大声说。
  两道通知下去之后,事情有所改观,中国人和日本难民的关系有了新的起色。就连马震海这样的人,都在时时思索着自己的行为符不符合通知的规定。但仇恨深深埋在他的心里,有时候,他还是经不起考验。
  这天,亚美来到专门为日本难民开辟的重病室,为死了三个儿子以及得了精神病的老伴也死了的日本老兵松井浩二换药。当她换完药准备离开时,日本老兵叫住了她:“等等……护士小姐……”这声音老迈,气息将绝。
  亚美俯下身去,向老兵问道:“有事吗?”
  老兵声音颤抖地说:“我……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能帮我叫一个中国人来吗?”
  亚美一怔:“叫一个中国人干什么?”
  老兵说:“如果……能叫来更多的……中国人来更好。我有罪……想悔过……请求中国人宽恕。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亚美明白老兵的心思,决定满足他最后的要求。
  亚美走出重病监护室,正好碰上来医院看望伤病员的马震海。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叫道:“马营长,你能来一下吗?”
  “什么事?”马震海问。
  亚美说:“有个日本老兵快要死了,他让我找个中国人跟他谈谈。”
  马震海吃惊地问:“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亚美说:“不知道,也许……他是想忏悔吧!”
  马震海摇摇头:“我看你还是找别人吧。”说完就想走。
  亚美四下看看说:“这没别人……马营长,这个老兵就要死了,这是他最后的要求……你可以一句话也不说。”
  马震海突然想到了指挥部的通知,他为难地叹口气,勉强地跟随亚美走进病房,很无奈地站在老兵的床边。日本老兵觉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喃喃低语道:“请坐近一点儿,我现在说话很费力。”
  马震海皱着眉头坐在床边,亚美则悄悄走出病房。
  “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日本老兵的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马震海无动于衷。日本老兵两眼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咕咕哝哝地说:“我知道……在这场战争中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了。到处都是死亡……我的三个儿子死了,我的老伴前几天也死了,我注定也要死掉。可是有一些经历老折磨着我,我想把它说出来,否则,我死也不得安宁。”
  老兵喘着粗气,把目光转向马震海。
  濒死的老兵再次开口道:“我叫松井浩二……是关东军的一个老兵,‘满洲事变’那年来到中国。我必须把一些可怕的、我所亲身经历的事情告诉你。那件事已经过去13年了,没错,13年,我犯下的罪行已经有13年……”松井浩二停下来不动了。他喉咙发涩,似乎在吃力地咽下一块儿东西。“1932年9月15日那天,我们驻扎在抚顺平顶山的部队受到中国自卫军的袭击。16日上午,我跟随我所在的联队进袭平顶山实施报复。我们控制了东、西两个山头,包围了全镇,然后以照相为名,用刺刀把老百姓和矿工逼到平顶山南边的洼地里。大约在午后1点钟,随着一声令下,我们用机枪疯狂地向人群扫射,顿时鲜血四溅,惨叫声、呼喊声连成一片……”
  松井浩二说不下去了,沉默着,双手开始发抖。
  “活着的人拼命往外冲,只有南面一个缺口,而且早有我们的人设防。冲出去的幸存者很少,足足有3000多中国人倒在血泊中。机枪停止后,整个屠场尸横遍野,没死的人都挣扎着往外爬,我们就端着刺刀从北到南往身上刺。当我刺向一个女人时,那个中国女人坐起来,双手攥住刺刀。我一脚将她踢倒,猛地一刺,刺刀便插进她的胸膛。她始终瞪着愤怒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至死都不放……我知道我犯下了罪行,现在,我一闭上眼睛,那个中国女人的眼睛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不敢死……可我又活不了,我的灵魂不得安宁……”
  听到这里,马震海被仇恨与愤怒燃烧了,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恨不得一拳打死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他觉得这是一个临死之前的日本鬼子对自己的侮辱和蔑视。就像杀死自己父亲的人临终前还要将如何杀死的过程告诉自己一样,还要假惺惺地冠以忏悔的虚名。
  怒不可遏的马震海站起身来,想离开这里。
  松井浩二似乎猜到了马震海的心思,乞求道:“不要离开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马震海带着探明究竟的心理,极不情愿地坐下来。
  这个濒死的老兵闭上眼睛呻吟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显然力气已经耗尽:“如今……我们国破家亡了,我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我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带着我的罪恶等待死亡。我一定得忏悔……我愿意忍受更多的痛苦和折磨,去换来心灵的安宁,好痛痛快快地去死,哪怕是下地狱。谢谢你听我的忏悔……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一个中国人,这就足够了。”
  马震海看着这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本老兵,内心有些震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他知道,这个老兵是真心为自己的罪行而忏悔,可他的罪行是不会得到宽恕的,哪怕是面对上帝。
  突然,松井浩二鬼使神差般坐起来,双手合十,似乎要祈祷。他艰难地喘息着,似乎死神已扼住了他的喉咙,“我希望安心地死去,因此我需要……宽恕。如果你能宽恕我,请握……握……”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而是全身抽搐着,发出一声声哀鸣。马震海看着这双手,似乎看到它们沾满了鲜血,他无论如何也伸不出自己的手,去握住它们。
  亚美听到这声音,急忙跑过来,聪明的她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情景,她跑过去,抓住了老兵的双手。松井浩二翻了翻眼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躺了下去。
  亚美双眼溢满泪水,很有负罪感地看着马震海说:“我知道……他的罪恶……不可能被宽恕,可……”
  马震海吃惊地看着亚美,一言不发,他想离开病房。
  “等等马营长……”马震海停下来。亚美继续说:“我知道他罪孽深重。可作为一个日本人,我愿意替他向中国人赎罪……哪怕一点点。”亚美的泪水已经挂在了腮上。
  马震海的目光柔和多了,他很低沉地说:“亚美同志,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我不打搅你们了,抱歉!”说完,他大踏步走出病房。
  看着紧紧关死的门,亚美百感交集。她突然想到了高铁林,如果换作他,他一定不会这样做。面对临死之人的真心忏悔,而不能伸出宽恕的双手。
  “是的,他一定不会这样做的!”亚美看着在自己欺骗中死去的老兵,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70
  天气说热就热起来了。
  青山重夫眯缝着眼睛坐在树荫下乘凉,忽然看见松藏作次走过来。他转了一下眼珠,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表扔到松藏作次将经过的地方,然后闭上了眼睛。松藏作次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根本没把这个比自己还脏的糟老头子放在眼里,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青山重夫的脸上露出狡诈的微笑,看着刚刚走过几步的松藏作次,轻轻唤道:“嘿,先生……”
  松藏作次站住了,看了青山重夫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青山重夫又轻轻地唤道:“先生。”松藏作次又站住了,往回走了两步,没好气地向青山重夫问道:“老家伙,你是在叫我吗?”青山重夫说:“当然叫你,这儿除了你没别人。因此……我想地上那块手表一定是你丢的。”松藏作次眼睛一亮:“手表?在哪儿?”青山重夫懒洋洋地抬起手朝前一指说:“瞧那里!”松藏作次低下头,果然看见自己的脚下有一块亮晶晶的手表藏在草丛中,他立刻弯下腰捡起来,惊叫一声:“噢!天哪!”然后他贼溜溜地看着青山重夫。青山重夫笑了笑说:“那块手表是你的吧?先生。”松藏作次紧紧攥着手表,不住地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是我的,是我的!现在谁还戴得起表呢?真看不出来先生,你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
  青山重夫见松藏作次上钩了,便故作热情地说:“干吗不在这儿坐一会儿呢?年轻人。”松藏作次对青山重夫的态度立刻大变,一脸微笑地坐到他的身边,说:“我不明白……你看见我的手表掉在地上,干吗要告诉我,不自己留起来?看样子,你并不傻呀!”青山重夫一笑说:“我一直以为我还不算傻……不过,我以为这块手表对于我来说已没有实际意义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还有活着回到日本的希望。”松藏作次说:“咳!老先生,您别这么说,您心眼儿这么好,肯定能活到100岁!”青山重夫叹口气说:“我是想多活几年,可中国人能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吗……年轻人?”松藏作次觉得奇怪,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老糊涂了吧?”青山重夫故作一脸痛苦地说:“你真以为中国人会遣返我们回国吗?”松藏作次说:“高长官他们就是这么说的!”青山重夫说:“这话你也信?那他们干吗不送我们去朝鲜?”松藏作次说:“听说苏联人和朝鲜人不让我们过去。”“你信吗?”青山重夫突然大声说。松藏作次吓了一跳,急忙说:“川田顺子和百合子就是因为偷渡被苏联人打死在鸭绿江里。”“你看见了?”青山重夫又大声说。松藏作次说:“大召威弘是这么说的。”青山重夫拍了拍松藏作次的肩膀说:“年轻人,你太天真了。”
  松藏作次疑惑地看着青山重夫,脸上真表现出几分天真。
  “实话告诉你吧,川田顺子她们是被中国人杀死的,中国人不但杀死她们,而且还要悄悄地杀死这里的每一个日本人。”青山重夫一脸愤慨地说。
  “这……这……不会吧?”松藏作次浑身瑟瑟发抖。
  青山重夫说:“这就是战败国的悲哀……想想吧,从中国古代的秦始皇,到我们幕府时代的征夷大将军,哪个胜利者不是把战败者斩尽杀绝?”
  见松藏作次吓得小脸焦黄,青山重夫暗中得意,继续说:“还记得我们关东军是怎么欺骗那些为我们修筑要塞的中国劳工的吗?当要塞工程结束后,关东军不也说送他们回家吗?可结果怎么样,通通拉到山沟里活埋、枪毙。这就是战争。”
  松藏作次嘴唇都哆嗦了,说:“完啦……完啦!这可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样等死吗?”
  青山重夫说:“等死?这可不是大日本帝国国民应该说的话!”
  松藏作次隐隐感到眼前这个脏兮兮的老头绝非等闲之辈,立刻对其肃然起敬:“先生……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山重夫冷笑道:“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南大营难民收容所里的人如何能躲过眼前这一劫!”
  松藏作次眼睛一亮,问:“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吗?”
  “当然!”青山重夫说,“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没有办不成的事!”然后他一摆手,让松藏作次把耳朵凑过来,他把自己的计划很有针对性地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这个头脑简单的无赖。
  松藏作次听后,觉得看到了希望:“先生……你可真了不起!”
  青山重夫阴森森地笑了,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叠照片,递给了松藏作次。松藏作次一看,淫笑道:“噢,天哪!他们怎么弄这个……这简直太可耻了!”
  青山重夫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瑞士产的劳力士手表塞到松藏作次的手里,说:“把那块扔了吧,这块的价格是那块的几百倍,送给你吧。”
  松藏作次一听,站起身来,想要给青山重夫跪下,被青山重夫制止了。但他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先生……没想到你这么伟大,你……可以做天皇了!”
  “不许胡说!”青山重夫厉声道,“我还有问题要问你。”
  松藏作次点头哈腰地说:“您问吧,先生!”
  “你知道日本人是怎么处决叛徒的吗?”青山重夫用冷酷的双眼紧盯着松藏作次说。
  “啊……不……”松藏作次吓坏了,“我发誓……我决不当叛徒!”说完,他好像是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与此同时,他看见两个神秘的人物在不远处游荡着,他们绝不是一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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