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我们来得太晚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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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增走后,狼群会主动接近你们!”自从这点被老狼料中以后,我们更加重视老狼的建议—他让我们变找为等,守屋待狼。他认为我们从前总是主动外出去找狼,说不定反而错过了格林回家找我们。狼找人比人找狼容易多了,他笃信格林闻到我们的味道会自己找回家来。
  12月3日,我果然在家附近发现了一匹狼,亦风立刻用长焦锁定。
  从身形上远远看去,她是一匹母狼。母狼在小屋西北面山坡下的荒草地里倒腾,对着草丛里一只猎物又拱又舔。那猎物在低洼地只露出一点点象牙白的毛皮在风中飘摇,从毛色看像是一只死羊。奇怪,方圆几十里没有羊群,狼是从哪儿抓来的羊?
  我挪动望远镜了一圈,没发现别的狼。既然不是格林,我们也就安静地观察,不打扰母狼进食。
  快到中午了,母狼还在那儿,直着脖子望小屋。几只兀鹫停在一边等着了,乌鸦们更是凑近猎物前后扑棱,只要母狼稍一分神,乌鸦就趁机跳到她的猎物上偷啄两口。火冒三丈的母狼把乌鸦们追撵得四处飞逃,轰出几十米还不解气,仿佛跟这些鸟有深仇大恨似的。而那猎物却貌似依旧完整,母狼脸颊和脖子上也没有进食时应该蹭上的血红色。
  她没吃?这就很反常了。狼捕猎吃食都是速战速决,没有道理在这么靠近人的地方从上午护食到下午,既不叼走又不吃,这不是狼的做法。肯定有问题!
  我和亦风商量了一下,决定靠近去看看。亦风在小屋给我放哨,我裹紧藏袍防寒,把手机、望远镜和对讲机揣在袍怀里,轻装徒步走下山去。
  刚下山坡,那匹母狼就注意到我了,她果断放弃了猎物,掉头就走。乌鸦们见母狼一走,一窝蜂地飞向猎物猛啄一气,秃鹫也迈着鹰步凑了上去。母狼暴跳龇牙,又冲回去赶鸟,并索性在猎物原地候着不走了。
  这就更让我意外了,大白天的,狼发现有人靠近都不撤退,还死守着那只猎物,什么东西那么宝贝?
  狼护食生猛,我不敢靠太近,走到距狼百米之外便停下用望远镜观察。猎物的位置太低,还是看不分明,但这母狼却被我认清楚了—她是后山那窝小狼的辣妈。我后悔下山了,这辣妈是我接触过的最具攻击性的狼,当初我摸进狼窝偷拍小狼的时候,这狠主恨不得弄死我。吓得我一路滚下山去,脑袋都摔成紫茄子了,多亏有小狼们拦着,辣妈才没追来。可是一想起她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就犯怵。这会儿她电焊似的目光把我每根神经都焊紧了。安全第一,我得撤了。
  我刚走了没多远,就听身后有脚步声,我吓得抱头转身。果然是辣妈追来了,可是……她居然冲我摇尾巴。我没看错吧,这是我认识的辣妈吗?辣妈回头瞅瞅她身后的猎物,边摇尾巴边撤退。
  “呼叫微漪,狼走远了,狼走远了。”亦风在小屋山坡上看得分明。
  走了?居然把她死守的猎物让给我了吗?
  看看!
  我跳过沼泽里一个个冻胀丘,定睛一看,顿时打了个寒战。一匹死狼!
  再一看死狼的模样,更如一记闷雷炸穿了天灵盖—我的天啊!是飞毛腿!
  飞毛腿是后山四小狼中唯一的一只小母狼,她才七个月大。她右侧身体向上倒在草垛子里,肚子鼓胀得特别大,我们在山上望见的象牙色毛皮正是狼肚白。飞毛腿的右眼被乌鸦啄烂了,血淋淋的眼睛让狼脸看起来更加悲凉。致命伤是肚子上的一个窟窿,鸡蛋大小的一段肠子从窟窿里鼓了出来,这是个恶化的旧伤,伤口周围的脓血里裹着马勃残粉,脓臭味和药味直往鼻子里钻。她身上的皮毛被母狼舔理整洁,她的妈妈在送她最后一程,她要她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看见了吗?是什么猎物?”
  “死狼,是死狼!”我欲哭无泪,“飞毛腿死了……怎么会这样?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抚着小狼的尸体,脑中的许多零碎事件串联起来:十一月初,狼群打围丹增牦牛的时候,飞毛腿耐不住饿,冒冒失失地去单挑牦牛,结果我们眼看着她被牦牛顶到空中摔下来。后来我们观察飞毛腿走路吃肉都没问题,以为她没事儿,结果她还是被挑破了肚皮!从那次围猎到现在倒毙,她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天,恐怕也只有狼才坚持得了这么久。我们前些天夜里看见两大两小四匹狼到小屋附近,肯定就是带着飞毛腿寻找马勃疗伤的!
  亦风急匆匆地往我这边赶。那匹母狼—飞毛腿的妈妈停留在对面山腰处,坐在坡上望我们,不叫也不闹,却久久没有离开的意思。不是所有的疼痛都可以呐喊,她身为母亲更加无法承受女儿的离去。也许在她的眼里,飞毛腿依然是个依靠她、难受时只会喊妈妈的小生命。
  我伤心地抱起了小狼。从前我总是远远看着飞毛腿淘气成长,没想到今天第一次抱她,她已变成一具冷冷的尸体……等等!……飞毛腿的胳肢窝还是暖的!再摸她的脖子根儿,有脉膊!我燃起一线希望,忙冲亦风喊:“她还没死!你快回去把我的急救箱拿来,还有针线、肥皂,再弄一壶热盐水,快去!”
  不多久,亦风挎着急救箱飞跑回来,他一脸汗水,生怕晚了一分钟。我先就着温水把手冲洗干净,消毒。亦风打开急救箱,我用剪刀剪掉飞毛腿伤口周围的狼毛,去腐消毒,再用温盐水泡软肠子,塞回狼肚子里,缝合肚皮。
  亦风一直摸着飞毛腿的心跳,生怕它就此骤停。
  我每缝一针都会问亦风:“她有反应没?有反应没?”
  我多希望她在手术的疼痛中能本能地抽搐一下,或是痛哼一声,至少会让我看到多一线生机。可是她没有,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躺着。我给她上了消炎药,只有纱布,没有绷带,我便解下藏袍的红腰带给她拦腰缠紧包扎。
  我检查那只血肉模糊的狼眼。我拨开他的眼皮吹口气,有眼睑反应,她充血的眼珠轻微转动了一下,映出我的影子,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看见我。虽然飞毛腿的眼皮被乌鸦啄烂了,不过眼珠还没瞎。我想起母狼驱赶乌鸦时的狂怒。小狼还活着,这些乌鸦就想生抠她的眼珠子,当妈的怎能不恨!
  我蘸了一点儿肥皂水润滑温度计,插入飞毛腿体内测肛温,抬眼望了一下食指山坡,母狼不见了,她啥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道。
  “体温在降低。”我收起温度计,把剩下的热水灌进饮料瓶暖在小狼腋下,脱下藏袍,带着我的余温把飞毛腿整个裹了起来,拴紧,只留下鼻子伸出来呼吸。我躺在她身后,抱她入怀,祈祷这点温暖能唤醒她的知觉。亦风也拉开外套侧躺下来捂在我后背,环手搂着我和狼。
  北风刮过荒原,残阳淌血。杳无人烟的大地上,两个人抱着一匹垂死的小狼。
  “她还活得了吗?”亦风在我耳边问。
  我略一迟疑,亦风便明白了,他的嘴角抽动着:“上次打围时还看见她活蹦乱跳的,这才多久,说没就没了……我们回狼山是想保护狼,可是眼看着一匹狼就要死在我们面前,却救不回来,除了医药箱,我们什么都没有!”
  抱着奄奄一息的小狼,亦风的诉说更让我伤感。记忆中,飞毛腿胆子很小,总是躲在狼洞门口瞄我们。飞毛腿很好动,尽管跑路姿势怪异却速度超群,她逮兔子是一把好手。飞毛腿特别淘气,她拆了我们的摄像机,还怂恿她的狼妈妈收拾我。飞毛腿是个“半彪子”,她侦察不力,给狼群捅了大娄子。我至今都记得她跟在牧民后面着急忙慌的样子,可我万万没想到这傻丫头去挑衅牦牛,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索朗说过,草原上的狼群已逐渐进入老龄化,野生幼狼成活率极低,一大半的小狼活不过头一年。他们从刚一出生就要面对太凶险的世界,一个疏忽就是死路一条。为了活下去,我们的飞毛腿已经尽力,或许她是在跟随辣妈去寻找马勃疗伤的路上再也走不动了。飞毛腿的妈妈是那么爱她,她掉牙牙的时候,辣妈长途跋涉为她找来鸟蛋和鱼。辣妈从来就不愿意接近我们,可是为了救她的女儿,她甘愿做了她决不愿意做的事—向人类摇尾巴。我忽然明白那个无助的狼妈妈是把我们当作了拯救孩子的最后希望,可是,我们也救不了她。
  在草原的这大半年来,我们目睹了狼群生存的艰险,一只幼崽要长大成狼太难了。眼看着我们守护的小狼们一只一只死于非命,我越来越害怕,我怕自己总有一天会承受不了,我怕进入狼的世界,听他们向我诉说他们的伤悲,我真的怕啊。
  我感觉后颈一片潮湿,有水滴进发间,身后的呼吸在默默颤抖。我压抑着气息,不让喉头抽噎。一滴泪从左眼流过鼻梁,冰冰地滑入右眼,又被右眼重新暖热,收回眼眶,“不哭,她的死至少不是人为。”
  我轻轻侧过脸,试着用小狼的视线,睁眼看看她此刻能看到的草原—昏暗的天空、破碎的云层、盘旋的兀鹫、等候的乌鸦……当我看到这些,我感到很悲哀……她只是个七个月大的孩子,就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天,也许到了明天就只剩尸体或者白骨。我们只能这样抱着她,陪着她。我怕她冷,怕她痛,怕她寂寞,怕她醒来哭着找妈妈。
  我们无法把她带回小屋,回家的距离还远,沿路要背着已经有大狼身形的飞毛腿跳过沼泽很困难,最关键的是,飞毛腿只剩这一口气了,禁不住腾挪,我很怕她在回家途中就会死在我背上。我们也不敢离开,怕我们一走,乌鸦再来啄她的眼睛,秃鹫把她生吃活掏。
  一直守到天黑,秃鹫们飞走了,我们才回家。
  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去看飞毛腿。到了沼泽前,两人大吃一惊,狼和袍子都不见了!现场只丢下我暖在小狼怀里的那个饮料瓶,沼泽的冰面被踏碎,辨不出任何痕迹。踩碎的乱冰已经重新封冻,小狼应该是头半夜就被什么东西拖走了。
  我们急忙在附近残存的积雪上寻找更清晰的线索。一串硕大的爪印让我们倒抽一口凉气,这些爪印大如人足,且更加深重宽厚,呈内八字行走。糟糕!熊掌!
  我们防着兀鹫,防着乌鸦,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还有熊!因为藏马熊太稀有了,而且我没料到都这个时节了,他们居然还没冬眠?可能是晚雪暖冬的气候造成的。拖走猎物是熊的习惯,难道飞毛腿竟成了藏马熊冬眠前的最后一餐?
  熊出没!我们不敢贸然跟踪入山了。我们拍下爪印照片,转而绕着狼渡滩的扇形外围,找周边几家牧民打听最近是否见过熊的踪迹。
  前山的牧民回答:“爪印看着是熊掌没错,但这东西很少见,牧民就算老远见了也分不清。他长得黑乎乎的,跟小牦牛差不多,没人会注意。”
  傍晚时分,绕过中峰的外围,我们追查到后山边缘,那里有一家牧民的帐篷。还没走近就听见牧场主和他的帮人在吵架。我俩上前劝架,听他们各说各有理。
  牧场主身上一股酒味,指着帮人脸红脖子粗地骂道:“他不老实,我亲眼看到狼群打了我一头牛,他死活不承认!”
  帮人指天发誓:“牦牛一头都没少,菩萨看得见!我如果说谎,立马磕死在你脚底下!你自己数数就知道了!”
  “不用数啊,”我说,“狼群吃没吃你的牦牛,去看看那头死牛尸骨不就清楚了吗?”
  “死牦牛找不到,被狼群拖到山里去了。”
  “什么?拖走了……”我一愣,狼群都是就地吃牛,从来不会费劲拖牛上山,难道又是熊干的?不会吧,这牧场主说亲眼看到了狼群,突然间,我心里一动:“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在多远的距离看见狼群拖牛的?”
  “上午,我吃完酒骑摩托回来,亲眼看见七八匹狼拖着一头牦牛,就从那个山垭口上去了。”牧场主就着地上一块积雪给我画了个位置,“狼就在这里,我在这里看见的……”
  我一参照,牧场主发现狼群的山垭口离他视线距离少说两三公里,那么远的距离只能看个大概。这主儿大清早就喝酒啊,还骑摩托酒驾。我苦笑一声:“大叔,你能确定狼群拖走的是一头牦牛吗?”
  “那么大一坨,黑乎乎的,不是牦牛还能是啥?”
  我心里大约有数了,牧民分辨常见动物通常凭感觉,黑的是牛,白的是羊,黄的是狼,就连藏马熊和小牦牛都分不清。我严重怀疑牧场主看见的“死牛”是我裹着狼的黑袍子。
  这么说飞毛腿的尸骸被狼群收走了?按照这路线和时间,狼群应该是趁夜把飞毛腿连袍带狼一块儿拖走的,我捆紧的袍子正好成了他们叼衔的“担架”。狼群一夜辛苦翻过食指山脉,越过中峰两座山梁,天亮时,他们翻越后山垭口,碰巧被这牧场主远远瞧见,使他误以为是自家的牦牛被拖走,引起了主仆争执。
  这家牧民我们不熟,不知道他们对我们救狼的做法持什么态度,我不便给他解释,问清了地方,劝和一下我们便离开了。
  我必须找回我的袍子,不然这个冬天非冻傻不可。最重要的是,这件黑藏袍是格林最熟悉的装束,也是我们能够相认的信物—野狼都不肯离人太近,没有这身装束,被格林远距离认出来的概率会大大降低。另外,尤其让我好奇的是狼群会替同伴收尸?这是一个重大发现。群体生活的动物中,蚂蚁会收埋同伴,大象也有墓园,可是以往我从没在任何狼书或者有关资料中看到过狼群会集体收尸。如果这群狼真的带走了飞毛腿的遗体,这是否能揭开一个长久以来的谜团呢?
  在草原上,很多动物死去后,都被人发现过尸体,却从来没有人捡到过死狼或者死鹰(被人猎杀和被车意外撞死的狼除外),狼和鹰的尸骸去向一直是个未解之谜。因此草原人认为,狼和鹰是最为神秘的灵物,他们死后一定是回到天上去了。所以人们愿意在生命终结后将肉身交给鹰和狼,让他们把去世的人带上天堂。当然,也有不信神而信邪的人,他们认为狼残暴嗜血,狼的尸身一定是被同类吃掉了。关于这种说法,我们不太信,排除饥荒时的极端情况,我们在草原那么久,经常看见死狗死狐狸的尸骸,这些尸骸狼碰都不会去碰。同是犬科同类,狼连远亲都不吃,何况近亲。
  我既牵挂飞毛腿的后事,又想知道狼群大费周章地取回同伴后又将如何善后。于是,我们循着牧民说的垭口上山搜寻。连找了两天,却一无所获。
  第三天傍晚,我们搜山回家,正好撞见乔默在家门口跟两只野狗打架,争抢猎物,三只狗把猎物死咬紧绷,谁也不撒嘴!
  野狗上门砸场子,那还得了!
  我抄起棍子帮乔默。两只野狗撒嘴就跑,乔默叼着猎物一个倒栽葱。
  赶跑了野狗,我回头再看乔默夺回的猎物。
  “哇!好大一只旱獭!”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肥硕的獭子!我一米七三的个子,把旱獭的后腿儿拎到腰间,獭子垂下的前爪能杵到地面。虽然獭子被野狗撕抢去了一条后腿,掏走了肠肚,但这剩下的重量我提起来都费劲。
  “我算长见识了!”亦风捧着超级大獭子使劲看,《西游记》里摸索锦襕袈裟的金池长老也不过尔尔,“这么大的獭子亏你逮得着!佩服!神犬!”
  “这么冷的天了,獭子怎么还不冬眠?”
  “可能他失眠了吧,今年这气候乱套了。”
  乔默着急地看着獭子在我俩手中交来换去,哈喇子顺着下巴颏儿直滴答,唯恐我们拍完照后,不把獭子还给他。
  乔默叼着她的宝贝旱獭跑到一边吃去了。冷风从我后脖子灌进来,我猛打了一阵摆子,缩了缩脖子,两只手拢进冲锋衣的袖筒子里,再也不肯伸出来,“冻死我了,明天还得去找袍子。”草原上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昼夜温差二十多度,藏族人一年四季作息一袭衣,在这里最管用的衣着就是藏装。
  亦风说:“这么大片的山脉,就咱们俩人,找一个冬天都白瞎。我倒有个好主意,乔默这么神勇,明儿把她带上:一来安全,纵使遇见熊也能报个警;二来凭她的鼻子,准能搜出袍子!”
  我一挑大拇哥:“靠谱!”
  晨光熹微,两人兴冲冲地携“神犬”乔默上山搜袍。
  我们尾随乔默满山游行,找了一天,原本寄予厚望的狗鼻子除了一块臭羊皮,啥也没拱出来。“靠谱”只应验了头一个字,没“谱”!说到底,指望乔默这事儿还是我们不靠谱,人家警犬的文凭不是天桥底下办的。
  我和亦风灰头土脸地爬上山垭口,坐在地上抖鞋子里的沙。冷冷的太阳照着食指山西面这片荒坡。两年前我和小格林曾在这片山坡上吹着蒲公英玩,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郁绿,现在这面山坡已经沙化,两年时间而已,可惜啊。
  乔默从沙坡上跑过,她跑着跑着突然又退了几步,边嗅边刨,似乎有所发现。我穿上鞋子过去看,乔默刨开的黄沙坑里露出一整片枯草色的动物皮毛,沙土下面显然还有更多被埋陷的部分—是狼尸体!
  发现是狼尸以后,乔默不再刨土,他仔细嗅了嗅,晃晃脑袋转身走了。
  “亦风快来,可能是飞毛腿死在这儿了!”我急忙叫亦风来帮忙,两人像清理化石般小心地刨开黄沙……
  刚清理出狼的轮廓,我们就排除了刚才的猜测,这不是飞毛腿,从腐败程度上看,这狼起码死了有两个多月。他是一只更年幼的小狼,个头只有飞毛腿的一半,骨头都干了。沙土渐渐扒开,我们拼拢他散落的四肢,一具完整狼尸呈现出来,皮肉已干枯,包裹着骨架。小狼侧躺在黄沙中,头骨裸露,可以清楚看到乳牙还镶嵌在上颚没有完全顶出来,他正是换牙的时候,还不满五个月大。
  “咦,这是……双截棍?!”亦风拿着刚清理出的狼尾巴,尾毛一半黑一半灰黄!
  两人都愣住了,怎么会是他?
  双截棍是后山四小狼中的老大,小公狼。初夏时盗猎者掏了狼窝,抓走了双截棍、福仔和小不点这三只小狼,我们得信后抢回了福仔和小不点放归狼山,唯独双截棍下落不明。直到八月底,我们才知道双截棍落在了金耳环手里,当我们赶到金耳环家时,双截棍已经越狱。我们当时还为他成功出逃而高兴。难道这具残骸真的是双截棍吗?现在是十一月下旬,前推两个多月为八月底到九月初,正是双截棍逃出后的日子。时间对得上,可是既然他逃都逃出来了,怎么会死在这里?
  我揪着心继续清理……
  咯噔!我的袖口被小狼残骸脖子上一个金属物件钩挂住,抬手一看—铁丝!三毫米粗细,和当初在金耳环院子里看到的捆狼的铁丝一模一样。我心一沉,眼前的狼尸确定是双截棍无疑了。
  那截铁丝环成拳头大小的一圈,死死勒住狼脖子,铁丝端头拧了很多麻花绞,直至拗断。铁丝圈上留下了牙咬的痕迹,锈迹上隐约有枯竭的血斑和粘连的碎肉,铁丝圈只比小狼的颈椎骨略大一圈而已,可见这铁圈曾经深深箍进狼脖子的肉里,直至勒断他最后一口气,这就是双截棍的死因。
  盘旋在我胸中的那股怒火像膨胀已久的岩浆喷涌而出,将我对双截棍的回忆燃成一片火海。
  双截棍从小被盗猎者抓走,用铁链虐捆长大。他想逃跑!想活命!想回家!想自由!
  一只小狼,戴着铁丝圈,翻山越岭奔逃在回家的路上。从金耳环家到狼山相隔几十公里,人类的村庄、牧道、公路、黑河、草甸、沼泽、沙漠……我无法想象以幼狼稚嫩的腿脚是如何走下来的。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他的身体每成长一毫米,喉咙上的铁丝就勒紧一点,死亡和家都在前方等着他……他总算回来了,回到这片出生的山脉!然而,母狼已经挪窝,家空了,兄妹们散了,他找不到妈妈。这无助的孩子不知道在山里流浪了多久,他嗅到垭口这条狼道,他满怀希望苦苦等待族群归来……
  双截棍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重返狼群,把最后的呼吸留在了狼山……
  “八月三十号下过一场大雨,尸体没有被水泡腐的痕迹,双截棍应该是九月初死的。他逃出来以后只活了十多天……”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如同梦呓。这是一场又一场的噩梦,福仔被人打死了,飞毛腿被牛顶死了,双截棍被活活勒死了……为什么我只能一个一个捧回他们的尸体,为什么我们连几只小狼都保护不了?
  亦风颓丧地埋着头,两只紧捏的拳头一拳一拳地砸着小狼尸身前的沙砾,越砸越猛,直砸得尘沙飞扬。当他再次抬起头,仿佛苍老了十岁,浊泪冲开他脸颊上的灰尘。他扭着铁丝圈悔恨不已:“当时只知道他挣断铁丝逃跑了,怎么就没想到他还勒着这一圈啊……我们早一点去金耳环那儿就好了,哪怕把他买下来,至少能让他活着回家啊。”
  我们在小狼的骨骸前给老狼拨去了电话。
  听完事情的始末,老狼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老狼才缓过劲儿,仔细询问铁丝圈的样子,叹道:“双截棍应该是找到了狼群的,铁圈上有牙痕,他自己是够不着的,肯定是别的狼帮他咬过铁丝,可是狼群也咬不断铁圈,只能眼看着小狼断气。”老狼再听到双截棍的死亡时间时,顿时急了:“九月初!那就对了!狼群绝对找到了双截棍!你记不记得九月五号你们刚从泽仁家搬走的第二天,有一匹白嘴大狼急得满屋子找你们!他急什么?就是这条铁圈快把小狼勒死了,大狼实在没办法,只好去求助你们!可是你们却搬走了!我那时一再劝你们不要走,不要走!你们错过了一条命啊!”
  老狼的话狠狠砸在我心上。我痛悔莫及,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在黄沙中!我们原本有两次机会能救他。
  对不起,小狼,我们来得太晚了,太晚太晚了……
  我不能让双截棍戴着人类的枷锁腐朽。这圈套夺走了小狼的生命,决不能再捆绑他的灵魂。铁丝圈很坚硬,拧不开,崩不断。无奈,我们只得分离小狼朽落的头部,硬生生从颈口拔出铁丝!小狼脆弱的骨架散了一地……取下的铁丝圈却依然紧扣,犹如一个句号—一个人类为狼画上的到死都无法解开的句号。
  双截棍,好孩子,桎梏已经取掉,你大大地透口气吧。小狼,你已经坚持到这里了,不要倒下,我们帮你站起来!
  亦风挖来黏土,我收集双截棍的骨头重新拼接,搓草为绳将它们扎成骨架,亦风把小狼的皮肉揉进黏土中,我们一起重塑狼身。双截棍的头骨在我掌中是那么小,小得让人心疼,迎着夕阳,一束光芒从他眼窝里穿透过来。双截棍活着的时候已饱受折磨,我不想让他尸骨凌乱地躺在这片无望的沙化地,我不能容忍虫蚁再来啃咬他小小的身体。我想让他活过来,想让他长大,想让他睁开眼,看着这片他从小就没来得及多看一眼的草原。
  我们依着小狼长大后的样子塑了一尊真狼大小的泥塑狼雕像,它封存了双截棍的骨骸,凝固了为自由赴死的狼魂。
  双截棍安然静坐在垭口俯瞰着狼山领地,等待着他的狼群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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