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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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玉从明哲的公寓出来后,看着时间还早,便打车到汽车站,准备回家一趟,与柳青面谈。她看见吴非进来,抱着孩子,拽着一只硕大的包,披头散发,眼皮红肿,情状狼狈。明玉不知道她走了后明哲家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她偶尔的心软多嘴坏了明哲与吴非的感情?她没走上去招呼,离开车还有一会儿,这时候如果明哲赶到带了母女俩走,她正好避免出现让他们尴尬。
  但是,明哲并没有来。明玉不由在心中一笑,看来还是被今天的一桌菜收买了,以为大哥这个人会得关心人。他从来就是个抱住书本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学校争名次争竞赛,从不关心别人怎么活的主儿。吴非刚刚还说明哲有了宝宝后改变不少,看来本质不会变。无论吴非是因为吵架出来,还是独自去夫家一巡,她这么艰难地带着一个孩子,明哲说什么都应该现身一下。她走上前去,走到等候检票的吴非身边,平静温和地道:“你好,大嫂,我帮你拎包,我们同路。”
  吴非抬眼看看明玉,勉强笑了笑,说声“谢谢”,就没话了。上车时候,即使一人一座,也有人非要抢前一步。明玉经常出门,对此司空见惯,伸手撑住车门,挡住后来人,让吴非母女先上。上去后她自动与人好言好语换了位置,坐到吴非身边。宝宝被嘈杂的人声烦得睡不着,可又非常想睡,一张脸急得通红,两只小手拼命揉眼睛,小嘴唧唧哼哼,眼看着山雨欲来,哭声响起。吴非不住与宝宝轻轻说话安抚,等明玉坐下,她才又说了声“谢谢”。
  明玉笑笑,没有问什么,只轻轻说了声:“车程三个小时,睡会儿吧。”
  吴非再次说了“谢谢”,她无话可说,幸好明玉不多话,否则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车子往外开去,上了高架,车厢安静下来,宝宝又开始睡觉。上了高速,更是只有车子发动机的声音。吴非困得直想睡,但又怕手中的宝宝摔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眼睛,非常辛苦。忽然感到头顶有什么响动,抬头看到是明玉在调整岀风口。吴非才想到,她是气疯了累疯了,才没顾到风口对着宝宝,只记得给宝宝盖上一条小毛毯便了事。她感激地看着明玉坐下,没想到帮忙的反而是这个据说冷心冷面的素昧平生的小姑。
  吴非考虑再三,还是放下面子,对明玉道:“明玉,对不起,我得与你说苏家的事。明哲钻了牛角尖,非要付房子的费用,而且不肯卖掉原来的一室一厅。这笔费用不小,严重影响到我与宝宝两年内的生活。我无法,只有自己出面找明成。我想明成既然好意思要你大哥出钱,我没必要给他面子。明玉,请你指点我怎么做。”
  明玉没想到吴非会直接问她,不给她一点耍滑头的余地。她想了想,道:“你找朱丽吧。苏家人都不可理喻。”
  “可是如果明成不听朱丽的,两兄弟绕过各自老婆买了房怎么办?”吴非紧盯着明玉问。
  明玉心说,那就离婚啦,这种男人还有什么可依恋的。但是这种话她不方便说出来,谁知道大嫂是什么心思。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看你本事了。你让我爸交出历年账本。他连买醋买酱油都有记账。”
  吴非想到,让公公交出账本,他们能听她的吗?她就这么抱着宝宝上门闹去,没有明哲在,他们认她吗?说不定宝宝一哭,她先乱了阵脚。她呆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玉见吴非不吭声了,大致知道她在想什么。心说可怜呢,一个人抱着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且还是去论理去。她拿出手机,交给吴非,道:“跟大哥打个电话吧。”
  吴非看看手机,摇摇头,只说了声“谢谢”。
  明玉道:“免得他找上你家,惹你爸爸妈妈白担心。”
  吴非听了一愣,不由支起身子,想了会儿,才道:“他才不会去。”
  明玉想了想,自作主张拨通明哲的电话。吴非看见屏幕上的数字,但是没说。电话接通,明玉便很直接就告诉明哲,“大嫂在去苏家的高速大巴上。”
  明哲闻言吃惊,“她去找谁?你拉得住她吗?你叫她回来。”
  明玉闻言不由“咦”了一声,这下她不急了,干脆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道:“大嫂就坐在我身边,宝宝在睡觉。电话是我自作主张打给你的。她要去苏家就去呗,我拉她干吗?”
  明哲急躁起来,跳起身,欲言又止,好久才下定决心,道:“她肯定是找明成去的,她不想我给爸买房。”
  明玉故作惊讶,“呀,你们讨论爸的事,为什么又撇开我?啊,对了,这是苏家人的事,我从来不是苏家人。”旁边吴非听了只觉得出气,明哲正千方百计拉拢这个妹妹,偏偏他又棋差一着,被明玉钻了空子。
  明哲被明玉挤对急了,忙道:“你想歪了,我是不想请你岀这笔钱,怕你误会让你参加就是要你掏钱。买房的款子我会解决。”
  明玉明知故问,又看似非常诚恳:“为什么不要我掏钱?”吴非这时候已经知道明哲不是他妹的对手了,心里虽然有看戏的幸灾乐祸,但有点隐隐替明哲担心了。知道明哲是个经不起激将的人。
  明哲道:“你从上大学就没用家里的钱,现在给家里买房不应该要你出钱,这不合理。”
  “哦,我读大学后,家里的钱都堆在明成头上,他买房子用的是爸妈积蓄,装修房子用的是爸妈大房换小房的差价,那这回小房换回大房,按理明成应该吐出他以前用的钱了吧。而且他后来还陆陆续续用了爸妈好几万呢。”
  明哲只能无奈地道:“明成拿不出那么多,只有我先垫着。否则爸在他那儿不知道住到什么时候,不能让爸受罪。我们做孩子的总得体谅一下大人。这是你大嫂跟你说的吧,你别管那么多。”
  明玉缓缓地但挺严肃地用她平时对手下说公事的权威口吻道:“大哥我奉劝你别管得太宽,明成只要约束奢侈花销,多的是给爸买房子的钱,用不着你操心。有句话叫鼓励后进。你这么做是纵容明成懒惰纵容他不负责任。而你自己最好管管后院是不是失火。我们公司给予出差员工的补贴向来优厚,为什么?因为出差人员的花销比较大,另一方面,我们还得安抚出差人员家属。家是两个人一起支撑的,少一个人,另一个会非常吃苦。如果不安抚了,久而久之,或者员工后院失火,或者没人肯出差。如果是你们男人留在家里倒也罢了,女人,而且还是带着孩子的女人,你还是多拿岀点同情心吧,就像额外给出差补贴一样。一个女人在家,不方便的地方,只有处处用钱。你有那同情心去同情一个活蹦乱跳男人的胆小如鼠,体谅他不敢独自住死过人的房子,你能不能拿出一点同情心同情你家太太一个人夜夜在空旷的房子里过夜?以前妈在的时候,都是爸在烧菜,他有生活能力,你不要鼓励他当傻瓜。大哥你别插嘴,听我说完。我这不是危言耸听,你现在为爸做的事是亡羊补牢,但你又同时在亲手扒开你自家的羊圈。你别等哪一天又回美国亡羊补牢,那就非常被动非常伤感情了。除非你另有打算。人贵有自知之明,苏家目前个个都是有经济实力的成年人,用不着你来逞强,也用不着你牺牲自我甚至牺牲妻女来做道德标杆,你自己斟酌吧,我言止于此。”
  说完,也不等明哲开腔,她就结束通话。她的手机频率宝贵,正等着传递烽火,哪能总被苏家的鸡毛蒜皮占领。而且,她说实话也已经烦了应付大哥总是想拉她认祖归宗的举措,她没想把神主牌放进苏家祠堂,苏家老小也殊不可爱,她有何必要为了几分血缘非要婆婆妈妈地将自己与苏家人等绑在一起?对父亲,她还有法律上道义上的责任,对于兄弟,合则聚,不合则散,今天也干脆把话说明,希望明哲真能有自知之明。
  吴非在一边仔细听着,心说这哪是小妹跟大哥说话,这简直是一个旁观的长者来苏家主持公道,而且那话说得非常不客气,吴非都怀疑明哲在电话那端会不会给气破了肺,为什么她就不能镇定地说出如此尖锐又看似非常大度的话?但是,明哲能听吗?这人的死脑子能因为明玉的几句话而回心转意吗?可能性似乎是很小,吴非并不抱希望,但隐约又有点希望。虽然明玉并没有回头看她,她还是对着明玉道:“明玉,谢谢你帮忙,但看来不会很有用。”
  “不用谢我,都是女人。会不会有用再说,话得说前头。”这时明玉的手机响,她一看是柳青的,才刚接通,只听那头柳青气急败坏地道:“苏明玉,闯祸了,老蒙高血压送急诊了。”
  “什么?”明玉顿时气血冲顶,好一阵晕眩。本想为老蒙守住江山,没想到反而将他送进医院,而且,高血压发作,后果可想而知。
  柳青听明玉好一阵不语,只得道:“我现在就去医院,你如果走得开就回来,走不开那就知道一下,我随时会给你消息。”
  “我在回家的高速车上,再一个半小时多点就到,你随时联络我。”明玉忽然想到,难怪她中饭后就一心想回家一趟,心里似乎总是吊着一件事情,就是因为预感到蒙总会出事?她经常出差,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这么想回家,难道是冥冥中有了感应?因为蒙总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有一种熟悉的恐惧缓缓蔓延,侵占明玉的四肢百骸,她手中的手机颓然掉落地上。那种感觉,十年前也有过一次,那一次,她因为被偷梁换柱保送而与母亲大吵一架之后,眼瞅着慢慢接近报到时间,可家中只喜气洋洋地为明哲准备出国的行李,对她,以及她的书费学费,却无人过问。那个七八月的夏天,家人包括父亲都送明哲去了上海,只有她看家,她感到很冷,周围都是漠不关心的人,她很孤独,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亲人。今天,她再次孤独,但今天的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蒙总,这个带她踏入社会的人,被她的决策气病。
  神思恍惚中,明玉感到有什么在一再碰她的手,缓缓掉头一看,见是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宝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费劲地拿着手机敲她的手,当然,宝宝的手下,垫着吴非的手。明玉张开略微颤抖的手指,接过宝宝手中的手机,费了好大劲,才道:“谢谢你,宝宝。”
  宝宝被她脸上的神情吓得缩进妈妈怀里,留出一只眼睛紧张地盯着姑姑。吴非温和地代宝宝回答:“不谢,都是女人。”
  听到刚才说的话被原封不动打包回来,换作平时,明玉早笑了,但是今天她笑不出来,不过,吴非的话,虽然没几个字,却给了她温暖。她不再说话,打开手机调岀游戏下死劲地玩。有些游戏,比如俄罗斯方块,比如钻石游戏,非常简单,但需要集中精力用脑子最有机地指挥调配手指。晚上玩好之后,睡梦里都是翻飞的彩色方块。玩这种游戏,相当于用一种强力清洁剂彻底驱除脑子里原来的杂念,使原本乱麻似的脑袋因屏幕上跳跃的彩色方块而肃清。她从来无处诉苦无处发泄,什么情绪都得自己解决。
  明玉刚开始玩时,手指颤抖无法准确按在适当的方向键上,不得不一次次地重来。重来等待的时候,她就将气岀到手机制造商头上,MD,谁设计的这么小的按键,连放一个小指头都困难。渐渐地,她开始玩岀门道,重来周期越来越长,手指很快便能指挥如意。
  等又一次铃声响起的时候,她长吸一口气,看到来电显示是明哲,便直接将手机交给吴非,但被吴非推了回来。明玉只能自己接起电话,此时她的脑子虽然还没恢复到平日里的清晰,却已经比柳青打来电话时候要强。那边明哲焦急地道:“明玉,你转告吴非,我立刻过来。让她开个宾馆房间等我。”背景是人声鼎沸。
  “知道了。”明玉说完就挂了电话。但她没就此事多想,也没多余脑力考虑明哲家的事,扭头便转告给吴非,“大哥说他立刻跟过来,让你开个宾馆房间等他。”
  吴非点点头,心说明哲为什么不让明成来车站接她?为什么不让她到明成家里等?想到这些,她不由冷笑。料想她的猜测不会有错,明哲未必能接受明玉的痛批,因为明玉是他的妹妹,明玉开腔之前,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弱化几分。这些话如果是他妈来说,效果大不一样。再看明玉,虽然已经不再如刚才的激动,但依然面如死灰,嘴唇没有血色。其实刚才明玉的激动也没太表现出来,若非手机掉地,正盯着将醒未醒的宝宝的吴非还不会察觉。而现在,明玉则是闭目而坐,坐得笔挺,只有眼珠在眼皮底下一愣一愣,以及持着手机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拍打腿面。
  吴非不知道明玉刚才接到的那个电话说了什么事情,肯定是大事,非常大的事。换作是她,在面无人色的同时,可能早抓住身边的明玉,不要脸地迫使她听自己的心慌意乱。就好像刚才,她抓住明玉问询该如何解决明哲购房难题。她想到自己当年远涉重洋,孤身赴美求学,事事需要自己亲历亲为,作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异乡人,她经常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也曾非常冷静果断,万事不求人。是这几年的安逸生活,和相对封闭的医院技术工作环境让她丧失斗志,安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日子,将重活苦活交给明哲承担。而明哲原本承担得挺好,事事处理得有条有理。现在才知道,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经不起重压,重压之下,一切都会脱离轨道。丈夫,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重压之下,弱点无情展现。还谈什么依靠,看来万事还是靠自己。
  这边吴非一边对付跳动不休的宝宝一边反思,旁边明玉看似假寐实则心中翻江倒海。
  明玉没有料到,千虑一失,竟然坏在老蒙的高血压上。她不得不反思,多年以来跟随老蒙南征北战,经历多少大仗硬仗,为什么老蒙别的时候都没问题,单单在她和柳青与蒙总决策对峙时候高血压发作了呢?他是因为伤心于两个亲如子女的得力手下与他搞对立,还是另有其他原因?明玉细心地从蒙总那晚找她谈话了解她是否会去鎏金与柳青是否会跟女老板走开始回忆,对蒙总的一言一行细细回味,找出其中蛛丝马迹。但是,直到回想到蒙总让她到北京培训的那夜谈话,都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其实今天都不用回忆,这些场景早被她咀嚼至烂。
  她非常清晰地记得一句话,她认为这句话是蒙总所有话中的精髓,也是这句话促使她鼓励柳青一起造反。那天晚上蒙总斩钉截铁地说,“苏明玉你听着,只要你与江北两个不动,公司岀不了大事……任何有关我将对你们两个不利的传言,你们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动对你们不利,那也是做给人看,你们暂且忍耐。你答应我。”明玉到北京后有时间反复思考,她将这句话理解成为,她与柳青必须忍辱负重,想尽一切办法抓住市场,不让市场流入鎏金之流的手中。稳定的市场才方便老蒙清理公司内部。因为这么想,所以她感觉她在监理制度问题上的一再退让势必影响公司的市场覆盖,她只有与柳青率一众销售人员走出困境,才能维持公司在国内市场的坐大局面。她以为蒙总会理解,但没想到蒙总走向的是另一个极端,她期待的是蒙总的强烈对抗,可他居然是倒下。
  明玉不得不深呼吸几下才能恢复平静,继续思考。前面的事情做了就做了,好汉做事敢做敢当,不必纠缠。她想得再多,也不如医生在蒙总床前稍微思量。她眼下必须考虑的是,蒙总倒下后,公司将由谁主导,将走向何方,而她能在其中做些什么。
  柳青终于打来电话,“现场播报,公司高层该来的都来了,蒙家母老虎也来了,很活跃。不该来也来了的,有鎏金一个副总,还有几个业内人士。我准备挨母老虎骂,你一到就给我电话,不必非来医院挨骂不可。”
  “这顿骂不可以不挨。你先挨着,受不了就走,我很快就来接上。”
  蒙家母老虎是蒙总太太,原先与蒙总同一个公司,一个搞销售,一个做财务。蒙总反岀旧公司时候,太太不得不跟出来,暂时掌管新公司财务。但是蒙总不喜欢新成立的公司也如旧公司一样,里面充满内戚外戚,羽翼才丰时候,就把太太的大权削了。蒙太太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当时在公司发动群众斗蒙总,虽然败落,但还是落下个母老虎的美名。可从此与蒙总的婚姻名存实亡,城东城西两地分居,唯一维系的是两人的儿子。按说,今天蒙太太过来看生病中的蒙总,这是道义使然,但在现场活跃,这不是个好现象。
  而为什么会在那么短时间内出现鎏金副总和其他业内人士?他们为什么竟然比柳青更是早到?怪不得柳青提出来一说,确实怪异。那么,这种怪异现象说明什么问题?
  高速大巴向前飞奔,载着两个满怀心事的女人,和一个天真嬉笑的孩子,奔向终点。
  在看到公里牌指示离城还有二十公里的时候,明玉才暂时收回心事,看向身边的吴非。吴非正与宝宝絮絮而语,满脸慈爱,微有雀斑的脸上似乎不再带有上车时的愤懑。明玉看了会儿,才对吴非道:“大嫂下车后去哪里?我先送你过去。”
  吴非几乎是没有考虑,便道:“这儿有什么安静一些,人员不会太杂的宾馆?三星就好,我带宝宝过去住几天。你只要告诉我地址,你忙,就别管我了。”显然是早有考虑。
  明玉听到“住几天”这三个字,大致领悟到什么,便道:“宾馆不方便,尤其是对宝宝而言。你住我那儿吧。我没有贵重物品,所有抽屉你都可以拉,除了内衣其他你随便用。很近的地方有大型超市,吃饭不成问题。我最近几天估计很忙没空回家,不会打扰到你们,但也无法照顾到你们。如果答应,我等下顺路带你过去。”
  吴非稍微考虑一下,便答应了。毕竟,住宾馆是笔不小的费用,而对宝宝来说,喝奶吃饭太不方便。主要是,她相信明玉。她很真诚地接受明玉的好意,“谢谢你,明玉,我很需要你提供的帮助。但我想静一静,好好考虑一些事情因果。请你别透露我住在你家。”
  明玉心说果然猜得不错,吴非生气了。她没多话,只是就事论事地道:“我公司这几天会天翻地覆,我没空管你们的事。这是我名片,有需要给我电话,我会让秘书联系你。家里的电话你随便用,但请别接来电。”
  “谢谢。”明玉越是说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含糊,看似不是非常热情,但吴非越是放心,也很是感谢。把话说得清楚,框定她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大家后面也不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吴非抱起宝宝,心说还是让宝宝来表示吧,她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明玉肯帮忙,一大半是为了她怀里的宝宝。她叫宝宝亲亲姑姑,宝宝偏偏这会儿逆反心理重,不肯答应。明玉也没勉强,只是取出手机给宝宝拍了张照。未来几天必定是烽火硝烟,希望宝宝的笑颜可以成为她坚强乐观的动力。
  明玉果然没有废话,带吴非到家后,留出备用钥匙,放下一把钱就走,来去如风。放钱的原因是考虑到吴非带着美金来,人民币未必够,抱着小孩子出去兑换不方便。大门关上后,吴非感觉这个房子异常安静,安静如她在美国的家,晚上睡觉时候不闻一丝声音。整个空间只有宝宝好奇地跑来跑去,小鞋子敲地上“嚓嚓”的声音。
  吴非是学工的,四处打量,看出原来是这所房子装修时候特别注意了隔音,窗户是真空玻璃外加普通玻璃。墙壁屋顶地面全部用原木封闭,估计原木下面还有隔音层。这还是吴非回国后遇到的最安静的房子,比宾馆都安静。吴非心想,当明玉一个人在这屋子的时候,这里清寂得像广寒宫。
  明玉则是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吴非的事,明哲再来电话追问,她就一个“下车后各自走开了”打发,才不管明哲怎么着急。她打车直奔医院。
  奇怪的是,似乎所有人都站在走廊上,包括蒙家母老虎,远远就听见喧嚣呼喝。明玉走近时候,众人眼光刷一下都看向她,但她一眼从人群中找到柳青。柳青一脸冷笑,一如他平时出了名的冷面小生形象。
  柳青看见明玉,便立刻走过来迎住,大声向明玉说明当前情况,而同时母老虎的喝骂声也伴随而至。明玉不理杂音,专心听了柳青的话。蒙总多年高血压,早与这里的心血管专家兼院长成为好友。院长一声令下,蒙总病房闲人不得入内,所以谁都不能进去,只有听听医生护士进出时候略微讲解一下治疗进程。
  听完柳青说的话,明玉只淡淡看了蒙太太一眼,都知道蒙总早就另有怀抱,不知这蒙太太还在这儿起劲个啥,给谁看谁不相信。明玉轻轻对柳青道:“那么说,在这儿待着没什么意思了?”
  “对,你已经露过面,挨过骂,我也已经告诉他们你是千里迢迢赶过来,已经尽足本分。走吧,待这儿没多大意思,待着也是吵架,我们得找地方商量一下。”柳青说完,便大声吆喝岀几个名字,让他们跟他一起走。同时又留下江北公司的办公室主任留守,随时通报医院情况。还没等明玉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扯起明玉离开。他们身后跟来几名大员,有集团公司财务总监老毛,集团进出口分公司总经理,集团公司下属二、三分厂厂长等,但没有一个集团公司副总裁。明玉了解柳青的意图,这几个人都是平级,如果出现一个副总裁的话,势必副总裁想要坐大,大家无法平等协商。明玉将手臂从柳青手中扯岀,但拍拍柳青的后背,直呼“好样的”。
  下一刻,大家汇聚离医院最近的进出口公司会议室闭门探讨未来走向。
  明哲风尘仆仆饥肠辘辘地赶到明成家时,是老父苏大强给开的门。明哲见此心中一沉,明白吴非肯定没来明成家。但他不便将焦虑流露在脸上,接了父亲递给他的毛巾进客卫洗脸。忽然感觉手上老爸的毛巾滑腻腻的,令人不得不想到肮脏小儿人中之上一伸一缩的鼻涕。他掂着这条毛巾犹豫了一下,从洗衣机旁找来肥皂清洗。打好肥皂,第一遍竟然搓不出泡沫,只得冲洗一次再打一次肥皂放着。顺便又找来疑似脚布的一块毛巾,一起洗了。心说明成还请了钟点工呢,怎么连老爸的毛巾都不管管。
  苏大强非要跟着一起挤在狭小的洗手间里,看见明哲给他洗毛巾,他又是诚惶诚恐,又是高兴,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个大儿子对他还比较关心。他搓着手在一边看着,喉头里发出类似“嘿嘿”的声音,像是羞涩孩子的笑。
  明哲明显闻到老爸身上发出的浓重体味,又想明成夫妻也不容易,每天在那么小的空间里享受老爸的体味。忍耐能天长地久吗?很不可能。所以还是必须尽快解决老爸的房子问题,让老爸搬出去住。吴非那里……还有明玉,她们哪里了解他的苦衷啊。而且,明玉的话说得那么难听。
  明哲压抑住自己的愤怒,回头对他爸道:“爸,有没有吃的?我一路过来没有吃饭。”
  “有,有,我给你煮泡面吃。”苏大强说着便转身出去。
  明哲忙追问一句:“爸,你晚饭吃的是什么?中午呢?”
  “早上是朱丽上班前做的三明治,中午明成没回来,我就吃泡面。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单独与大儿子在一起的时候,苏大强的话就多了起来。因为他感受得到大儿子对他的好,他可以畅所欲言。
  明哲听了难受,早上面包,中午泡面,晚上估计也是泡面,换作是他,早就倒了胃口,但老爸现在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这种生活,让明哲想到了寄人篱下,想到了仰人鼻息。他将毛巾脚布洗了,才给自己洗了把脸出来,见桌上已经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面条上卧着一只鸡蛋。
  明哲坐下,也招呼老爸坐下,“爸,你自己能做菜,为什么不买点菜来自己做?自己做出来的饭菜比起快餐来,又卫生又吃得舒服。而且总吃泡面,里面什么防腐剂之类的东西对身体很有影响。”
  苏大强嗫嚅道:“泡面挺好吃,而且很方便。”
  明哲感觉老爸的话不尽不实,便循循善诱:“泡面偶尔吃一次两次还行,但多吃不好。要不,等下我们去超市买些菜。”
  苏大强一听,连忙伸出手,但手到明哲手臂旁边的时候忙止住,嘿嘿讪笑着收回手,道:“别去买菜啦,买了我也不做。”
  明哲明显地看出老爸表情中似有隐衷,不由问:“爸,为什么?你好像在害怕什么?有谁不让你烧菜是吗?”
  苏大强想不说,找出借口想走,但是找的借口也蹩脚,被明哲否决,他无奈之下,只能道:“明哲,你不知道,你妈以前说过,朱丽人虽然好,但人家是独养女,从小娇生惯养,我们得帮明成一起顺着她,否则她哪天不高兴起来,明成会没了老婆。我在这里住着已经很麻烦他们,朱丽那么爱干净的人,我烧菜她肯定难受,她平时总是皱着鼻子找哪儿臭哪儿香的,我不敢惹他俩。”
  明哲不知道朱丽是不是会嫌老爸做菜臭了她的厨房,但看来老爸还真是在为此忧心,原来是妈一早拘住了爸的手脚。他想了会儿,道:“爸,我现在现金还不够你买房的首付,明成的现金肯定也不够,所以你暂时还不能住新房。我在想,你为什么不住回自己房子里去?我们先请个不过夜的保姆白天跟你做伴,你在自己家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好。”
  “不,我不回去,我害怕。”苏大强断然拒绝,口径如一。
  明哲心中叹息,心说明玉你倒是来看看,父亲拒绝得这么彻底,怎么好意思将他往老家里强拉?他只能耐着性子道:“爸,这世上哪来的鬼。即使有,那也是你几十年老伴儿,你怕她干什么?或者我陪你过去住一晚试试。”
  苏大强气道:“不,我不回去,你还不如送我去敬老院。”
  明哲非常不解,看着父亲道:“爸,你怕什么不好,怎么会怕妈的鬼?我还希望妈晚上过来看看我,跟我说她未了的心事。你究竟怕什么?”
  苏大强沉默,一张脸也沉了下来,没了平时纯真的笑容。明哲看了只有劝慰道:“爸,别难过。你既然不爱回去,那我们以后都不回去,房子就放那儿。爸,我吃完了。”
  苏大强拿了明哲的碗就要去洗,就跟他以前在家时候一样,家务活都是他按部就班地做,虽然做得并不够好。但碗被明哲抢了过去,明哲洗完碗,擦干放好,又洗了煮过荷包蛋的不锈钢锅,非常细心体贴。苏大强在一边看着,神情复杂。一会儿明哲走出厨房,两人一起过去客厅坐下。明哲已经第三次来明成家,知道哪里有茶杯哪里倒水,便动手给爸倒了一杯。
  “爸,我会尽量努力快点给你买房子。这儿是明成家,我不方便经常过来看你。等你住进新家里,我在国内时候会经常回家看你。”
  苏大强有点不敢置信,但脸上满是欣喜,“真的吗?你那么有时间?”
  明哲心酸得不敢看父亲满脸的欣喜和发亮的眸子,心说他以前一直只顾到母亲,都没看到母亲身后的父亲。可怜的爸,小小的探望,都能让他如此高兴,他真的要求不多,很容易满足。“你放心,我会常过来。”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撒一个小小的谎,“你看今天不就过来了吗?过来很方便的,高速大巴很快。”
  “是啊,是啊。”苏大强非常感慨,不知不觉就挪到了明哲身边,拉住明哲的手,他是看不出明哲浑身的不自在的,“明哲,这一家,只有你对我真的好,只有你认真为我考虑。明成只要我吃饱睡好不生病,才不会跟我好好说话商量,他只有看见朱丽时候才眉开眼笑的。朱丽对我比明成对我还好,但我知道她看不起我,而且我也不敢招惹朱丽。还是你一家最好,吴非也懂事,我最想跟你们住。”
  说到吴非,明哲心里就一阵抽动。但此刻又怎么告诉给爸听,他只能若无其事地道:“爸,那你还不独自住?你等着,我再拿几个月工资后尽快给你买房子。”
  “只要你常回来看我,我就可以独自住,我也不怕保姆会欺负我了。我不放心明成,我只放心你。你来了才会管事。”苏大强从来说话没那么痛快过,在明哲充满亲情的鼓励下,他终于发掘岀自己心中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也终于敢如实说出来。他激动地一下一下拍着明哲的手臂,一点没留意到明哲的那条胳膊已经布满鸡皮疙瘩。
  “行,那就这么定吧。我设法存钱快点买。”
  苏大强超水平发挥:“明哲,干吗不把老屋买了呢?有卖老屋的钱垫着,你很快可以买新屋。”
  明哲没想到爸也会提出卖老屋,好像苏家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坚持留下老屋了。“爸,如果可以,还是留着老屋吧。有时间回去看看,里面都是妈的影子。睹物思人,算是我们这些没能给妈送终的孩子的一点心愿吧。你平时也可以常回去看看。”
  “我不去。”苏大强拒绝得非常干脆。脸上也是没一点商量余地的样子,隐隐含着压抑的愤怒。
  明哲大惑不解,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为什么?”
  苏大强低头避开明哲的视线,嗫嚅半天才似是而非说了句:“明成也肯定同意卖掉老房子。明哲,求你卖了吧。”
  明哲看着父亲,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肯回老房子,这其中似乎除了害怕鬼魂,还有其他不可知的因素。看着父亲涨红的脸,他也想到吴非涨红的脸,也不知吴非现在哪里。不知道他答应他们的要求卖了老房子的话,她会不会自动现身?看来大家都对老房子没有留恋,只有他一个人有该死的恋根情结,那就,只有少数服从多数了。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好吧,那就卖了老房子,赶紧筹钱把新房子买下来。爸,这话你应该早跟我们说,上次我刚回来时候说了,恐怕现在已经看了好几处房子了。”
  苏大强忧心忡忡地道:“明成在的时候我不敢说。一说到卖房子,他最积极。卖老房子的钱经过他的手,还能有剩的吗?他们两个用钱太厉害,这几天每天都愁钱呢。房子交给你我放心,交给明成我不放心。”
  明哲想到以前明成从家里拿的钱,不得不说父亲的顾虑有一定道理,但是明成住在本地,卖老房子,还真不能不让他经手。不过得有约束。他想了想,道:“爸,钥匙和房产证复印件交给明成去操作,房产证你拿着。人家看好房子要付钱时候,你要在场,随时跟我通电话,我会管着明成,你放心。新房子我最近上网在找,也已经叫明成去现场看,我们加油一把,你很快能搬进去住。”
  苏大强想到心中一直在担忧的一件事,又拉住明哲道:“明玉有次跟我说,房子有一半是你们妈的遗产,那一半得四个人平分。我如果把老房子卖了,她会不会来要钱?明成会不会也问我要钱?”
  明哲没想到明玉在背后这么威胁老父,害得老父提心吊胆,她这算什么意思?她够有钱,难道还觊觎父亲的这一点小钱?或者只是想为自己讨还公道,岀一口气,偏来争个遗产,恶心一下大家?他冷冷地对爸道:“明玉那儿我会解决。明成那儿他不提起你也别提了。”
  苏大强连连答应。明哲就给明玉打电话。但那时明玉正与大家就公司未来如何掌控讨论得唇焦舌燥,今天是周六,银行没开,周一开始,估计真枪实弹纷纷现身,他们这一拨必须在周一银行开门之前取得掌控权。之前,他们必须在今晚商量岀一个妥善对策,必须一步不能差地将公司实权掌握在手中,逼迫其他可能派系不得不接受他们的领导。所以,当明玉看到手机显示是明哲的电话,毫不犹豫就摁掉不接。他还能有什么事。事分轻重缓急,她不想在这时候分心帮吴非撒谎敷衍明哲。
  明哲以为明玉错误操作,便按了重拨,没想到又是被挂掉。明哲心中终于明白,这个妹妹,其实并不想回这个家,与他们苏家另外几个人之间的关系,也未必那么容易弥补。那么,在买好新房子前,还是别跟她通气了,免得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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